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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一直这么趴在床底下,好容易等小珍儿他们走了,我才爬出来。我来不及掸(dǎn)掉身上的尘上,就去把那个重要的邮件包裹好,写上地名,跑出去悄悄地寄掉。
我这就一面吹着哨——我想吹一支歌,可总吹不成调,就拼命练习着——一面大踏步走,转一个弯……
“慢着!”我突然站住了。“这会儿就回家么?——家里可有用不了的时间等着你,叫你简直没法儿对付,那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只好改变路线,放慢步子,在街上蹓达起来。
就这么着,我甩着两个膀子,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我不知道我逛荡了有多大工夫——总而言之,我已经有点儿逛腻了,时候可还是早得很,好像世界上的钟全都停了摆似的。
街上可挺热闹。人多极了:都是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的。
“他们都上哪儿去呀,这会儿?”我瞧见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心里就这么想。“是上哪个同学家去吧,他们这一伙?再不然就是去访问友谊班上的大同学。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总有地方可以去就是。”
我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着,忍不住叹一口气。我平日总爱和同学们和好朋友们一块儿玩,连上街买东西都得邀一个伴儿。我现在真也想去找我的同学们……
心里刚这么一动,就瞧见郑小登远远的打对面走过来了——跟他一块儿走的似乎还有儿个人,好像老大姐也在那里面,我真想飞奔上去,喊他们,拉住他们的手。可是忽然有个影子似的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
“他们上谁家去?是不是找我?”
哼,十有八九!
准是这么回事,我料得到,郑小登和姚俊准是向大伙儿广播过了,说王葆一方面栽培了好些名贵的花草,一方面又制造了一具道地的电磁起重机,一方面又塑造了一个出色的少年胸像,一方面又——总括一句吧,又还做出了许许多多令人惊异的成绩。大伙儿一听,当然得嚷起来:
“真的!敢情他退出了科学小组,一个人去悄悄儿制造了一个!”
(“真的,真的,”我心里回答。“你们可以来参观参观,欢迎得很,欢迎得很。”)
“那,咱们找他谈谈会,好不好?问问他花儿怎么栽的,那些个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呢,甭,甭,”我心里回答。“我可不在家。我有事得出去。回见,回见!”)
我一转身就钻进了一条胡同。很快地又往北拐了一个弯。我边走边四面看看,生怕又遇见什么同学,比如说姚俊……
刚这么一想,我就不得不赶紧停住了步子:因为我猛然发现前面有三个人,一瞧背影就知道——可不,恰恰就是姚俊!还有一个是萧混生。还有一位是我们的中队辅导员。……
于是我连忙向后转。
同志们!我跟你们老实说了吧,这想什么就有什么——当然是我这号特殊人才会有的特殊幸福——有时候可也闹得人实在不方便。例如现在,我就得随时警惕着,无论走在路上,无论跑进什么店里,我总得小心地四面瞧瞧,一面还得努力约束我自己:
“可千万别去想你的好朋友了。”
我就这么逛了很久,走了很多路。好在我不怕肚子饿,我手上反正随时可以有我想要吃的东西。我还可以随便到什么吃食店里去吃东西,自然而然有钱让我付账。倒实在挺方便。
可是我吃着吃着,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老问题:
“这是不是真的?”
这碗馄饨也许就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馄饨,只不过是……
我打了个寒噤。想起来真有点儿可怕:这吃了也等于不吃,吃不吃都一个样了?
那怎么行!
“我偏要吃,偏要吃!”我大声说,好像对惟提抗议似的。“我还得吃苹果哩, !待会儿我还喝杏仁茶去。”
我拿起一只苹果来咬下了一大口,用心用意的嚼着——嗯,又甜,又香,又脆得嘎(gā)迸嘎迸的。这难道是个假苹果?……去你的吧!
“真是!再别想这个问题了吧。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是不是幻变出来的呀,是不是假的呀——老这么考虑,老这么研究,可就会消化不良了。这一门学问才倒胃口呢。”
我一口气啃完了两个,站住一会儿,把刚才吃东西的真实性好好儿体会了一下,心里可就完全踏实了。我打了一个嗝儿,懒洋洋地又踱起来。
“可是几点钟了,现在?”我自问自。
忽然我听见我后面有哈哈的笑声。我回头一瞧,就瞧见两个孩子手挽手地走着,大概是讲故事讲到有趣的地方了。我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一笑。可是他们没注意我,只顾边说边往前走了。我只有我的影子还跟着我。
“唉,我真想有个伴儿,真想有个伴儿,”我嘘了两口气,“可是找谁呢?”
我耷拉着脑袋想着,可就猛不防和一个人撞了一下,把我手里的一包核桃糖洒落了一地,还有一袋花红也掉得七零八落。
“噢哟,是王葆!……对不起!”
“是谁?”我气忿忿地一抬头,不觉叫了起来:“呵,杨拴儿!”
二十六
不错,就是那个杨拴儿——你们还记得么:就是杨叔叔的侄儿,奶奶说过他手脚不干净的,不过后来肯好好学习了,改好了。
我可真想不到我现在撞见的会是他。可见我也有几分高兴。这总比没伴儿好。并且这个伴儿对我还没有什么妨碍。
杨拴儿对我很有礼貌:一面帮着我捡起掉下的东西,一面连声道着歉。倒弄得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了。他把该包好的东西给我包好,把该装进纸袋的给装进纸袋,然后问:
“你上哪儿去?”
我说我不上哪儿去。他很高兴:
“那正好。我跟你蹓蹓。你这会儿没什么事吧?”
我当然也愿意。我们俩这就一块儿走着。他比我高着一个脑袋,和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老是弯着脖子凑近我,仿佛挺恭敬似的。他问候我奶奶,还说我奶奶真是一个好人。他认为我家里的人都不坏。他觉得我们班上的人也都是些好角色,尤其是我。
“嗯!”我不相信。
“真的,我可不是瞎奉承……”
“你吃花红不吃?”
就这么着,我们开始友好起来了。他一面吃着糖果,一面净说我这个人不错。
我问:
“那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瞧了瞧我。“你什么都挺好的。你还有挺好的本领,我知道。”
“挺好的本领?”我奇怪起来。“什么本领?”
“反正我明白。”
这么说着,我们俩就不知不觉走进了百货大楼。我又说:
“你什么也不明白。”
“嗯!”
“你倒说说。”
“别,别,”他对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们在人堆里穿着,逛了好一阵才出来。
你们当然想像得到:那里面不单是有杨拴儿感兴趣的东西,而且也免不了有王藻感兴趣的东西——例如那一副望远镜……
望远镜!——我千里可不就冒出了那么一副!
我赶紧把它往兜儿里塞,急切里简直塞它不进。我偷偷地瞧一眼杨拴儿。杨拴儿冲着我:微笑了一下,——这微笑里带着几分羡慕,又带着几分敬意。
“行!”他悄悄地对我翘翘大拇指。“真行!”
“什么?”
“你别瞒我了,”他在我耳朵边捣鬼。“我早就看出你有这行本领来了,只是我可还没想到你的手殷有这么高。……”
我满脸发烫:
“什么!胡说八道的!”
我想立刻走开。可是杨拴儿拽住了我:
“别害怕,王葆。别害怕。我的确是真心诚意……”
“什么真心诚意!”
“呃,王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杨拴儿真的很着急。“王葆,我得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咱们往那边走吧。我得好好儿跟你商量一件事。”
“就在这儿说吧,”我站住了。“什么事?”
杨拴儿四面瞧了瞧,才小声儿问:
“你知道我干么要跑出来?”
我摇摇头。
杨拴儿就告诉我,他是从他现在的学校里溜出来的——谁也没发现,他家里也不知道。他并且还说:
“我溜出来是为了要找你。”
“找我!”我打了个寒噤。“什么意思,这是?”
于是他老老实实把他的情况讲给我听。他说,他本来在那里学习得好好儿的,可是后来——就是这两天的事——他非常羡慕我目前的这种生活,他可就再也不愿意在那里待下去了,他觉着那里怪没意思的了。他讲到这里就兴奋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些:
“我干么要那么傻!我以前不过是稍微干了那么一两回,别人可就嚷开了,说杨拴几手脚不干净。我爸爸要把我撵出去。我叔叔也骂我。大伙儿还得让我改过,让我规规矩炬从头学习去。可是你呢?”
“我怎么了?”
“哼,你呢,你如今得了那么多玩意儿,可一点什么事儿也没有。街坊还都说你是个好孩子,你奶奶还净夸你,说你是个好学生。其实你——嗯,比我不知厉害到哪去了:你干的净是些大买卖,比我大得多……”
我可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话呀,你说的!什么买卖不买卖!”
我掉脸就走。
“哎,怎么了!”杨拴几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肘。“别装蒜了吧,王葆。你当我不知道你干的什么事儿呀?我老实告诉你吧,打从星期日那天晚上起——那天晚上我遇见了你,我就看出来了。”
“看出了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右手不由得暗暗地去按住了兜儿。
杨拴儿瞧着我笑了一下:
“王葆,你别把别人都当做傻瓜。我杨拴儿虽说没有你那么好的本领,我可也到底干过那一手来的。你那桶里的金鱼是哪儿来的,你蒙得住你同学,可逃不了我的眼睛。我打那会儿起,就拚命打听你的事。”
我这才知道,原来杨拴儿一直在那里注意着我的成就。他知道我屋子里老是不断地有新东西添出来——连我自己也记不请有些什么了,现在他可一件一件的都数得清清楚楚,好像是我的保管员似的。他一方面非常眼馋,一方面又非常佩服我。这么着,他就打定主意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合伙。
“只要你不嫌弃,那咱们俩——”他拿手指头点点我的胸脯,又点点他自己的胸脯,“咱们俩结个金兰之交: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一时没听懂他的话,正在发楞,杨拴儿又说:
“我是有心要拜你为兄——论年纪我虽说痴长几岁,论手段你可该做大寄。你是龙头:你叫小弟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什么呀?”我简直没法儿领会他的意思,“你说的什么?”
二十七
杨拴儿又和我谈了老半天,我这才摸清了他的意思。
原来这只是一个误会。他以为我得到的那些个东西,都是来路不正当的。那也难怪。他当然不明白我现在的情况。他不知道我已经是一个特殊幸福的人了,能够要什么就有什么,都可以给变出来。我完全有权利享有这些东西,丝毫没有什么不正当。
他虽然那么误解了我,可是他倒的确是打心底里佩服我的。你瞧,他专心诚意要跟我交朋友,就宁愿从他学校里溜出来找我,这一片好意难道不令人感动么?——只是他认错了人。
可是,这一切怎么能告诉他呢?我怎么跟他解释呢?
所以我只是劝他回他学校里去,别三心二意的。我还对他讲了一些大道理,因为我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我说明一个青年必须学习,因为学习对于一个青年有无比的重要性。他杨拴儿既然是一个青年,那么就应当回去学习,而不应当溜出来不学习。最后,我希望他能把我的意见好好想一下,说不定可以在思想上提高一步。
可是他有他的见解。他说:
“我要是没有别的门路,那我当然—— ,没的说,只好乖乖儿的去学好,去读书,可是一有了别的门路——比如说,能跟上你这么一位角色,咱们就能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那我——你想想,那我又何苦再圈在学校里傻学习呢!我如今特为来找你,我豁出去了……”
“呃呃!”我不让杨拴儿再往下说。“你别把我误会了,我可不是……”
“你是真人不露相,我知道,”他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可是咱们哥儿俩——这,这!”他怪里怪气地翘翘下巴,还扬了一下眉毛。“你刚才小小儿露了那么一手——可真,呵!神不知鬼不觉,连我也没看出你在哪儿做了手脚。我对你只有四个字:五,体,投,地。这是真话。”
接着杨拴儿还赞不绝口,认为我的本领简直赛得上什么“草上飞”,他还说,我这号人物儿该有个名副其实的称号,可以叫做“如意手”,再不然就叫“通天臂”。
你瞧!就这么着,跟他实在说不到一块儿。他说的那一套又还有些我听不大懂的。我急了,再三劝他别跟我,跟了我没好处。他也急了,红着脸直赌咒,说他并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要有半句戏言,立刻就五雷轰顶!”
我们站着谈一阵儿,又走一段儿(怕路上的人注意我们)。然后又站着谈一会儿。
时候可已经不早了,我就说:
“咱们以后再讨论,行不行?我劝你还是先回你学校里去……”
“不行了,”杨拴儿忽然垂头丧气的,“学校我可回不去了。我也回不了家。我没路可走了。”
“那你……”我也觉得十分为难,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
“住的地方倒还好办,什么角落儿里都成。可是没得吃的。我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
“啧,你瞧你!”我忍不住要怪他。“可怎么办呢?”
“可怎么办呢?”
停了一会,他才又告诉我:
“我连晚饭都还没着落呢。”
怎么,原来他还是饿着肚子找我来的!——
“嗨,你不早说!”
于是我拉着他上了夜宵店,让他吃了一个饱(反正我兜儿里随时可以变出钱来)。他可高兴了,一面吃着,一面谈着,还喝了两杯白酒。我们走出店门以后,他就问:
“王葆,你会抽烟不会?”
“谁会那个!”
“我教你,好不好?”
“谁学那个!”
“可我真想抽两口儿,怎么办呢?请请我吧。”
我不同意。
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可真摸你不透。你一会儿那么大方,一会儿又那么小器。”
“嗯,我小器呀?我只是……”
“嗯,我知道了!”他两手在肚子上一拍。“敢情你是要让我自己来想办法。你想要试试我的手段,看我够不够得上做你的小兄弟,是不是?”
“什么……?”我还没听明白他的话,从他的举动里可看出他的意思来了:他想要去偷!
我使劲拉住他的膀子:
“那可不行!你还是学生呢。我可不许你……”
“呃呃呃,”他悄悄地挣扎着,“瞧我的,瞧我的。”
“不害羞么,你,”我几乎拽他不住。“我嚷了,噢!”
我真是有点儿着急。心想,这么着倒还不如给他买一包了。我觉得我有责任来制止他那种不正当的行为。……
我刚这么一转念,手上就突然出现了一盒双喜牌的纸烟,要藏都来不及藏。
杨拴儿可鼓起了一双眼睛把我傻盯着,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真可恶!”我暗暗地骂着宝葫芦,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
忽然我觉着我的手给人抓住了,——那是杨拴儿,他亲亲热热地捧着我的手,压着嗓子叫:
“真是真是!……啧,如意手!我这才知道,是你自个儿要露一露……”
“别瞎闹!”
他脚一跺:
“孙子跟你瞎闹!我知道我刚才错了:我太不自量了。我只是要尊你为兄,其实我还不配。我得——我得——要是你不嫌弃,我得拜你为师。”
他还赌咒说,他从来没见过一位像我这么高的本领的,只不过在剑侠小说或是侦探小说里读到过一些。这回——
“这回可给我访着了!”
我哀求他别往下说。他可越说越来劲。
我要走开。他可老是跟着我。
同志们!假如你们做了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么样个感觉。当时我只是觉着热得难受,脊背上还好像有什么虫子在那里爬似的。
其实我这个人并不难说话:谁要是说我本领好,说我有成绩,我倒没有意见。我也并不太讨厌人家赞扬我。可是现在——瞧瞧我!——一身的白毛汗!
我这才知道,受人赞扬也不一定就很舒服:这得看看赞扬你的是哪一号人,所赞扬的是哪一号事儿。
我还是得想个法子脱身:
“对不起,咱们可不能多谈了。我还有点几事。”
杨拴儿挺热心地问:
“什么事?要不要我帮忙?”
“我是——我是——我得去看电影,”我想出了这么个理由。“我跟郑小登约好了的。票都早买了。”
这总不能再跟着我了吧。
他问明是什么电影院,哪一场(我胡诌(zhōu)了一套),他就拉着我的手:
“走,我送你到门口。”
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又说:
“我知道你瞧我不起,我知道。”
我没言语。
二十八
我们走着走着——这可好了,我可以和他分手了,杨拴儿还想要约日子和我见面。
“明儿我来找你?”
“不行,明儿我们恐怕得考数学了。”
“呵,考数学!,考好了又怎么样?要是我做了你……”
“呃,瞧瞧这个!”我打断了他的话,向路边一个“无人管理售书处”的柜子走去。他只好住了嘴,跟着我走。
本来我只不过是为了打打岔的。可是一走到书柜跟前,我就不由得也注意起那些陈列品来了。顶吸引我的是一本《地窖人影》一——封面是黑咕隆咚的一片,仔细一看,才发现这里面还有一个黑影子,而角落里有一只亮堂堂的手,抓着一支亮晶晶的手枪对着那中间。
还有一本可更有吸引力,叫做《暗号 000,000!》 画着一个又丑又凶的人和一个又凶又丑的人在街上走着,互相做着鬼脸——一瞧就可以断定那是两个坏蛋。我想:
“要是给我遇见了,我准也能破获这些个暗藏的匪徒。这么着,公安工作可就省事多了。”
我忍不住要瞧一瞧杨拴儿的脸——想要看看这号人的脸是不是也有显著与众不同的地方,好让大伙儿一看就能毫无错误地断定他……
我正想着,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来的——打我身后钻出了一个小男孩儿,扒在书柜上一瞧,就叫起来:
“哟,没了!”
“啊?”——在我后面忽然也发出了一声叫,就又钻出一个小姑娘来,顶多不过像小珍儿那么大。“我瞧瞧,我瞧瞧——嗯!这不是?”
于是他俩欢天喜地地打柜里拿出一本连环画来。小男孩儿把钱数好,要投到收款箱里去,女孩儿可拦住了他:
“数对了没有?”
“没错,你瞧,没错。还多给了两分呢。妈妈说,没零钱了,就多给两分吧,妈妈说。”
小姑娘把钱接过来数了一遍,才投到了钱箱里。他俩又仔细瞧了瞧口子,看见的确是全数给装了进去了,这就连蹦带跳地跑开了。
我们也就转身走开。我一面眼送着那跑着的俩孩子,一面慢慢走着。才走不了几步,我手上就一下子冒出了两本崭(zhǎn)新的书——就是刚才顶吸引我的那两本。
我脸上又是一阵发烫,瞟了杨拴儿一眼。他恰恰正瞧着我,那眼神可有点儿古怪:好像是有点儿看我不起,又好像有点儿可怜我似的。
“王葆,这可不光彩。”
我简直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咱们快走吧,”杨拴儿悄悄碰我胳膊一下。“别站在这儿丢人!”
“这书——这不是那里面的,是我自己……”
他不理我的话,只是把嘴角那么咧着点儿,像笑又不像笑。过了会儿他才开口:
“你一直瞧我不起,我知道。可是我就算再怎么下流,就算本领再怎么不行,我可也不干这个。它这是‘无人管理’,就是信得过你,你怎么能在这儿使这个手段?这算是什么人品?咱们这一行也有咱们这一行的人品。你就是发个狠心把这儿的东西全都拿到了手,这又算什么好汉,我问你?”
我可真想要跳起来嚷起来,和他大吵一场。可是我没那么办。我想把这两本书扔掉,不过也没有扔。我只是加快了步子。三步两脚一赶,就到了目的地:过街就是我讲的那家电影院了。
杨拴儿可还拽住不让我走:
“还有一句话。……王葆,我算是知道你了,今儿个。”
他瞧瞧我。我瞧瞧他。他可又说了:
“唔,不错,你好,你有钱儿,你还有好名声——可是你得给我想想了吧。我可怎么办,你说?我明儿还得去找吃的喝的呢。”
这里他住了嘴,老盯着我。然后拿手背拍拍我的胸脯:
“怎么样,老兄?”
我倒退了一步。
“什么‘怎么样’?你要干么?”
“您不懂?”他摊开了一个手掌,“帮帮忙,请您。”
“你要什么?”
“不要什么,只要俩钱儿。”
我心里可实在生气:
“什么‘俩钱儿’!这是什么态度!”
可是你又不能不管他:他要是真挨了饿可怎么办?我这就在兜儿掏摸着,一面暗暗吩咐了宝葫芦一句,就掏出了一张人民币。
“五圆?”他接到手里一瞧。“别是闹错了吧?”
“没错。”
“谢谢。你这个人倒还够朋友,”他拍拍我的胳膊,“回见。”
我正要过街去,杨拴儿忽然又打了回头:
“王葆,你生我的气了吧,刚才?我的确大说重了点儿,请你别见怪。我可是还得劝你:往后别再在“无人管理”处露这一手儿了。”
你们听听!他倒仿佛挺正派似的!可是我并没有答辩。他又说了些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么些个活——这才抬了抬手,“回见。”
我于是松了一口气,刚要跑——杨拴儿又回来了。
“王葆,还有一句话。”
他拉着我的手陪我过街去,一面小声儿告诉我说,我要是有了什么事,尽管找他就是:他准给我帮忙。
我知道这是他又跟我友好起来了。他一直把我送到电影院的进场口。我得感谢他的这片好意。可是我本来并没打算真的跑去看电影,我也没有票。现在——嗯,你还有什么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也好,”我心说,“反正这会儿回不了家:小珍儿他们准等着我呢。宝葫芦!给我一张票!”
二十九
我进了场子。我耳朵里好像一直还响着杨拴儿的话声。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才听出是场子里有人嗡嗡嗡他说话。
我找到了我的座号之后,这才想起:
“放的是什么片子,这一场?”
后面一排有几个人在那里议论着一个什么故事,讲得津津有味,——可不知道是不是这部片子的故事。我回过头去瞧瞧,无意中瞥见场子门口走进了好些个人,中间有一位很像是老大姐。
“难道就这么巧?……”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儿发慌。我赶快转过脸来,低着脑袋翻我手里的书,好像要准备考试似的。
“咦,王葆!”——忽然有人喊我,仿佛就在我耳朵边。
我侧过脸去一瞧,可就——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由于吃惊呢,还是由于礼貌的缘故——我猛地站了起来:
“老大姐!”
这就是说,她已经发现了我,和我面对面招呼起来了。
并且她的座位——不前不后刚好正在我的旁边!我瞧着她,十分纳闷。她也瞧着我,十分纳闷。
“你的座位也在这儿?”她倒问起我来了。“你的是几号?”
“没错。你瞧,”我看看手上的副票,又看看椅背上的号码。
“怎么,你的也是十二排八号?那可重复了!”
“什么重复?”
“郑小登的票子也是这个座号。”
“怎么!郑小登……”我急忙四面瞧着找着。
“小登买东西去了,一会儿就来。票在他身上。可怎么……”
我把手一拍:
“噢,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没什么!”——我掉脸就往外跑,头也不回。我逆着那些走进场的人们,连钻带拱地往门口挤。哪怕有人很不满意我,“瞧这孩子!”我也不管。别人回过脸来瞧我,我可不瞧他。
我从门口验票员手里拿到了一张票根,就连忙一拱腰,对准一个迎面来的大个儿肋窝下一钻,来到了场子外面。
“郑小登!”
郑小登正在那里满身的掏口袋呢。
“哈,王葆!你也来了?”
“哪,这儿。你的票。”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你……”
“快进去,别罗嗦!要开映了!”
我把郑小登往门里一推——他拉我的手都没拉住。
我走了出来。掏出手绢来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时候我才有工夫弄明白今天开映的是什么片子。原来叫做《花果山》。
可惜已经“本场客满”了。
“这准是一部好电影,挺有趣的。”我估计着。
“可是注意,我可并没说我想要去看!”我赶紧对自己声明。
“我才不想看呢。我想散步,呶。我慢慢儿走回家去。”
街上还是很热闹,那些店铺都还不打算休息,还把许多许多诱人的东西排列在通明透亮的柜台里,引得人们不断地出出进进。
可是我瞧也不敢瞧它一眼,免得添麻烦——让我手里又堆满什么盒儿呀包儿的。
“唉,我真不自由!”
宝葫芦在我兜儿里说:
“怕什么!你吃不了兜着走,兜不走的我给搬家去。”
话是不错。可是我要那么多玩意儿子么呢?
当然,有些个东西我瞧着也还喜欢。可是我一喜欢,立刻就照样有这么一件东西来到了我手上或是放到了我屋里——来得那么容易,那么多,让我吃不了,用不完,玩不尽,那反倒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自问自:
“那么我到底还该要些什么,这辈子?”
答不上。
如今说也奇怪;我的东西都也像我的时间一样:不需要。这已经多得叫我没法儿处理了。我好像一个吃撑了的人似的,一瞧见什么吃的就腻味。
因此我就昂着脑袋,直着脖子,目不斜视地走着。虽然有时候总不免要惦记到那些铺面,脑子里不免要浮起一些东西来,可是我自己相信:
“我基本上做到了……”
“格咕噜!”
我不理会,仍旧一声不吭地走着。我不打算跟宝葫芦讲什么,反正讲也白讲。我只是心里说要防着它点儿。
“干么要防着我?”宝葫芦忽然发问。
“不跟你谈。”
“干么不跟我谈?”
“俺,就是不跟你谈,”我说。“反正,你挺什么的:你思想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它又问。等了会儿,见我不开口,它就自己回答:“没一处不对头。”
它的意思总还是那句老话:它是按照我的意图办事的,可是我老不肯承认这一点。因此它十分痛心,它说:
“其实呢,当时你心里的确是那么转念头来的一你自己也许还不很了然,我倒是明白你的心眼儿。我还知道,你照那么想下去,想下去,就会要怎么样,什么样的秧儿长成什么样的树。”
“哈,不错!所以你就净把大树给搬来了?”
“对,我让你直接达到那个最后的目的——大树。”
不对,我说。究竟秧儿是秧儿,树是树,可不是一个东西。干么净把那些个大树栽到我头上?有时候有些个玩意儿——
“不错,我瞧着好,喜欢。可并不一定就要归我——我可没有那么个目的。”
这个宝贝可只说它的宝贝道理:
“你既然喜欢它,就得让它归你。就该是这么个目的——
不然你干么要白喜欢它一场?”
停了会儿它又说:
“这全是为你打算。”
你瞧,说来说去可又绕到了这句老话!
不谈了!我也不跟它提意见。你们知道,它虽然有些行为不大正派,它那个主观意图可总是好的。难道我还忍心责备它么?并且——
“我就是把它批评一顿,它可也改不了。它要是改得了——嗯,它一改可就不成个宝葫芦了。”
可是现在我又忍不住要想到这几天所发生的麻烦,真是!我得把这两天的经验教训好好儿想它一想呢。
“这宝葫芦——可别老把它这么装在我兜儿里带着走了,”我得出了这么个结论。“有时我得把它搁在家里不带出来,就不碍事了。比如说明儿个……”
明儿个?——明儿个兴许真的要考数学呢。
“那么后儿个?”我跟自己讨论着。“可是地理呢?后儿个会不会考?”
别忙吧,还是。过了这几天再说吧。
好在问题是已经解决了,有了办法了,于是我就甩着膀子,踏着大步,兴冲冲地回了家。
同志们!我现在可以公开宣布:从此以后,我这种特殊幸福的生活就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了。往后——哪,我一想要什么了,我就带着宝葫芦。我不想要什么了,就请它待在家里休息休息,省省力气。这么着,我在学校里就照旧可以和同学们下棋,照旧也可以打百分儿。什么活动也没有问题,我都能参加,都能正常进行。
我还想:
“要是我不带着它,我就还能自己来做点什么玩意儿。做粘土工也行,做木工也行。还有滑翔机——嗯,我要是不回科学小组,我就参加飞机模型小组的活动去……”
我一面这么高高兴兴地计划着,一面走进我的房间——刚一迈进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呢,脚底下就绊着个什么玩意儿,叭的摔了一胶。同时还有一件什么大东西倒下了地,“哐啷!”的一声。我的四肢也就仿佛给什么嵌(qiān)住钳住了似的,一下子抽不动。
“又碰见什么了,这是?”
我好容易才把我的胳膊清理出来。其次再清理我的腿子。我这才能够欠起身子——开了灯。我失声叫了起来:
“呵呀可了不得!”
三十
现在我才明白,地下躺着的原来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天津出品的,刚才把我给绊倒的就是它。我站起来要迈步,前面可又有个大东西挡住去路:这是个大匣儿,足足有凳子那么高,上面写着“五灯交流收音播唱片两用机”,是上海制造的。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打从我得了宝葫芦,就时时刻刻会有一些个新添置——不是给放在我手上,就是给安顿在家里。我必须瞧见了这些东西之后,才明白我自己当时想的是些什么。可是从来还没有这么挺老重挺老大的玩意儿出现过呢。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由于宝葫芦的魔力越练越强了呢,还是由于我自己——是不是我的这号欲望越满足就越涨高了,就专爱在这些大家伙身上转念头了?或者是,这两个原由都有那么点儿吧?
我发了楞。起先是吃惊。接着是高兴。后来就觉得有一点儿问题。
“东西可真是好东西,”我不能不承认。“可是我拿它怎么办呢,在这屋里?要是给奶奶瞧见……”
我正在这里搔头皮考虑,可不迟不早——奶奶就过来了。
“怎么了,小葆?摔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做你的事去吧。”
可是已经拦不住了。
“哟!哪来的自行车?”奶奶一到房门口就站住了。“还有什么,那个?那是——唔,这些都哪来的,小葆?”
“啊?”
“是谁的?是你哪个同学买的吧?”
“可不是。”
“谁买的?怎么搁在你这儿?”
“你说呢?”
可巧正在这时候,爸爸也家来了。爸爸当然也免不了吃一惊。可是一经奶奶说明一说是我同学买了搁在这儿的,爸爸就刨根究底地考起我来。这是谁的,那是谁的,姓什么叫什么,这样那样的。
同志们!这可叫我怎么办呢,你说?我只好把自行车算做是郑小登买的。收音机呢,就说是我们队部购置的东西。我一面这么回答爸爸的话,一面脸上发烧。嗓子也越来越发哑。我恨不得!叫起来——
“爸爸,别问了,爸爸!你一问,我就只能和宝葫芦站在一边,倒把你当做了外人一我的爸爸呀!”
可是,我越是为难,越是结里结巴,爸爸就越是问得紧。
“他新买的车干么要放在这儿?”
“我——我——他让我学骑。”
“牌照还没领呢,就先让你学骑?他干么那么性急?
“谁知道!他净这么着。”
“这架收音机呢?”
于是问题又是一大串。从收音机问到了那只花瓶,顺带还提到了那个陶瓷娃娃。然后又问起那架电磁起重机的来历。
爸爸听了我的回答之后,就说:
“哦?同学们都委托你给保管东西?你得给保管这么多?”
奶奶插嘴:
“别瞧他小,他同学可相信他呢。”
“可是他揽(lǎn)的事情也太多了,”爸爸瞧瞧这样,瞧瞧那样。“还有这十几盆花——赶明儿送回你学校里去吧,免得都给你糟蹋掉。”
“是,”我应着。
爸爸又四面看看——不知道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问题——似乎要说什么,可又没有开口。随后他转过脸来冲着我盯了好一会儿。
“小葆,”爸爸轻轻喊了一声,停了一会。“你没对我撒谎吧?”
“爸爸!……我叫,可是说不下去了,我只是拚命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淌出来。
奶奶在旁边说了一句——
“小葆淘是淘,可从来不撒谎。”
不知道为什么,我可再也忍不住了,“嗯”的一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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