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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从此以后——你们当然也可以想到,我各方面的生活都也起了变化。
以前我每天自习,总得让数学题费去我许多时间。可是现在还不要一秒钟……我刚把书打开,拿起铅笔来慢慢地削,脑筋还没来得及开动呢,桌上就冒出了一叠纸,上面整整齐齐写着算式和答数。
“呵!”我跳了起来。“这可真没料到!”
我不知道你们会有怎么样的感想。我可又高兴,又担心——老实说,我生怕我是在这里做梦。
“可是我还得画一张地图……”
我刚这么一打算,就有一幅地图摊在我面前,我自己绝画不了这么好。简直用不着再添一笔,也用不着修改。只要写上我的名字就行。我说:
“哈,这可真好!
这么着,我每天就可以省下许多时间来了。”
以前我老是忙忙叨叨,连吃饭都嫌没有工夫。现在——就说吃饭吧,那时间也给节省了下来,因为我肚子经常是饱饱的。因为我经常有各种各样的糕饼糖果——据说全都是按照我的意图办来的。你们知道我这个人并不算馋(chán),不过既然有了这么些东西,干么要让它白放着呢?
于是我就用不着规规矩矩趴在桌上吃饭了,还一天到晚的老是打着饱嗝儿。反正妈妈还没回来,爸爸又老不在家,只有奶奶——她可管不着我。我只要招呼一声——
“奶奶,你先吃吧。我饱着呢。”
我就可以做我自己的事了。
“来,给我几片桐木片!”我这时候已经计划好了一件事,就向宝葫芦发布命令。
不消说,话还没有落声,就来了一迭桐木片。
我用铅笔在木片上打好了图样,拿起锯子来锯,可是刚一动手——锯子还没来得及碰上木片呢,就已经完成了计划:我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架完完整整的弹射式飞机模型。
我把锯子一扔,轻轻叹了一声:
“好快!”
不错,我想要制造的正是这个。我把它试了一试,它滑翔得很好。要是弹射出去,也许能飞上两分多钟三分钟呢。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现成的飞机模型可引不起我很大的兴趣。我让它躺在地下,懒得再捡起它来。我只是问自己:
“再干点儿什么呢?”
我四面瞧瞧。视线落到了桌上那么堆粘土——我曾经想拿来塑成一个什么玩意儿的。可是我刚把它拿到手里,它马上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的胸像。我哼一声:
“嗯,宝葫芦你简直越来越敏捷了,我看!”
宝葫芦背书似地回答了一句:
“练好本领,为你服务!”
我搔了搔头皮。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转,嘘了一口气。
“好,那么一一再找点儿什么事做做呢?”
时候还早得很呢。我又东瞧瞧,西瞧瞧。我瞧瞧那许多盆名贵的花草,想要给它们浇点儿水——那些盆里立刻就水渌渌(lù)的了,连枝儿叶儿都好像淋过了雨似的。
“嘿,你手脚可真快!”我一屁股坐在床上。
“过奖,过奖!”宝葫芦说得很谦虚似的,其实它心里可得意呢,我知道。
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来了,我小时候老是爱抢着做事。一听见有人敲门就抢着去开门,一瞧见爸爸回来了就抢着去给他拿拖鞋,这样那样的。谁要是不让做这些事,我就得失望,就得闹脾气。有一次我要把一壶水拎到炉子上去,可是奶奶怕我闯祸,她一手就把它提走了,于是我就哭上了老半天。
现在我觉着也有点儿像那一次那样似的——我当然不至于再哭鼻子了,心里可是有说不出来的别妞。
“呃,宝葫芦!”我实在忍不住要和它谈判了。“往后有一些个事儿让我自己来办,你别来插手,行不行?”
“哪些个事儿呢。”
“那些个有兴趣的事儿。”
“请你说明白点儿。哪一类事儿呢?要怎样才算是有兴趣呢?”
“唉呀,连这也要问!”我有点不耐烦了。“有兴趣就是有兴趣。比如下棋,比如做一个什么玩意儿……懂了吧?比如你要做一件事,可是挺不容易,你得自己想办法来克服困难,你得自己去斗争——这么着做成了,那才有兴趣。越是不容易,做起来越是有兴趣。”
“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宝葫芦一连声地咕噜着。“怪不得有人对数学那么感兴趣呢——我可明白了,就因为数学挺不容易,你得自己想办法去克服困难,你得自己去斗争。还有地理……”
我赶紧打断了它的话:
“我所指的可不是这些个!我对这门功课——那,兴趣可并不算很大。”
“为什么呢?”
“我不那么爱好……”
“为什么?”
“你甭管我!反正……”
“那可就太难分别了,”它叨唠着。“你瞧!都是有困难——有的你倒有兴趣去克服,有的你可兴趣不大。有些个东西你要享现成,得要什么有什么。有些个东西你可想要自己来制造,不让我插手。又有些个东西你起先想要自己做,做呀做的可又不耐烦起来,于是我的名字就十分荣幸地又被你提到。……你的情况这么复杂,我的头脑那么简单,可叫我怎么闹得清呢?”
我暂时没有答复它。它又往下说:
“现在只有两条路,随你选一条去走去。一条路是普通人的路:你想要干什么事,就都得你自己去想办法,你自己去花劳力,全不用我来插手。那么,你干脆可以把我扔掉,不要我……”
“那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对,我猜你也不会有那个意思”,宝葫芦很有把握似的说。”那么,还有一条路,就是安安心心做我的主人。凡事我都给你办到——只要你动一动念头儿就成,全不用你费力。”
我想了一会儿。我提出一个问题来:
“可是你——你可就太费力了不是?你这么乱花力气,为了这些个小事儿把力气都花光,将来拿什么来给我办大事儿呢?”
宝葫芦咕噜了一声——不知道是笑呢,还是咳嗽——听了叫人不太愉快。它说:
“嗨,力气又不是鞭炮一放完了就没有了。我也不是童话里那号小器角色,只许你有三个愿望或是五个愿望,给你办了那几色东西,你就再也没什么可捞的了。我可不一样。我可是一个真正的宝贝。我有生命,有力量。你尽管叫我干活儿吧,没关系。”
“哈,你自相矛盾!你自己说过,你会衰老,叫我现在好好儿使用你……”
它平心静气地打断我的话:
“唔,正因为我将来会要衰老,所以趁着现在——你可以让我现在多多给你办一些个东西,我劝你。现在我很年轻,正该做做事,锻炼锻炼:力气倒是越用越大,本领也越练越强一这几天——自从我跟上了你之后,我可有了不少的进步呢。”
“什么进步?”我诧异起来。
“老实说,我开头给你办事的那会儿,我还有点儿笨手笨脚的,头脑也不够那么灵敏。后来干得多了,我就越干越熟练,也越容易摸透你的心思了。”
二十
一个宝葫芦也要练本领!——这可从来没听说过。
“它干么要练本领,可是?为了什么?”
“为了更好给你做事。”宝葫芦接碴儿。
“可是你干么要找上我,跟上我,来给我恳孜(zī)恳孜做事呢?又为了什么呢?”
“不做事,可就没有机会练本领,本领就得生锈。”
我摇摇头。
宝葫芦问我,它答这一道题是不是有什么错误。我就老实告诉它:
“最多只能得三分。”
它不言声。我这就跟它说明理由:
“你瞧,练本领是为了好给我做事,给我做事又是为了练本领——净那么绕来绕去,问题可还是没闹明白。……呃,我问你:原先你待在河里,要是不找上我,你就根本用不着做什么事,也就根本用不着练什么本领,不是么?那么着,你在河里自由自在,又省力,又省心,不是挺好的么?你干么要这么自找麻烦?为了什么?”
宝葫芦又发了一声怪响,好像是冷笑似的——我可最不喜欢它这个习惯。它说:
“我是什么?我不是个宝葫芦么?我既然是个宝葫芦,那我就得起宝葫芦的作用。假如让我老侍在河里,什么事儿也不做,什么作用也不起,就那么衰老掉,枯掉,那我可不是白活了一辈子么?所以我找上了你。”
“可是你干么一定要起你的作用?为了什么,这又是?”
“为了什么?”宝葫芦也跟了一句。接着停了好一会儿。“你爱打几分儿就打几分儿吧,这一道题我可答不上。……总而言之,我既然活在世界上,我就得有我的生活:我就得活动,就得发展,就得起我的作用。要是我不活动,又不使力,又不用心,那我早会枯掉烂掉,我可不能闲着,像一块废料似的。
我得找机会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这才活得有个意思。
能力越练越强,我就越干越欢。”
宝葫芦大概是说得兴奋起来了,竟在我兜儿里一弹,一下子跳到了我手上。我吓了一跳,还当是什么虫子呢,忙把手一甩,它就又蹦到了桌上。我定晴一看——这个宝葫芦可在我面前摇头晃脑起来,似乎很得意的样子。它这种态度我也看不顺眼。我说:
“噢,你得活动,得找享儿做:不错,好得很。可是我呢?”
“你?你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就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让做,一切都得由你来代劳,是不是?我可也得起我的作用啊。我可也得活动啊,也得找机会把我的能力发挥出来呀。我不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哪?”
“什么,你也得要找点儿活儿干干?”它猛地抽动了一下,仿佛吓了一跳似的。”那你——唉,那又何必呢!你可完全是另外一号人,你何必又要照普通人那么样做人呢?”
它这么一提,我就又想起了那个老问题:
“那我究竟该怎么样做人呢?我将来在这社会上要成为怎么样个角色呢?”
“你将来可以成为这么一号角色:一天到晚净对大伙儿报告你自己的功绩,夸耀你自己的成就,说你哪一天成功了一件什么事,哪一天又成功了一件什么事……”
“可是这些事都不是我亲自傲的,比方说……”
“那没关系,”宝葫芦很快地接嘴。“这是你的奴仆做的,当然就该算在你的账上。”
我想了一想:
“那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宝葫芦答复了我心里想的问题。“反正只有咱们俩知道,别人谁也不明白这个底细。”
“嗯,不大妙,”我把脑袋一晃。“大伙儿听了我的报告,要是问我:‘王葆,这些个事你是怎么样做成功的?你光报告你做成了一些什么,不报告你是怎么做的,那对我们有多大用处呢?’——要是别人这么一来,我可怎么答复呢?”
“那你就告诉他们说,你是一个动嘴的人,不是一个动脑筋和动手的人。你只要发发命令就是:‘你去干这个!’‘你去干那个!’——至于要怎么样干,那可是另外一号人的事,根本用不着你这号人操心。”
我又摇摇头:“不行,我的宝贝!那可不合理。咱们社会才不兴那样儿呢。”
“我可不懂得你的什么社会不社会,我没学过那一套,”宝葫芦咕噜着。“难道你们那里谁都是这么着,一报告做成了什么,就准得报告是怎么样做成的么?”
“差不离。”
“那么,你看别人怎么说,你也怎么说就是。”
我不吱声了,因为我不如道再怎么往下谈。宝葫芦兴许是怕我对它不满意,它就赶紧向我保证。
“其实连报告也不用你自己准备。你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个问题。”
瞧瞧!它可真想得周到。
这么着,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事可做呢?
“这么着,我就简直用不着再考虑我的志愿什么的了,”我想着。“可是将来干什么呢,我?我怎么样过日子呢?”
我怎么样想,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蜜蜂又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吵得人家心里更烦。有一只蜂子还从一盆花上飞出来,故意要打我耳朵边掠过去。我吃了一惊,把身子一让:
“讨厌!”
“嗡!”
接着外面有什么载重汽车轰轰轰地走过,连玻璃窗都给震得锵啷锵啷的。什么地方正在那里播送什么讲活,间或飘过来几个字:
“……每一秒钟都宝贵……时间……”
哼,还“时间”呢!我可已经节省下了许多许多时间——差不离每一秒钟的时间都给我节省了下来,几乎可以说我所有的全部时间都给节省了下来——现在我就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时间,多到简直没法儿把它花掉了。……我听着钟摆“的答,的答”响,一秒一秒地过去,不知道要怎么着才好。我已经感觉到挺什么的,挺一那个,叫做无聊。
我这才亲身体会到——唉,一个人要是时间太多了,那可实在不好办,实在不好办。
“出去吧,找同学玩儿去。”
我刚这么一想,就猛听见——
“王葆!王葆!”
郑小登和姚俊忽然就来了,好像打地里冒出来似的。这时候桌上的宝葫芦一跳就跳回到我兜儿里,我就赶紧跑出去迎上我的同学们。
二十一
郑小登和姚俊来得那么凑巧,我真疑心这是由于我那宝葫芦的魔力。我想:
“假如真是这么着,那我连找朋友也不用费时间了。”
“你们怎么忽然想到上我这儿来了?”我问。
“怎么,不能来么?”
“谁说!”我叫起来。“我可正想着你们呢。”
接着我就问他们究竟是怎么来的,打哪儿来的。可是问来问去,总也平常得很:姚俊上郑小登家去,就一块儿上我这儿来了。他们是步行来的——也就是说,他们们都是用自己的一双脚,一步一步地走着来的。他们谁也没提到这里面有什么奇迹。
“就不过是这么回事么?”我总有点儿不大相信。“也许这全都是假的:这个郑小登不是真的郑小登,姚俊也不是真的姚俊,都是宝葫芦给幻变出来的。”
可是我再仔细看看他们,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和真的一个样儿。我故意攀着郑小登的肩膀,故意和姚俊摔跤,也觉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破绽。
“那么是真的了?”我自问自。“可是慢着!它既然能把他们变出来,那也就能把他们变得像个真的。”我又这么想。
“那么到底还是假的?……”
我脑子里可简直缠不清了。
我不相信我是在这里做梦——可是奇怪得很,这会儿我实在像在梦里面那么糊里糊涂:世界上的东西部分不清真的假的了。我只知道我这个人是真的,绝不会是什么幻变出来的东西。还有我这个宝葫芦——它当然不能假,别的,我可就一点把握也没有了。
我一面手拉手地和同学们走进屋子,一面在心里判断着:
“可能是这么着:刚才宝葫芦知道了我的意图,就马上凭空现出一个郑大登,一个姚俊,好让他们陪我玩儿,给我解解闷儿。”
这当然是很好的事。可是这两个专门给我解闷的人,也给我添了很大的麻烦。
这都只怪他们大好奇。郑小登一瞧见那些花草,就问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我栽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呢,姚俊可就看上了那一架电磁起重机,老是缠着我,无论如何要请我报告一下达是怎么样敞成功的。
“瞧,这不是来了!”我暗地埋怨着宝葫芦。“我说了吧?”
突然——可真快极了——我感觉到手里有了一张纸,上面写着窑密麻麻的字。一看:嗯,有办法!这虽然是一篇没头没脑的东西,可是正论到了我眼下就要解答的一个问题。你瞧:
同志们!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我很愿意把我个人所体会到的向你们报告,供你们在工作中做一个参考。我的看法不一定正确,请同学们多多批评,多提宝贵的意见。
同志们!我是怎样制造成功的呢?我是克服了无数困难才制造成功的。在工作过程中总会遇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困难。根据我个人的经验:你能克服它们,结果是成功;如果你不能克服它们,结果就不是成功,相反地是不成功。我也不能例外。
那么我是怎样克服困难的呢?
这是有个过程的。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个过程。我也不能例外。
起先,我也犯过错误:我遇到困难就有点害怕,没有信心,怕自己克服不了。可是后来,我忽然想起我是一个[少先队]员(报告人注意:如果你还不是少先队员,你就说我是一个新中国的少年),难道可以对困难低头么?
不,不!相反,我要克服它!
就是因为我想到自己是个少先队员,革命的热情支持着我,这样,经过无数次的试验,经过无数次的失败,我终于克服了困难,就把这个东西做成功了。
同志们!我就是这样把这件东西制造成功的。
由此可见,以前我所以不能克服困难,是因为我记性不好,以致记不起我自己是谁,记不起我已经入了队。从而,革命的热情也就不肯跑来支持我。但是后来,有一天,我忽然一低头,一眼瞧见了我的红领巾,我忽然恢复了记忆力,猛地记起了我自己是谁,记起了我是一个少先队员了。从而革命的热情也就乐意跑来支持我了,我就有了克服田难的勇气,从而我克服了困难,制成了这件东西。
由此可见,我所以能制成了电磁起重机,是和队的教育分不开的。从而……
这就是我的宝贝给我准备的报告稿子。
可惜这里不是一个大会场。要不然,我跑上合去一字不差地这么朗诵一遍,那可再合适也没有。现在呢——
“现在我可只有两个听众。是不是也值得那么做大报告?
可是姚俊还是一个劲儿钉着问,我也就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我非讲几句话不可。
唔,我可以不摆出做报告的姿势来,只要照着这个报告的内容谈谈就行:内容总该是这个样儿的,反正。
于是我就这么办。“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这件东西是怎样制造成功的么?我很愿意——”这样那样的。照念。
可是同学们忽然打我的岔,叫起来:
“王葆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停止了讲话,抬起脸来向。我这才发现他俩都睁大了眼睛盯着我,仿佛不知道我是谁似的。
“你叨咕些什么?你跟谁讲话?”
“咦,不是你们让我给解答这个问题么?”
“你到底是在这儿说正经话,还是装洋相?”姚俊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我的脸。
“这是什么?”郑小登发现了我千里的东西。他一把抢了过去,这才恍然大悟:“噢,你还准备做报告呢!”
这么着,同学们就对我没有什么意见了。姚俊只是说:
“你要是早告诉我们你是演习,我们也就不奇怪了。这个报告倒挺不错的,不是么,郑小登?写得挺合规矩的。”
“对。大家听了准得鼓掌。”
“鼓掌可算不了什么,”姚俊说。“反正只要有人上了台,在台上那么张了张嘴,你也得鼓掌——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好,都一样。要不然,别人就得说咱们学生太没礼貌了。……可是王葆的这个报告倒的确不坏,挺解决问题的,也挺有思想。可是——可是——”姚俊这时候又转过脸来研究我了,“呃,王葆,可是你的这个电磁起重讥究竟是怎么做成的,啊?王葆,啊?你照平常你真正说话那么样说给我听吧,别演习了。”
这回可轮到我来睁着眼睛瞧他了。我心里直犯疑:
“这姚俊到底是不是个真的人?怎么那么蘑菇?”
二十二
我正在这里为难的时候,我们街坊孩子们给我解围来了。他们还没进门就嚷:
“王葆,我们来看看你的花儿,行么?”
我可高兴极了:
“欢迎欢迎!”
这就把电磁起重机的问题撂到了一边。这些孩子一拥就进了屋子,欣赏着我那些花草,七嘴八舌谈着。
原来他们是听了我奶奶说起,才知有这么回事的。他们就质问我干么要一个人悄悄地栽花儿,连对他们都保起密来了。按说,他们都可以是我很好的助手。
“你还是我们的队长呢。”
我笑了一笑。这里我就给郑小登和姚俊解释了一下:我暑假里组织他们活动过,他们就把我叫做“队长”,他们大部分是小学生,还有几个没有到学龄:他们都跟我挺好,听我的话。我领他们办过小图书馆,还举行过几次晚会。……
“哟,这都是些什么花呀?”孩子们瞧瞧这盆,瞧瞧那盆。
“王葆,这是不是萝卜海棠?”
我可没有工夫回答。我还在那里专心专意跟同学们讲着暑假里的故事。可是小珍儿——她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儿,你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使劲拉着我的胳膊,在我耳朵边大声叫着:
“这个叫什么,这个?”
“瓜叶菊,”我匆匆忙忙回答了一声,就又打算往下谈。
小珍儿可拦住了我:
“谁不认识瓜叶菊!……我问的是这个,哪!”
我指指那盆文竹,刚要说出它的名字,小珍儿又叫起来:
“嗯,你真是!这——个!”小珍儿跑去指指那盆倒挂着的花!“瞧,是这个!”
这个——这可叫我怎么回答呢?这个,我恰恰没有研究过。所有这里的花草,我一共认识两种:一种叫做瓜叶菊,还有一种叫做文竹。
所以我指着文竹的那只手指,坚决不收回。我问:
“可是我得考考你,小珍儿:你知道这叫什么?”
不料她立刻就回答出来了。我这才想起,这些孩子也全都叫得出这两样。原来我早已经把我的全部园艺知识都传授了他们了。
小珍儿还是尽盯着问,这叫什么,那叫什么。这么着,引得孩子们全体都也研究起来,得让我一个人来做答题,简直不让我好好儿跟同学们讲话。我抹了抹汗律律的脸,指指前面:
“这个呀?你们说的是这个么?这个还是那个?……噢,这个!这叫做……这是……嗯,你们猜!”
“这怎么猜!说了吧,说了吧!”
“不行,”我晃着膀子,想要挣出他们的包围。“嗯,你们净问我,自己可一点也不肯动脑筋……”
可是我怎么样也挣不脱。小珍儿还拽住我的手不放,声音越来越尖,对准我的耳朵“啊?啊?”个不停。
“别,别!”我勉强笑着,腮巴肉直跳。“呃呃!……好,我晚上公布,行了吧?”
“赶天一擦黑,就公布!”
“好吧。”
“可都得公布!这叫什么,这叫什么,还有这,这,”小珍儿一指一指的,“待会儿——都得,告诉!”
“行,行。”
他们这才让步,像一番阵雨停了似的,安静了下来。
“嗨呀!”我透出了一口气。“可是我还得赶快想个办法才好。”
于是等我的客人们一走,我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布置起我的工作来。
不消说,我当然要把事情弄得很精确而有系统,因为我这个人是挺爱科学的。所以我就吩咐宝葫芦:
“宝葫芦,给我每盆花儿都插上名字标签,还得标明属于什么科!”
我眼睛一霎,就全给办得周周整整的了。就简直跟园艺试验所一个样。谁要是一来到我这儿,谁就能学习到许多东西,就能增长许多知识。你瞧!——这一盆:
莲花掌 景天科
那一盆呢——
松叶菊 番杏科
你稍为一转过脸去,马上又可以发现:
仙客来 樱草科
名目可多极了,都是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至于我已经认识的那两种——哈,也都插着标签呢!……我得看看文竹是什么科。
“什么!”我一看就愣住了。“‘酢(zuò)浆草。醉浆草科’。… … 文竹又叫做醉浆草?… … 唔,这准是它的学名。咱们的许多植物学名— — 我们李先生就说过——常常跟咱们平常叫的不一样,你得另外记住那么一套才行。”
我这就赶紧把它记到了我的小本本儿里。然后再瞧瞧我的瓜叶菊——我疑心我眼花了,定晴看了好一会,才能确定牌牌上写的名字,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龟背叶,天南星科。”
我搔了搔头皮:
“哈呀,幸亏有这么个牌牌!”
这可真叫我长了许多知识,我又好好儿记上了一条,还打了一道红杠。我准备晚上把这一套都教给小珍儿他们。
正在这时候,我爸爸忽然站在了门口——我简直没发现爸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些花哪来的?”爸爸一来就注意到了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高兴,又有点儿发慌。我瞧瞧爸爸。又瞧瞧屋子里那些陈列品。我顺嘴说了一句——
“我们在学校里种的。”
爸爸一面走进来,一面又问:
“怎么你给搬到家里来了?”
“那是——那是——同学们交给我保管的。”
“哦?”爸爸瞧着我笑了一笑,我不知道爸爸还是感到骄傲呢,还是要取笑我。“你自己只栽了两盆就已经够受的了,他们还让你来保管这么多?是谁做出这个决定来的?你么?”
“没有谁做出决定……大伙儿……”
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房门口来了。奶奶插嘴:
“小葆其实也挺会栽个花儿什么的,他还跟同学比赛过呢。”
“唔,花算是他栽的,可是得让奶奶操心,连浇水也得靠奶奶。”
爸爸说着,就走拢这些花盆,弯下腰来看那些插着的标签。
我心里实在可忍不住的高兴。嗯.瞧吧!看看这个工作究竟做得怎么样!——还有哪点儿不出色!
爸爸抬起脸来瞧瞧我:
“这是谁插上的?你么?”
我本来想说“同学们……”可是我马上改变了主意。我点 点头。
忽然我爸爸脸上的笑意没有了。他指指一盆花问我这叫做什么。
“这——这——”我瞟一眼那个标签,说出了名字。
“真胡闹,”爸爸叨咕着,又去看一盆盆的标签。“你到底认识这些花草不认识?”
我一时还没回答上,爸爸又问:
“怎么,你连你自己种的瓜叶菊都不知道了?一什么龟背叶!你这儿就根本没有一盆龟背叶!”
爸爸瞧着我。我瞧着地板。爸爸站直起来:
“你干么要那么乱插一气?什么意思?”
“有几盆——有些——可不是我插上的。”
“哪几盆?”
我回答不出。
奶奶又插嘴:
“花名儿可也真难记呢。我就记不住几个,还常常闹错……”
“记惜了不要紧,不认识也不要紧,”爸爸回答着奶奶,眼睛可是对着我。“可是总别乱插标签,这叫什么。那叫什么,插得真好像有那么回事儿,好像可以拿来教育别人似的一可是你自己对这玩意儿完全一窍不通,连名字有没有标错都不知道!那算什么呢!”
唉,你听听!爸爸把他的王葆想得这么槽!……这可真冤枉透了。
我转过脸去,蹲下来把那些倒楣的标签全都给拔悼,一面拚命忍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爸爸一对我有了什么误解,我就特别觉着委屈。我实在想跟爸爸嚷:
“爸爸,不是那么回事!爸爸!”
可是一直到爸爸走出了屋子,我还是一声不吭。
二十三
等爸爸一走出房门,我就打兜儿里一把掏出了宝葫芦,使劲往地下一摔。
“你净胡闹,你净!”
可是这个宝葫芦像个乒乓球那么着,一下地就一跳一跳的,那里面的核儿什么的也就咕噜咕噜响个不停:
“净赖我,净赖我!”
它越蹦越高——叫了声“净!”一蹦蹦上了我膝盖。我把腿一抖,它就趁势跳到了桌上,像不倒翁那么摇了好一阵才站住脚。
“我错了么?”它的声音来得很急促。”不是你叫我弄标整来的么?”
“可是你干么不认清楚哪盆是什么,哪盆是什么,就那么乱插一气?”
“那可不归我管。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搬 标签。至于所标的到底是些什么,标错了没有,那可就不是我的职责了。我也不研究这个。”
“哼!”
“你何必那么认真呢,哎呀。反正天冬草也是草,酢浆草也是草,不过上面两字儿稍为混了一混,那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么一来,爸爸就以为我……”那是你爸爸不了解你,还当你是个平常人。”
它接着又安我的心,说我们俩虽然都不懂得这些玩意儿,可也并不碍事。
“反正咱们不愁没钱,”它说明着。”钱——你要多少,我就可以给你变出多少来。”
“这和钱有什么相干?”
“你一有钱,不是就可以雇一位内行来管这档子享儿么?你可以雇用一位很出色的园艺学家……”
“那哪行!”我连忙反对。我生怕我心里那么一活动,就忽然会有一位园艺家冒出来,叫我不好安排。
我正这么考虑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一声门响。我跳了起来。
“别来,噢!这回我可没吩咐你什么,你别瞎张罗!”
我再竖起耳朵听听,才听出是爸爸的脚步声——似乎是又向我这里走来。我就忽然有那么一点着慌似的,赶紧站起。……
可是没瞧见爸爸进我的门。爸爸好像忽然改变主意了,转了方向了。
“怎么……?”我正在这里狐疑,心里可猛地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难道爸爸也是——也是……”
可叫我怎么说呢,唉呀!
你瞧,我心里一想起爸爸,就忽然听见爸爸向我这儿走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可是只要我心里一着慌,爸爸走了一阵子就忽然不上我这儿来了。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格儿!”——什么地方有谁笑了一声。
我吃了一惊。四面瞧瞧,才瞧见金鱼缸里又在那里起泡泡。
“夜儿,葆儿,”那条黑金鱼鼓起眼珠儿冲着我点点头。“不错,不错。”
“什么‘不错’?”
“你想什么就有什么,想爸爸就冒出个爸爸。”
“你说什么?”
“你怕跟爸爸照面,爸爸就不出现。”
“你说谁?”
黑金鱼可把尾巴一摇,就扭转身子荡了开去。
我楞了好一会。我两只手捧着脑袋,眼睛盯着墙角落,觉着这个世界越来越古怪了。这世界上的一切——我所看到碰到的这一切——怎么!都是宝葫芦按照我的意图变出来购,连我的好朋友也在内,连我的爸爸……
唉,一想到这里,我心都疼起来了。
不行不行!我得好好想一想。
“这合理么?”我自问自答。“不合理,我是爸爸的儿子,这是事实。没有个爸爸就没有个我,这也是事实。假如说,爸爸只是幻变出来的,那么爸爸的儿子——我——难道我……”
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还有妈妈……
可是我不敢去想妈妈。生怕一想,妈妈就忽然在家里出现,——那可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你想,假如你所爱着的人——他那么爱你,关心你,可忽然有一天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真的人,只不过是幻变出来的……
“不能,不能!”我伤心地叫起来。“决不能是那么回事!……爸爸,爸爸!……”
我忽然想要去把爸爸一把抱住,跟爸爸说点儿什么。我赶紧跑出了房门。
爸爸和奶奶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出去了。真好像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似的。
二十四
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觉着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得趁这个时候办一办。我于是打抽屉里拿出那本《科学画报》来,赶快把它包好,写上了萧混生的地址。可是马上又改变主意,觉得还是直接寄给图书馆小组的好。
我换了好几次包皮纸:我生怕同学们认出是我写的,所以写好又扯掉,写好又扯掉。
“卜儿,葆儿!”鱼缸里又有了响声。“他净自找麻烦!”
我把笔一丢,转过脸去一瞧一又是那条多嘴的黑金鱼!我瞪着眼睛:
“你说谁?……你管得着么,你?”
“我当然管你不着,不着,”它一连吐了两个泡儿。“世界上谁也管你不着。”
“可是你们——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总对我有挺大意见似的。”
有一条镶白珠子的红金鱼插嘴:
“哟,那怕什么!反正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真的生物,我们压根儿就没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才算是实实在在活着的,那,别人有意见也好,没意见也好,管它呢!”
我发了一会傻。我敲敲自己的脑袋:
“哎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回事?……我得清醒清醒才好!”
可是鱼缸里的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楚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我清醒了呢,还是反倒更迷糊了。
“唉,王葆可还是没想透,”那条黑金鱼摇头摆尾着,仿佛教训人似的。“他还怕同学们发觉他拿了这本玩意儿哩,——”
“我可没拿!”
“——他还这么嘀咕,那么嘀咕:那生怕同学们因为丢了书着急,他又生怕萧混生真的去赔书,——净这么白操心!”
“什么白操心?”
“是的,白操心,”黑金鱼慢吞吞地吐着字眼,好像一个外国人刚学讲中国话。“比如你做梦,梦见了这样那样,梦见谁谁谁——这全都不是真的,那你又何必为他们操心呢。你即使把你们班上的东西全部拿走,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用去关心什么人,更不用怕得罪什么人——无论什么人,反正都等于是你梦里面的角色。”
“哼,你倒说得好!要都是等于做梦的话,那不是我什么都可以干出来了?我对自己的什么行为也可以不负责任了?”
“可不?”黑金鱼吐了一个泡儿。“你要干什么都可以。比如说,你跟姚俊下着下着棋,忽然你发了火,跳起来把姚俊一把推倒,顺腿一脚把桌子踢翻,——那也不在乎,也不算是什么错误。一切事情都没有什么错不错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问题: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都没关系。”
我揉了揉眼睛,把脸凑过去仔细看看鱼缸:
“你究竟是说真活,还是说的反话?”
黑金鱼好像害怕我似的,一扭身就游了开去。我眼睛老跟着它转动,想再等它开口。可是它竟像一条真的金鱼那么游着,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我小声儿问:
“喂,刚才不是你跟我说话来么?”
仍旧没等着回答。倒显得好像是我这个人不懂事似的——竟去向一条鱼儿发问!
“别胡想了吧:”我抬起脖子来抖动了两下,提提精神。“得赶快把正经事办好。”
我重新写着地址。不时地竖起耳朵来听听四面八方,生怕爸爸或是奶奶闯进来。趁空儿还瞟一膘鱼缸,看缸里是不是有谁在那里注意我。
“王葆!”——什么地方一声尖叫,一听就知道是小珍儿他们。
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怀里一抱,想要抢出门去躲开——可是孩子们已经进了院子,我跑不掉了。于是我往床底下一爬,钻进去趴在一口箱子后面。
“王葆!”他们一窝蜂拥进了门来。“咦,人呢?”
“哟,花名牌儿!……还没插上呢。”
瞧这些孩子!他们明明知道主人不在家,可还是不走。他们一会儿议论那个陶瓷娃娃,一会儿又逗金鱼玩。不知道谁忽然发现地下有一个飞机模型,就拿来试验开了。
“糟糕!”我心里直着急。
孩子们可咭咭刮刮刮的,都异口同声地赞美起这一具弹射式小飞机来。还有人表示惊异,为什么一个人真能够制造出这么好的好东西。
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心里痒痒的。我真恨不得一骨碌就钻出来……那他们准得大吃一惊,接着就得又是笑,又是嚷,说王葆可真是个飞机制造家。于是我就可以很谦虚地——我这个人总是挺谦虚的——说:
“这不算什么。……”
我趴在床下箱子后面这么想着。同时觉得耳朵边嘤嘤嘤(yTng)地叫,不知道这是蚊子呢还是什么。脖子上也有点儿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爬。
可是……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我需要这么躲着么?我需要这么受罪么?也许我是做梦呢?”
那就好了,那我就根本用不着在这么个地位上采取这么个姿势了,可以自由自在的了。
“可是我这个梦究竟是打哪会做起的?”我又问自己。“我所得到的宝葫芦呢,是不是也……”
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的宝葫芦还在桌上待着哩。我正着急,就听到我兜儿里有轻微的响声:
“格咕噜。”
喜得我心里直念叨:
“宝葫芦你真不错,真机灵。……可这是不是做梦?”
“不是梦,不是梦,”它声音虽然小,可说得很清楚。“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对,这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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