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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连载】《沙漏2》饶雪漫
小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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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了摸有些发热的耳朵,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墙边。我看着蒙小妍靠近了吧台,她踮着脚,整个脸还是没能完整地出现在吧台上。酒保完全忽视她的存在,摇头晃脑跟着电脑尖着嗓子唱歌。我越看蒙小妍的样子越想笑,心想干脆我走过去把她整个人抱起来放在吧台上得了。不过我狡猾地转念一想:还是等着看她到底怎么办吧。

  在这个间隙,我扭头看到墙边上不知道谁的涂鸦:“我要许多许多的爱,如果没有,我要许多许多的钱,如果还是没有,我要许多许多的TMD啤酒和小妞。”

  我钻研了一会,心想如果是我,一定把“小妞”二字去掉。女人都是祸水,要想没有麻烦,离得越远越好! 等我的眼光从墙上收回来再看蒙小妍的时候,她已经神奇地爬上了一个吧凳,两只脚没法够到吧凳下面的支架,只能互相勾着,一晃一晃的,真担心她摔下来。她托着她的下巴,和酒保谈笑风生,一边谈还一边点头,做手势,搞得跟人家很熟的样子。我顺便观察了一下她的小腿,好像也不是很粗的样子嘛。

  大约三分钟后,她跳下吧凳朝我走过来。

  “没消息。”她走近我,可怜地说,“他告诉我压根没有见过什么信。”

  我一屁股在我最钟爱的座位坐下,敲敲另一张椅子,对蒙小妍说:“等吧!”

  “不。”她想起了什么,对我说,“你等我,我去看一下。”

  我眼见她往里间走,赶紧从凳子上弹起来,跟随她而去。

  再度到达那个灰色的包厢门口,蒙小妍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对我说:“嘘——”我跟着她一起紧张。她轻轻拉开门把手,我们一起把头探进去。暗红色的暧昧灯光下,我昨晚的仇家无一不在,只是此刻他们都在啤酒瓶和烟盒的包围中睡着了,就数发牌的胖子鼾声最大,这会他正躺在我面前,仰着鼻孔睡得正香,我有一种堵住那两个鼻孔的冲动。

  蒙小妍又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她踮着脚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艰难地行进,一边行进一边东瞅瞅西看看,期待在某个旮旯里发现一个露出半角的信封!

  “死胖婆!你又来干嘛?”正当蒙小妍快要靠近趴在桌子上的阿布的时候,她的身后响起一个阴阳怪气并且尖利无比的声音。

  这声尖叫起到了闹钟的作用,几乎所有睡在地上椅子上和桌上的人都挣扎挪动起来。蒙小妍呆在那里,在她身后,一个爆炸发型的女人像个让座女英雄一样缓缓站起来,双手叉腰,直戳蒙小妍的背脊:“你怎么又来了?”

  此人正是蒋蓝。我曾经为之痴迷的性感女神,她居然跟这帮小瘪三在一起厮混了一夜!这就是我曾经的审美,我恨不得把自己给咬碎了才好!随着她的怪叫声,这下所有人都醒过来了,一边打哈欠一边盯着蒙小妍上下打量。我感觉有些不妙,从门口冲了进去。迅速降临在蒙小妍的身后,差点做出奥特曼降临地球时的动作,像一个保护神。

  “哈哈哈哈哈,”蒋蓝一见我,立马抽风一样地笑起来,“米砾,你什么时候换口味,喜欢吃肥肉了?”

  我威胁她:“你再乱说一句我就撕碎你的嘴!”

  蒋蓝走近我,逼近我的脸,用一种惊讶的口气说道:“哟,这是米砾么,我看你吃的不仅是肥肉,还是豹子肉,胆子越来越大,我都快不认识了!”

  “你应该说吃了豹子胆而不是豹子肉。”蒙小妍插话,“看来你虽然花钱进了重点中学,语文还是没长进,还是班上最后一名吧?”

  “蒙胖婆,这里没你的事!”蒋蓝说,“你给我滚一边去!”

  蒙小妍冲她微笑:“放心,我找到我的信就滚!”

  说在这时,自闭症发话了,他揉揉他被刘海遮住的小眼睛,一眼认出蒙小妍。他冲动地一拍大腿,说:“别跑!来得正好!我要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蒙小妍望着他,用甜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有没有在这里看到一封信呀?”

  “信?”阿布把这一个字拐了三个弯说出来,像京剧院晨练时吊嗓子的。然后说:“不错,正有一封信,我收起来了。”说完,他用手在自己的胸部摸了摸,又大力拍了一下!

  “给我。”蒙小妍伸出自己的小巴掌,凑到阿布跟前,说,“那是我的。”

  阿布又甩了甩他的头发,还拼命对自己的脑门吹了一口气,可是一根头发都没有飘起来,他的刘海剪得实在太厚了。不过他满不在乎地说:“为什么要给你呢?我知道那封信对你们来说,很重要。不过……”

  “不过什么?”蒙小妍很耐心地问他。

  “要我这样就交出来,多没意思。”

  “我给你钱。”蒙小妍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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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睁大了眼,不过还是很感兴趣地问:“多少?”

  “你开价!”

  阿布想了想,好奇地说:“我要开一万你给得起么?”

  “你要开一万我就不要了。”蒙小妍答得也挺爽快。

  “是情书吧。”该死的妖女又插话了,“我看你不必花费,让米砾再给你写一封不就行了,他干这活擅长。”

  “我们走。”蒙小妍拉我。

  “等等。”阿布忽然上前来拦住我们说:“如果真要信,我只要你们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把信交出来。”说“我”字时他一指自己,说“你”字时他一指我,说“三个问题”时,他像擦玻璃一样举着三根短短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一言为定。”蒙小妍说,“问吧。”

  阿布坐下,清清嗓子说:“请听题。”
请问,有一个胖子,从很高的高楼上摔了下来,他会变成什么?”

  靠那个靠那个靠那个靠,这就是他要问的问题么?

  大家都看着蒙小妍,哈哈大笑起来。只有我维持着我的风度,严谨地问:“请问是几层高的高楼?”

  蒙小妍憋红了一张脸,在我身后拉拉我,可是,答案我能不知道吗?为了我妹妹,我也只有豁出去了。我抱歉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肉饼。”

  “错!”蒋蓝摇着尾巴神气活现地说,“扣十分!”

  “我来答。”蒙小妍把我推到后面,上前一步,轻声说:“死胖子。”

  全场爆发出一阵哄笑。那一刻,说句心里话,我真的真的万分感激她,为了米砂的信,她不惜自己骂自己,这是多么伟大的精神啊,我真想找个大麻袋,把她塞进去放在我脚旁边;或者找一块黑布,帮她整一个阿拉伯妇女的造型,让她只露两个眼睛,是睁是闭随她便,或许她会好受点。

  阿布捂着肚子说:“很好,接下来,我再问两个问题,只要你都能答对,我就把信给你。”

  可我没想到的是,就在这即将进行尖锋对决的时刻,蒙小妍却失败地对他们说:“这些愚蠢的题目你们都留着考自己吧。信,我们不要了。”

  “不要了?”阿布又站了起来,“你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善变?”

  “那里面是我的成绩单。”蒙小妍说,“我看还是回学校去让老师补一份给我吧。”

  “那多麻烦啊。”阿布啧着嘴,吹着他沉重的额前发。

  “让他们考!”我不服气,不就是脑筋急转弯吗?难不倒我。

  “走。”蒙小妍拖我,压低声音对我说:“难道你不明白,他们压根就没捡到我们的信,我们被耍啦。”

  真的假的?!

  靠那个靠那个靠那个靠!

  我一个箭步窜到阿布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信到底在不在你那里,你给我说!”

  “不在。”他很冷静地答我。

  “你再说一遍。”

  “不在!”

  “阿布,揍他!”蒋蓝在我身后喊起来,“不用怕他,他是个孬种!我保证,你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给摁扁了!”

  那个叫阿布的小子,又甩了一下头发,露出血红的眼睛看着我,歪嘴笑了一下说:“我早看出来了,这小子欠揍。”

  说完,他轻轻松松地一推,就把我给推到了桌子上。

  我记得,胖子是第一个冲上来打我的。他张着他巨大的鼻孔,扯着我昂贵的T恤把我从桌子上拎起来,一拳敲在我胸口,我又倒在了桌上。我被按在桌子上不能动弹,只能翻着眼皮看到,有很多人已经站上了桌子的另一端,并且几步就跨在了我面前。我就像只面对无数个武松的傻X老虎,被他们瓜分着揍,有人脱掉了我的鞋,连那块膏药也被撕掉了,不知道谁,直接把它贴在了我的额头上。阿布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当当当”他把我的后脑勺一次又一次撞向木质的桌子,每撞一下他就骂一句“我让你狂!”我全身都被其他人按住无法动弹,头除了来回磕向桌面也没法转向其他方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全是星星,星星星星,有一整个银河系那样多的星星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冥冥之中,我只听到蒙小妍和她妈眯一样无以伦比的尖叫,我只想冲她喊一句:“快跑!”因为我被打不要紧,如果她一个姑娘被打,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大概被撞了二十多下,眼珠子也快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了,终于让我看到蒙小妍,模模糊糊中,她的确是出门了!NND,这样我就放心了!我直视阿布那张臭脸,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腾出一只左手,那一刻我内心涌起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把这个自闭症加变态狂的发型破坏掉。我大力撕扯他的刘海,没想到,那刘海居然是假的,我的手刚碰上去,那厚厚的刘海就呼啦拉全掉了下来,我只听说过种睫毛,没听说过有种刘海的!我“哈哈哈”的笑出了声,我笑的惊天动地,笑得全身肌肉都发麻,因为你不知道,那样子的他实在是太好笑太好笑了,连他的兄弟们都停止了揍我,齐齐傻傻地看着他。“脑羞成怒”的阿布露出了光光的脑门,他大喊了一声:“他NND!”操起身边不知一种什么东西就朝我砸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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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虽然被砸昏,脸上却带着扑朔迷离的笑。所有人都吓呆了,他们在我的笑容中不知所措,直到我的头顶上淌下来两道又浓又红的血。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一个人的一声断喝:“都给我滚!”

  这是我听力犹存的时候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冲动是魔鬼,动怒如自杀。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仰天大笑出门去,灰头土脸爬回来。

  武力无法解决问题,拳头是最差劲的武器。

  ……

  遗憾的是,虽然我一向博学多才,但“纸上谈兵”是我最大的弱点。当我切肤体会上以上句子的真正含义的时候,我已经鼻青脸肿浑身是血地倒在酒吧冰冷的地板上不能动弹了。

  不过,我还算OK。救我的人是“算了”的老板,他穿了一身JACK&JONES的西装,胡子剃得干净清爽,头发是利落的短发,喷着古龙水。实在是太有派了。我曾经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传说,知道他姓古,他们都叫他古哥,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

  他蹲在我面前,捡起掉在地板上的破三星手机问我:“你的?”

  我很努力地睁大眼,点了点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白色的手帕,温柔地替我擦拭脸上的血迹,问我:“你怎么样,能不能站起来?”

  “试试。”我说完,尝试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好像,不行。就在这时候,一个胖胖的身子从老板身后闪了出来:“我来扶你。”

  哦,是胖小妍。哦,她在哭。

  “米砾,对不起。你怎么样,你是不是很疼?”她一面说一面哭,脸花了,头发乱了,看上去真丑。 

  “男人被揍一下是常事,”古哥说,“不用大惊小怪。”

  “他们拦着我,不要我报警,”蒙小妍拖着哭音从我胸口拿起我的手机,“可是,不能就这样算了!” 

  “神经病,你想让我爸疯吗?”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到底有完没完?”

  她迟疑了,看着鼻青脸肿的我,终于大声地哭了起来,一点赌神的范儿都没有,简直就要把我气死了。

  “米砾,你要是不跟我去医院,你一定会后悔的!”

  “是吗?”我轻松地耸耸肩膀,说:“那你就让我尽情地后悔吧!”

  说完这一切,为了证明我的勇敢和坚强,我竟然带着我受伤的躯体在马路牙子上跳起街舞来,但等等,我的身子怎么有点不听我的话?我的眼睛为什么有些看不清楚,我的脑袋和嘴角怎么TMD那么疼呢?

  蒙小妍站在我身后,她放弃了劝说,不过她开始在讲故事,她的声音很小但是很清楚地传到我刚恢复听力不久的耳朵里:“有一次,有一个人被车撞了,他从地上爬起来,觉得没事,就让车走了,结果他只在马路上走了十步,就倒地,死了。还有一次,有个人的头被别人打了一下,他觉得没什么,就没有去医院,结果那天晚上他疼得在床上打滚,等他家人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还有一个人……”

  “等等等等!”我给乌鸦嘴说得汗毛直竖,手用力一挥,坚决不允许她继续举例。

  “就算是我夸张吧。”她说,“你也应该去医院清洗一下脸上的伤,要不,你爸爸看到会心疼的,不是吗?”

  她最后一句话让我投降了。

  我看了看天说:“好吧好吧,怕了你了,烦都给你烦死了!”

  她如愿以偿,咧开大嘴,得意地笑了。

  我和和蒙小妍一起往医院走去。一路上我都在祈祷,千万不要遇到什么熟人,看到我被打成雨花石的惨样,不然传出去了,我今后还怎么混。谁知道我刚走到医院的门口,迎头就撞上两张熟悉的脸。

  我想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莫醒醒!”蒙小妍说,“好久不见!”

  果真是莫醒醒,而站在她身后的,就是天中著名的校草NO1路理!我知道这小子,米砂的暗恋对像,米砂曾经给他写过一封充满暗示的信,那封信一度落到我的手里,成为我要胁米砂的有利武器。可是现在,他竟然和莫醒醒呆在一起,还在医院大门口出现,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又管不住我胡思乱想的大脑了。

  “米砾,你怎么了?”莫醒醒冲蒙小妍笑了一下,就打量着我的脸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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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我说,“蚊子咬了,我自己抓的。”

  莫醒醒笑了:“又跟人打架了吧?”

  瞧她那口气,好像我是打架专业户似的。

  “到里面说吧。这里太阳大。”说话的人是路理王子,他一面说,还一面拖了莫醒醒一把。看他的样子真温柔,呵护有加的语气,体贴入微的表情,还在手里替她捏着一把小花伞。男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我真替米砂感到不值。偏偏一转头,正看到蒙小妍盯着人家看,花痴表情让我愤怒到极致。

  “你们忙吧。”我说,“我进去转转就出来。”

  “喂!”莫醒醒追上我,问我,“米砾你换手机号了吗?我发信息你都不回。”

  “哦。停机了。”我说。

  谁知道我话音刚落,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我极度不好意思地把它拿出来,看到屏幕上闪烁着“爸爸”两个字,连忙手忙脚乱地接起来。米老爷在那边问我:“米砾,你去哪里了?”

  “我,我在外面。”我说。

  “不要乱跑,早点回家。”米砾凡说,“再添乱我饶不了你!”

  “哦。”我歪着嘴答。要是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不知道算不算是添乱呢?

  我拿着电话对莫醒醒耸耸肩。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撒谎,我的电话的确是停机了,可是,唉,如果要解释,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费很多很多的口舌。所以……倒霉的人就是这样,喝凉水都塞牙!

  不过莫醒醒好像并不计较,而是用请求的语气对我说:“我想知道米砂的信箱,我要给她写信,你能告诉我吗?你知道,我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

  “可是米砂离家出走了,米砾也在找她的哦!”多嘴多舌的蒙小妍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我想要捂住她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蒙小妍,你说什么?”莫醒醒直盯着蒙小妍问。 

  “米砂……”蒙小妍看着我眼睛里的怒火,只发出这两个字,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莫醒醒站到她面前去:“请告诉我,好吗?”

  “米砂在国外读书,读烦了,就一个人出去旅游了,欧洲十国游!就这样。”我把蒙小妍一拉,低声吼道:“我们走!”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路理和醒醒亲亲密密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非常之不舒服,可怜的米砂,我在刹那间明白了米砂忽然愿意转学的原因,兴许啊,就是因为这个远走他乡的都不一定!

  我太明白了,像米砂那样的女人,怎么能承受失败的命运,更何况是输在自己最好的朋友的手下!
“米砾!”莫醒醒拦住我,“能不能告诉我,米砂到底怎么了?”

  “你关心吗?”我问她。

  她朝我点点头。

  “算了吧。”我讥笑地说,“你抢了她男朋友,还要她给你赔笑脸?”

  我这话一定像一支箭一样直射她的心脏,因为我看到莫醒醒后退了一步,小脸霎时变得苍白。哼!我心想,最好你再晕倒,让你的路理王子把你抱住!那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吗?

  我正预备把这句话说出来,“闭嘴!”却有人呵斥我。当然是护花使者路王子。不过呢,低调的我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就掉头扬长而去!

  这一回除了蒙小妍,没有人再跟上来。

  “米砾,米砾!”蒙小妍一路追着我,“你慢点,小心你的伤。”

  我转身立定。冲她喊:“闭嘴!”

  她吓得站住了。但立刻做她的招牌动作,伸出手来,一把捂住了她自己的嘴。

  “你在这里等我。”她轻声说,“我挂了号就来。”

  说完,蒙小妍去挂号了。我看着她一颠一颠的样子,突然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爱上我了?怪不得我觉得她现在有点儿傻呢,都说女人爱上一个人之后再聪明智商也会变成零了。在蒙小妍把护士办公室误作外科室之后,我感叹地想:这句话真是一点错也没有呀。看看,这就叫魅力。我看着蒙小妍忙不迭对护士们道歉的样子,实在是太想笑了。NO,我不能笑。在自己的追随者面前,一定要随时保持风度翩翩,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魅力大旗永不倒!

  然而,刚这么想完,我就晕倒在了医院的过道里。

  再醒来的时候,我首先看到的是米诺凡的脸。他的脸靠我很近,鼻子就要贴住我的,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毛孔,吓得我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

  “醒了。”我听到米诺凡说。

  “唉,醒了。”我连忙睁开眼睛讨好地补充。

  “医生说还要观察。过了今晚才知道是不是脑震荡。”米诺凡疲惫地说,“如果你真这么喜欢医院,我看你不如自己拿把刀把自己捅个千疮百孔,就可以在这里好好住上一阵子了。”

  有这种跟自己儿子说话的老子吗?

  可是纵使这样,伤痕累累的我还是英雄气短,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敢确定,是蒙小妍通知了米诺凡。但是,我一直都没见到她,估计她是被米诺凡一脚踢到了太平洋,连带被踢的没准还有她的胖版贞子妈咪。哦,SORRY,自身难保的我只能对此深表遗憾。

  那晚,我闻着苏打水的味道,吃完了李姨为我做的稀粥,稀粥稀的一塌糊涂,我嘴巴都吸歪了才吸到几粒米,一点味道都没有。我很想念米砂的水果披萨或者是蒙小妍的“爱心早餐”。但当然,我是不会把这些说出口的。也许是药物的作用,我睡得很沉。第二天一早,护士给我带来好消息,我并无大恙,等我家人来替我办好出院手续,我就可以出院。

  我当然知道我无大恙,像我这样有龙护体的人,总是可以绝处逢生一往无前。

  昨晚的稀粥消化得很快,我发现我饿得已经不行了,就在我思考着出院以后让李姨给我多整点好吃的东西的时候,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印入我眼帘的,是一张此时此刻我极不愿意看到的脸——路理!

  我的第一反应是把头转开,不过好奇心很快又让我把脸转了回去。用尽量深沉的语气问他:“找我有何贵干?”

  “醒醒昨晚担心了一夜。”他背着手,像个法官一样走到我面前,好像我就是导致莫醒醒一夜胡思乱想的凶手。

  “关……关我什么事?”此时此刻,我实在不应该结巴,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从气势上压倒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总是在我面前占上风的米诺凡。

  “我没说关你的事。”他说,“你紧张什么?我只是来跟你点关于米砂的消息。”

  “哈哈哈哈……”我很做作地笑了一阵,笑完以后我回答他:“我办不到!”“那你都能办到些什么?输钱?脱裤子?被人扁?”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小子到底都了解了些什么?谁告诉他这些的?

  “想不想看看这封信?”他忽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我把信给你,你带我去你家看看米砂用的电脑,行不行?”

  信!

  难道这就是我曾经为之奋斗不已并搞得自己头破血流的那一封?

  “米砂写给你的。”他说。

  我伸出手就去抢,他却灵活地闪开了。NND,我都快被打成残废了还没看到信的一角,他凭什么一夜之间把它弄到手的?再说了,这是我的信,他凭什么把它举在手里,像举着一枚闪烁着金光的徽章?!

  小心我告他侵犯公民隐私权,别以为我不懂法律!

  “你答应帮我,我就把信给你。”他说。

  “把信给我!”我用比他高的嗓门威胁他。

  “好。”他出乎我意料之外,爽快地把信递给了我。

  我躺回病床看信,发现那真的是米砂写给我的,她的字我还是熟悉的。那封信写得很短。是这样的:

  米砾: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我此行的目的很简单:找到么么,带她回家。

  我之所以没告诉爸爸,是因为知道他一定会反对。我离开家的这些日子,你一定不要惹他生气,而且还要好好安慰他。其实这些年,爸爸真的很不容易。

  你们不要找我,因为找也是白找,我的手机没带,放在我的抽屉里了,所以:)

  替我照顾好爸爸,还有我阳台上的那盆花。两天浇一次水,从上往下浇。

  谢谢你,米砾,等我回来再给你做好吃的哦:)

  PS: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个完美幸福的家,我会为之努力的,请支持我!

  米砂

  其实,这真的是一封很简单很简单的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我的脑袋被人打得实在是太疼了,我竟然,竟然当着路理的面,流下了我男儿绝不该轻弹的好几颗眼泪!

  靠那个靠那个靠那个靠,世上还有比这个更丢脸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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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蛋白质粉,是用来治疗我的坏胃口的。

  口服液,是用来治疗我的坏心情的。

  抽屉里那些细长的小胶囊,是用来治疗我的坏牙龈坏神经系统坏关节坏睡眠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变成了一台勉强才能运转的机器。能坏掉的部分全部都坏掉了,只剩下一颗走得异常缓慢的心脏,像个过时的发动机,还在不甘心地突突跳动着。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厌弃我自己。

  我讨厌我的长相,它一点也不由着我,越变越像另外一个人。尽管我已经很久没有替她擦过相片,也没去墓地看过她,可我确信我到死也不会忘记她的模样。我讨厌那些关心的语气,让我感觉自己的弱小和无能,我甚至试图变坏,让我跟以前不一样,这样便可以拥有一些另类的元素冲淡原本的自己。我讨厌照镜子,一个人在卧室洗澡的时候,我必须用那块大大的白色浴巾把整个镜子蒙住,才能安心打开莲蓬头。

  我不关心青春痘,不关心名牌衣裙,不关心韩剧,不关心演唱会。

  我的十八岁,像一个长长的晦涩的梦,或者说,是一道长长的单调的走廊,而我是一颗迷路的尘埃,穿越所有迷惘的细节和单调的曲折,最终抵达不可捉摸的远处。

  如果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选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莫莫,莫莫。

  那天黄昏,我的耳朵出现幻听。我一直听到有人这样在叫我,那是一个低哑的男声,带了些微的绝望,在我的耳边低回不已。我推开小阁楼的窗户,发现天要下雨了,风肆虐地吹起,乌云涌动,一片一片地聚集,前一秒钟还是桔黄色的天空像是被谁忽然扯上了一张黑色的幕布,就要开始它惊天动地的演出。 

  我踮起脚尖,再把头往下探,就看到了他。他盘腿坐在地上,很奇怪的发型,低着头,两只手不知道在忙着什么。我很是吃惊,呆呆地望着那个微小的人影,努力想看清楚他到底在鼓捣什么,忽然,一阵奇异的大风刮了起来,小阁楼的旧窗户发出扑棱棱的可怕声响。就在这时,我看到许多只像蜻蜓一样的五彩斑斓的的东西从地面腾空而起,趁着大风和卷起的沙尘往上升,片刻间已经在我的眼前飞舞,零星有几只飞得极高,一头撞击在窗边又坠了下去,有一两只直接飞进了我的阁楼,我抓住其中的一只,发现竟是只彩色的纸飞机,造型很独特,飞机翅膀上用彩笔写着一行小字:我爱MOMO。

  我敢保证,它们至少有几百只!

  我关窗户的时候雨点已经迅疾地落了下来,那些“蜻蜓”,我能够猜到它们的命运。被打湿的双翅,跌落寻常的泥土地,一定是心灰意冷。

  像我。

  门铃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我略怔了一下,捏着那只纸飞机,光着脚跑到楼下,透过猫眼,我看到路理,他穿了一件大大的白色条纹T恤,背着他的大书包,手里握着一把伞,像是刚刚远行归来。

  我拉开门。他冲我微笑,进屋,然后问我说:“怎么光着脚?小心着凉。”

  “噢。”我说,“忘了。”

  他打开我家的鞋柜,熟练地从里面找出我的拖鞋对我说:“穿上它。”

  我把脚套进鞋里,转身往楼上走去,他一直跟着我。雨越下越大了,我上了楼才发现窗户竟然没关好,雨水已经打湿了窗前的木地板。我扑上去,手忙脚乱地关窗,可是插销怎么也插不上,他走上来拉开我说:“我来,你走远些,别弄湿了鞋子。”

  奇怪。在我手里怎么也关不好的窗户在他的手里一下子就听话了。他关好窗,退后一步,弯下腰来,在地板上捡起一样东西问我说:“这是什么?”

  那是刚从我手里掉下去的飞机!我急忙去抢。纸飞机沾了地上的雨水,有点潮,我一扯,扯过来一半,可是那行字是写在另一半的翅膀上的。路理摊开手掌,那行小字应该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我把那半张潮潮的纸捏在手心里,无措地站在路理对面。好在他并没看出其中的端倪,只是问我:“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叠纸飞机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正在这时,我听到一个用力发出的声音:“莫莫!莫莫!”那声音就像是从遥远的山上发出的,传到我的耳朵里,却依然那么清楚,甚至有点震撼。我的心里突然麻麻的,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头脑好像空白了。就那样呆立了几秒,我转身从窗户往下看去,雨水把单薄的玻璃浇得一片模糊,简直像有一个巨大的水管直直地从上而下喷在窗户上。但我依然可以看到一个穿着单薄的人在努力挥舞双臂的样子。“莫莫,莫莫”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是他,阿布!他又疯了!

  我从路理手上夺过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伞,就往楼下冲。

  “你干什么,醒醒?”路理追下来问我。

  “给他送伞!”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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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光脚换了球鞋,跑到楼下,大雨如注,天空像是被谁无端挖去了一个洞,哭得天昏地暗。我看到阿布站在雨里继续挥动着他的双臂,像一个失去控制的木偶。

  我把伞撑开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惊讶地转头,看到我,直奔了过来。他站在楼道口呆呆地看着我,他的全身已经被雨淋湿,刘海很滑稽地贴在额头上。不过说真的,他这个新发型真是失败,让记忆里的那个阿布荡然无存。

  “回去吧。”我把伞递给他,“这样淋雨你会感冒的。”

  “你肯下来。”他把伞接过去,收起来,用激动的语气对我说,“你居然肯下来?”

  雨太大了,我退后一步,让他可以站得进来一些。他果真上前了一步,局促黑暗的楼道让我稍许有些不安。他又上了一步,我无处可躲了,只好上了一级楼梯。这样,我们可以有差不多的身高,我看着他的时候,不必艰难地抬起头来。

  “我做的飞机,你看到了吗?”他说,“我做了五个晚上,用的是我自己发明的高射炮,如果有合适的风,可以全部飞进你的窗户。”

  “谢谢你,阿布。”我说,“你快回家吧,我要上去了。”

  “莫莫,你等等!我明天回北京了。”他朝我大声喊,“晚上可不可以一起玩?一次也不可以吗?我保证,我什么也不会做,也不可以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悲伤,像是遇到了极度不如意的事情。虽然我不能确定这样的悲伤是不是一定与我有关系,但我在他那样的表情里,心莫名其妙地就痛了起来。

  “我真的很喜欢你。”他放低声音说。

  我耳边的幻听又来了,莫莫,莫莫,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心里喊着我的名字。我转身往楼上飞奔,他扑上来,抓住我的胳膊不肯放。

  “我真的很喜欢你!”他大声地重复,手上的力道一点儿也没松减。我试图挣脱,但是无用,如果此时我爸爸从这里经过,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放开她!”就在这时,路理的声音从楼上响起。

  阿布却抓得我更紧了。

  路理一步一步走到我们身边。微笑着对阿布说:“就算把她的手臂拉掉,你觉得有用吗?”

  “一边去!”阿布说,“这是我跟莫莫的事。”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路理冷冷地说,“你最好马上放开她。”

  “如果我不呢?”阿布说。

  他言语刚落,路理的拳头已经直直地打向了他的脑袋。阿布哀叫一声,松开我,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脸。

  “上楼。”路理唤我。我仍在迟疑中,他已经伸出长长的手臂来揽住了我的肩。我身不由已跟着他往楼上去,在楼梯的拐角处,我转身的时候,廊灯忽然亮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往楼下看了一眼,阿布正拿着我给他的伞,用尖尖的伞柄用力地戳他自己的肚子,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想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路理扭过了我的头,不许我再朝下看。

  他居然……打人。

  那天夜里,我又失眠。

  傍晚下过雨后,空气就变得格外清爽。我把空调关上,七点就躺到了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安睡。我迟疑地从枕头里把那个好久没有拿出来的玻璃沙漏拿了出来。

  天色还没有完全的暗下去,天空最后一缕霞光斜斜地射进窗户,把白色的沙漏照得像个神奇的宝盒。我把它握在手里,闭上眼,对自己说:“睡吧睡吧。”多少个难眠的夜晚,我都是靠它勉强睡着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眼前一把寒光闪闪的伞柄,一下一下地朝着一个人的身体扎过去。我全身一抖,睁开了眼。

  他会不会很痛?

  我的心突然狂跳不已。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子里的一切寻常如是,只有窗外高高低低的蛙鸣此起彼伏地传来。按照以前的经验,如果睡前我的情绪得不到平静,到半夜时,我多半会饿醒。我把沙漏重新藏回枕头里,开始慌乱起来。
 幻听又来了,我试图塞着棉球睡,可是那声音还是依然不断传进我的耳朵。我又试图打开窗,蚊子趁机飞进来,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把桌上的书倒在地上,又重新整理了一遍;我带着耳机听英文磁带,可是我发现复读机已经没电了。我到楼下开了电视机,可是这个时间段除了无聊的连续剧什么也没有。

  现在似乎不是睡觉的时候。

  可是我却快要崩溃了。

  我是在九点时做出的决定,我要出门走走,也许只是散散步,也许是散散心,总之,我不能呆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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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光着脚走下床,胡乱换了身衣服就下了楼。爸爸今天出差回来,但这个时间他应该还在火车上。餐桌上放着半碗稀饭,路理走之前我吃下了半碗,我记得我一面喝粥一面听他像我爸一样地唠叨:“能吃的时候就尽量多吃点,实在吃不下就算了,少吃多餐,不要强迫自己的胃。”

  我就把筷子扔掉了。

  他却笑,骂我:“小脾气又犯了?”

  我哪有什么小脾气。我可不想在他面前有什么小脾气,我把碗一推说:“过两天就开学了,开学前你要是忙,就不用来了。”

  “开学后呢?”他问。

  “你高三了,会很忙的。”我说。

  “我相信你自己能跟上进度的。”他很狡猾,并不正面对我对话,只是说,“不过你一定要注意身体,这是最重要的。”

  我送他出门的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但我还是找出一把伞来给他,他把伞放回鞋柜,吩咐我说:“把门锁好,睡觉的时候空调温度不要太低。”

  “好。”我看着他,并没有立刻关上门。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我。

  “以后,不要打人了。”我说。

  他咧开嘴笑,挥挥手下了楼。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对我这么好?

  现在的他,不知道会在做什么呢?复习,上网,或者和家人聊天?其实关于他的生活,我一点儿都不了解。我看着我的脚,我居然又忘了穿袜子,不过我不想再爬上阁楼去,于是我仍然光脚穿上我的球鞋,把门轻轻合上,下了楼,走出了院子的大门。

  我走在街道上,万家灯火。身边有一个小孩子一歪一歪地走过,父母在身后紧跟着,他天真地捏一个棒棒糖在手里,给妈妈尝一口爸爸也尝一口,他们是出来散步的。

  从那个不愉快的夜晚之后,而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再走过夜晚的街道了。在我的记忆里,我,爸爸,还有白然,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夜晚。记忆变成空白,遗憾就会像绳子一样捆住你的心。我在街头踯躅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去天中看一看,虽然我是那么讨厌这个学校,它有着最古板和严肃的教学楼,每个教室里都武装着那么多先进得可怕的多媒体设备,连走廊都是直线形的。但是,离开它一个暑假,我居然有些想念。想念“天一中学”那几个又大又耀眼的金字,不知道它在夜色里,是不是依然显得又神气又威严呢?

  我不自觉地往天中的方向走去。

  大约半小时的样子,我就到了那里。电动门像是为我特意留了一道缝,我一侧头,就直接走了进去。天中的建筑群在蓝色月光下,像个巨大的黑色城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在高高的阶梯之上,亮着一排暗暗的廊灯。廊灯的灯光是凄惨的白色,一厢情愿地照着紧闭的玻璃大门。

  我依然记得,当我第一次推开它走进主教学楼的大堂的时候,是怎样的诚惶诚恐以及难以自持的激动。我依然记得,当那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打出“欢迎新同学”五个漂亮的楷体大字的时候,我又是怎样的感动到窒息。我似乎就是在那一刻下定的决心,刻苦努力,做一个好学生,凭自己的能力考好分数考好大学。然后默默无闻地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白然也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绝裂。

  就在这时,整个“城堡”忽然铃声大作。哦,十点,这是晚自修的放学时间。就算放假,铃声从来都不休息。我站在操场上,灰色长裤里忽然灌进一场凉爽的风,我抱着双臂,情不自禁地朝着花蕾剧场走去。

  我走过小花园,绕过橘林和假山,来到小路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曾经在这里遇到过他,那天天下着小雨,他把手里的一叠A4的纸给我当避雨的工具。从第一次见到他,他的眉间就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前生,也许来世,我都注定要认识他。只是,他和我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就像那次在医院里,米砾说的那句话,成为我心里翻不过去的一个坎。暑假过去,我跟自己说过一百次,等暑假过去,这一切就该结束了,不是吗?
 我思绪混乱地继续走着,可是还没走到路的尽头,我就发觉有些不对劲。又没有风,前面的草丛却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又侧耳听,应该不是什么松鼠之类的动物,因为我分明能听到人声。好像在说:“闭嘴!”

  我天生落脚轻,如果寻常夜晚走路,很少被人听出声。我心跳得异常快,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却选择了继续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循着声音,一步一步地挪动。借着月光,我分明看到在靠近树丛的地方有几个人影。这一带的树草长得相当繁密,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树杈,才可以勉强看到不远处的情况。

  我定了定心,才看到,那挣扎作一团的是两个男的和一个女孩子。其中一个男的用另一只手钳住女孩的两只手,把大腿搭在那个女孩的肚子上,我知道这是一种威胁,如果女孩出声,他就要用力地抵下去,这样必然疼痛难忍。另一个男孩飞快地扇了还在挣扎的那个女孩一巴掌,很轻易就把她的外套扒了下来。

  女孩的一只金色皮鞋在她双腿用力的挣扎中被甩出去好远。

  那只鞋我很熟悉。

  因为这个女孩子,曾在初三的时候,穿着这只鞋,用它的后跟狠狠地踩过我穿着露趾凉鞋的左脚。
她是蒋蓝,没错。我听到她熟悉的声音,还有从她嘴里从没听到过的可怜的请求的语气:“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玩真的,求你们了……”

  我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自己的左脚。心越跳越快了,我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不远处的蒋蓝用尽全力向后仰起自己的头,她紧闭着眼睛,妆早就花掉,头发乱七八糟,像一只快要死掉的鸟。她的声音还在我耳边萦绕,她一直不停地低声地在求他们,可他们并没有住手的意思。我看到她的裙子,也被扔在了地上。她乞求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呜咽,听不见。

  就在这时,我再也忍不住地,在树丛这头大声喊了一声:“保安!”为了制造更多的动静,我甚至捡起一块砖头,用力地扔向远方。

  我想过了,如果他们冲过来我就大声喊救命。除此之外,当时的情况,真的不容许我想更多。

  幸运的是,他们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就飞快地爬上高高的栅栏,像两只被追赶的野狗一样不要命地从高高的栅栏顶端跳了下去,一瘸一拐地跑掉了。

  我拨开树丛走到蒋蓝身边。我蹲下来,还没有想好该问她什么。她却从地上一下子坐了起来,伸出手慌乱地摸自己的脸。我这才看清楚,她的右脸上有一道又长又粗的指甲的划痕。她摸到了血,大惊失色,一边喃喃地说“毁容了,毁容了”,一边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圆镜子,照了自己一眼,尖叫了一声,立刻把镜子扔得老远。她蹲在地上,不顾自己乱七八糟的衣服,以及被扯得乱七八糟的发型,甚至只穿了一只鞋,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说话的声音很尖利,就连哭声都一样。我站起来,到远处把那只伤害过我的鞋拣起来,放在她脚边,就准备走。

  没走两步,她却突然对我的背影大喊:“莫醒醒,站住!”

  我回转头,发现她动作真快,已经把裙子都套上了,她“腾”地站起来,飞快地把脚套进那只耀眼的鞋里,伸出尖尖的食指指着我说:“要是你敢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老娘死都不会放过你!”

  或许她连自己现在自己丑成什么样都不知道,居然还有心情跟我发飙。我只是用冷静的语气对她说:“去洗把脸吧,以后和男生玩的时候,不要穿那么低领的衣服。”

  她没再说话,而是下意识地护住自己露在外面的那只肩膀。

  这是我再次回头时她做的最后一个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让我觉得有些酸楚和动容。我忽然觉得今晚的蒋蓝和以往不同,虽然她还是那么神经质,还是那么嚣张,可是她却比她被泼得满头是水那时候,比她想在路理面前邀宠却落得灰不溜秋那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要落魄,卑微,一文不值。

  我居然救了她,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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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楼下的时候,我抬腕看了一下我的手表,十点半,估计他应该到家了。如果他问我去了哪里,我该如何撒谎才好?我一面想着一面三步两步地上了楼。我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用钥匙开的门。门一推开,一股浓重的酒气夹杂着烟味扑鼻而来。茶几上摆了两瓶二锅头,一瓶倒在桌上,一瓶放在茶几的边缘,摇摇欲坠的样子。不过都是空的。怀里还抱着半瓶酒的他,半躺在沙发上,不知是醒是睡。

  他又喝酒了!

  只是,按时间算来,他到家应该才一小会儿,怎么就能醉成这样?

  我快步走进去,先把空调关了,再打开窗。

  随着夜晚湿热的空气一下子涌入,让人恶心的酒味终于被慢慢冲淡。我疲倦地把满满的烟灰缸冲洗干净,又把空掉的酒瓶扶正,放到了桌脚。这才走近他,把手伸向他怀中的半瓶酒。

  “别跟我抢。”一直没说话的他突然开口,而且声音毫不含糊。

  “你怎么又喝酒了?”我握住酒瓶上部,想把它抽出来,可是怎么用力都不行,酒被他用十倍于我的力气按在胸前,好像要把整个酒瓶按进他身体里去。我只好缩回了手。

  他忽然扬起头,在从窗口渗进来的惨淡的月光中,用一种憎恨的目光直视我。他的眼皮是肿的,整个脸部都是紫红色,眼珠浑浊,布满血丝,凄厉而憔悴。他的确是喝醉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醉。

  好像从来,我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眼神。无论是对白然,对我,对许琳,甚至对外人,对白然去世后说风凉话的那些邻居们,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一个忠厚得有些窝囊的男人,从一个誓死保卫祖国的志愿兵到退伍后成为一个事业单位的小科员,事业上毫无起色,进而结婚生子,买菜,做饭,直至丧妻,性格才变得有些孤僻。现在虽然辞职,做着一份看上去还算不错的生意,骨子里却依然改不掉前半辈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当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简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却不知道这哀怨从何而来。我只好在客厅里装模做样的忙碌,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闷而低哑的嗓音说了这样两个字,接着从沙发的背面缓缓掏出一张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结婚照!我习惯性地抬抬头,原先挂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举到我面前,白然那张巨大的骇人的笑脸紧紧贴着我的鼻子,他还在把照片往前推,一边推一边粗声粗气地对我说:“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过电一般地颤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来大声说:“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对不起她。”他的手一松,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层薄薄的灰尘后面,依然笑得那样无耻而寂寞。他珍惜地抱着那瓶二锅头,突然纵声大笑。这种笑令我窒息,我手足无措地把窗户噼里啪啦关上,他在我身后继续说:“关窗户!你关什么窗户!不该让别人知道知道吗?你害死自己的妈妈!你这个罪孽!”他用一种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说完这些,又一次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种笑声转眼就瓦解,变成了干涩的呜咽。

  我艰难地转回头,他把自己手中的酒瓶朝我扔过来,我没有躲,酒瓶却没有打中我,而是砸在地板上,早就过时的旧地板上又多了一块新的划痕。我摇摇晃晃地俯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他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着我大喊:“住手!你这个罪孽!罪孽啊!你说,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欠了你什么!我大半辈子的人生,大半辈子都毁了,都被你毁了。你把我送到你妈妈那去,你把我送到你妈妈那去!”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从沙发上滚下来,膝盖在地上迅速地移动,碾过玻璃碎片,朝我的方向挪来,他握着拳头举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等待我用手铐把他铐起来一样,他把拳头送到我的眼前,晃着它们对我喊:“然然,然然,带我走吧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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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然,然然。

  一声又一声。

  然然!哼,你可曾知道,她的灵魂从未系在你和你的女儿身上?你可曾知道,她在死的那一刻是那样快活而甜蜜?她有多么不堪你和我的重负,她有多么解脱而放松,而你可曾知道?哦,不对,你应该知道,不是吗?你了解一切真相,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欺骗你自己呢?

  想到这里,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爬到那幅巨大而肮脏的黑白照片旁边,举起了它。我站起身,把白然的脸转朝地面,用尽全力高举起它,把它摔在了地板上。

  我不愿看到她的脸,无论是破碎还是完好。一分一秒都不愿。

  那一刻,我脚下的地板有些轻微的震动。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破碎声之后,我的耳朵里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我只看到他抱着酒瓶半躺在地上,我没有听到他坚硬的哭声,也没有听到桌脚的酒瓶倒地的声音,我只是飞快地跑上了楼,把我的房间锁了起来。

  这一次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我只是很累。我躺在我的小床上,从阁楼的小窗户里,数着那些飘过的云彩。

  一朵,两朵,三朵。每一朵都被太阳染得鲜红,那么醉人。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楼下终于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我也不愿意去猜测和关心,我只是数着我的云彩,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朵朵鲜红,朵朵醉人。

  其实到第二天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夜晚,哪里会有什么云彩呢?我也是疯了,真的疯了,被他们逼疯了。

  这是迟早的事。

  那晚我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很奇怪的,我在梦里梦到许琳,她穿得像个新娘子,头发剪得很短,她伸出手来摸我的脸,人却忽然消失在空气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敲我小阁楼的门,一面敲一面低声唤我的名字:“醒醒,醒醒。”

  我挣扎着爬起来开了门。路理弯腰进来,看着睡眼惺忪的我说:“都中午了,你怎么还在睡?”

  我理了理凌乱的睡衣,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问他:“几点了?”

  “十一点半。”他说。

  噢,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我忽然想起来:“你怎么进门的?”

  “你爸开的门。”路理说,“我和许老师一起来的。”

  我跑到门边,想探头看看楼下的动静。路理在我身后说:“许老师是来告别的,你知道吗,她调到省里的一所学校去了,明天就走。”

  “什么?”我大惊,忽然明白他昨天醉成那样的原因了。

  他是爱她的。

  “那边邀请她很久了,她到今天才做决定。”路理说,“我先下去,你换了衣服快点下来,今天中午我们到外面吃饭。给许老师饯行!”

  阁楼的门重新被关上了。我坐回我的小床边,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她要走了,他喝成那样,他和她是不是再也不会有故事了?这难道不是我一直盼望的结局吗?可为什么它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却不堪承受了呢?我想起他昨晚骂我的样子:你这个罪孽!罪孽!!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只是在借白然开口,他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的存在,而让他不得不和他心爱的人分飞天涯,不是吗?

  想到这一点,我差点要跌坐到地板上去。

  罪孽!罪孽!他骂得没错,不是吗?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咬着牙对我说:“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哦,谁能告诉我,我该如何安排我自己,才能不影响到他的生活呢?

  我坐在床边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换好我的衣服下了楼。我并没有看到他,只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路理和正在埋头扫地的许琳。许琳果然换了新发型,不过不是剪了短发,而是烫了头发,让她看上去更年轻更时尚。

  “我爸呢?”我问。

  “他在里面换衣服。”路理说。

  许琳的动作很快,只不过短短时间,我家地上除了划痕什么也没有,到处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谁也看不出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抬头看了看那个放照片的墙壁,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钩子还在那,像一个很大的委屈。只是照片不在了,不在了也好,未必有多少人愿意看到它整天挂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他穿了一件以前我从来没见过的衬衣,崭新的淡黄色的,穿在身上,也显得年轻些
“我还有事,不去吃饭了。”他说,“我把你们送到饭店就好。”

  谁也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气氛忽然变得很僵,我看到许琳笑了一下,然后问他说:“忙成这样,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他把脖子昂起来,装出很酷的语调说:“你应该早说。”

  傻子都听得出来,他话中有话。

  许琳沉默了一下,从沙发上拿起她的包:“既然这样,那我看就改期吧。”

  “等下!”我拦住许琳。

  “有什么吗,醒醒?”

  我觉得我们都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这样的日子过着,我累,他累,她也累,兴许连死去的白然都会觉得累,不是吗?于是我清了清嗓子,用尽量清楚的语气说道:“你们结婚吧,我可以离开这个家。”

  “你胡说什么?”他上前一步,像是要揪住我的衣领。

  我则后退一步,用更大声更清楚的语气再说了一次:“你们结婚吧,我可以离开这个家。”

  “闭嘴!”他是真的生气了,脖子上青筋直冒,用手指着小阁楼,大声地冲我喊道,“你给我闭嘴,你给我滚到楼上去,去,上去!”

  “你别吼孩子!”许琳插话。

  他们真是奥斯卡最佳男女主角。

  “我现在就滚。”说完这句话,我迅速地跑到门边,弯腰套上我的球鞋,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我受够了他们这种把戏。喝醉,离开,双簧,吵架,不就是要结婚吗?结结结!不就是我多余吗,我消失行不行?我滚行不行?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夏天正午炎热的大街上埋头疾走,没有方向,不能思想。哦,白然,如果你在天之灵看到此情此景,到底是该笑,还是该哭?

 我真替你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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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我在街上走了多久,他就跟了我多久。

  当我终于在西落桥的桥边停下脚步的时候,阳光已经晒我睁不开眼睛了,我只是觉得很累,需要休息一下。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的头发,出奇的烫。我站在西落桥上看西落河,浓浓的绿色河水,恶臭冲天。我在浑浊的河水里依稀看到自己有些红的脸颊,却没想到倒影里还有另外一张脸。是的没错,我转头,惊讶地看他。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他一直跟在我后面。

  他的胳膊搭着扶手,把一瓶一看就知道冰过的冰红茶推到我面前,用它碰了碰我的胳膊说:“来,喝点水再走,不然会中暑的。”

  他看看手表,朝我扬扬眉毛,用一种赞美的语气说:“一小时四十七分钟,原来你是运动健将,要是校运动会有竞走这一项目,我看冠军非你莫属!”

  这个时候,我完全没心情接受他的调侃。请原谅我,现在的我,对他,虽然不算恨,却也实在谈不上信任,特别是在他亲眼目睹了那一直无人知晓的私密以及我和我父亲的失态以后。我甚至怀疑,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偷听到我和许琳的对话起,他就明白了一切,可是他却掩饰得那么好,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

  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就好像向我表明他是神,对于那些隐瞒在我心里许久的发潮的秘密和想法,他早已经一览无余,心中有数。所以我的一切行动和语言,在他眼里都显得笨拙而多余了。

  谁能保证他对我从来没有从心底里有过一点鄙视呢?我怀着说不上是逃避还是辛酸的心情,没有接他的水,而是埋着头往桥下冲去。他紧跟着我上来,在我身后大声对我说:“这里很脏,我们能不能离它远一点?”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巨大的吊车,正把满满一车的垃圾从半空中倾倒在一个巨大的场子里。桥下真的很脏,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里已然变成了一个垃圾场。

  这里没有风筝,没有香樟树,没有竹林和花丛,小房子都被推倒了,残垣断壁依稀可见,在正午酷辣的阳光里,像一个个经历战争后留下的废城垛。我捂住鼻子退后一步,他拉住我的胳膊,一直把我拉回到桥上,把冰红茶的盖子一把拧开来,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喝完它!”

  我还是没伸手接。

  他笑:“你是想离家出走吗?”

  我不打算理他。

  他继续说:“或许你该学学米砂,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可是装备齐全,连指南针都没有忘掉。”

  是。我知道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和谁一样,我跟别人也没有办法一样。我的家,我的病,我的现实,把我逼得狭隘,易怒,小心眼,毫无可爱可言。可是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些,为什么明明洞察一切,还要故作糊涂?我看他病得比我还要厉害。

  “好了,别闹了。”他说着,已经把瓶子放到了我的唇边,他的语气出奇的温柔,身子靠我很近,我们的姿势看上去很暧昧,不巧的是,旁边正好有两个女孩子经过,我的心理作用又作祟了,我总觉得她们好像就是天中的。她们走得很慢,用看马戏的眼神看着我俩。我可不想再成为校园新闻的头号角色,只好把瓶子从他手里抢过来,靠在桥上,一口气将水喝了个干净。

  他很满意地看着我,问我:“还需要来一瓶吗?”

  我摇摇头。

  “我带你去麦当劳吃点东西。”他说。

  “不。”我倔强地说。

  “我也饿了。”他苦着脸说。

  我这才想起来,已经快下午两点钟了,他也没有吃午饭。可是我走得匆忙,身上一分钱都没带。不然,请他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我可以借钱给你请客。”他明明洞察了我的心思,却装作一脸无意。我偏偏不想收受,继续看着自己的脚尖无动于衷。

  他接着说:“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许老师的小八卦,兴许你会愿意听。”
 好吧,我投降。

  当然吸引我的不是什么八卦,我太累了,也太饿,我急需要吃点东西。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站在大街上丢人现眼。万一他再做出什么“喂水”的惊人举动,我怕是会被他的“路粉”们集体追杀。

  我和路理坐在麦当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午后的阳光像被一把小勺子盛着的蜂蜜,又甜又腻地倾泻下来。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买了一大堆东西,鸡翅,汉堡,薯条,苹果派……我的肚子像一座空城,我觉得我饿得就快要停止呼吸了,我只想飞快地解决掉它们,但我没有动,我怕我一动起了就会像上了马达的机器,怎么也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跟许老师发过信息了,”他说,“吃完后,我就送你回家。”

  “不。”我说。

  “呵呵。”他笑,“好吧,那我就继续陪你竞走。”

  我盯着一桌子的食物干巴巴地说:“你不必管我。”

  “那怎么行?!”

  我反问他:“怎么不行?其实,你完全不必为了你干妈讨好我,许琳不欠我任何,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这里冷气很足啊,你怎么还冒汗?”说着,他拿了一张餐巾纸,伸手替我擦额头上的汗珠,我想要躲,却没能躲开,因为他的手迅速地跟了上来,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她,她穿着牛仔裤和绿色T恤,低着头,跟在米砾的身后。他们正推开麦当劳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往里面走来。

  哦,我的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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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法把我的眼光从她的脸上再移开。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那张无忧的种满快乐的脸,那双一度因为得到爱情而充满娇羞的大眼睛,那个难以计数的脆弱时刻我唯一赖以依靠的怀抱,那段因为疾病和是非差一点崩溃的日子,那些曾经相互安慰相拥睡去的十七岁的夜晚,它们仿佛已经在生命里失踪很久,却因为这一个熟悉的身影重现在我面前而猝不及防地,无可拒绝地,在我面前一一闪现。我心绪错乱,手一抖,险些把面前的杯子碰掉在地上。路理把替我擦汗的手缩回去握住杯子,问我:“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候,米砂也看见了我。

  哦,她终于看见了我。

  大约几秒种后,她直直的走了过来,她习惯地一歪脑袋,用一种听上去非常轻快的语气跟我们打招呼:“嗨,醒醒,路理,你们好!”

  此时此刻,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就在我着慌地想用手背擦掉它的时候,米砂迅速地坐到了我身边,拿一张麦当劳大大的餐巾纸,捂住了我的眼睛。

  “不许哭。”我听到她说,“不许。”

  我闻到她身上的清香,那是茉莉花和雏菊交织的味道,那是很高档的洗衣液和洁肤皂一起搓洗出来的味道,那是她独有的味道。你看,上帝对我还算不薄,我刚刚丢失了一个家,忽然又找到了一个家。我恨不得立刻拉着她的手,跟她跑出这个地方,随便跑到哪里,只要没有人在。上帝啊,你一定知道,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说。

  米砂终于松开了她捂着我脸的手,我把面纸从脸上摘下来,潦草地擦了擦。我抬起头,看到路理正站起来,他把座位让给站着的米砾,说:“你们要吃点什么,我去买。”

  米砾却不理他,他只是站在桌边粗声粗气地对米砂哼了一声就走开了,一个人坐在远远的位置,背对我们。

  我想我太明白那一声“哼“的意思。我的胃部在这时突然抽动了一下,我明白大事不妙,只能把右手握成拳头,死死抵住那里,因为只有这样能让我舒适一些,不必食物的抚慰也能得到的短暂舒适。

  米砂歪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她呆住了,问我:“醒醒,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说:“我想喝水。”

  路理把可乐递给我,我把插在上面的吸管迅速拔掉,举起那大杯冰水,一饮而尽。细小的冰粒卡住我的喉咙,又被接踵而至的水冲进了食道。我摸着自己冰凉的胃部,感到一刹那间全身上下都充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然而接下来的那一秒,便是更大的饥饿感侵袭而来。

  路理惊讶地看着我,摇摇那个空纸杯,问:“还要吗?”

  我几乎忘记了刚才的失态,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又把手伸向了汉堡。我飞快地撕开包装纸,那一刻,我只知道我需要它。我用手指抓着大块热热的食物塞进嘴里,我闻不到它油腻的香气,也听不到周围人的声音,我丧失了一切感觉,只想着要把它咽下,只想让它们堵伤我的喉咙,最好撕裂我的食道,我希望所有的食物一起进入身体,淹没我的五脏六腑,使它们颤抖,紊乱,出现一道一道裂缝,最终爆炸。只要这样,我就可以顺顺利利死掉。

  但奇怪的是,当我把那一整个汉堡全部送进嘴巴里的那一瞬间,当我看到空空如也的纸包的那一瞬间,我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急于渴求第二个甚至第三个食物。

  事实是,我望着一桌子金黄翠绿的食物,开始遏制不住地想吐。

  是的,但是更为迫切的是,我根本吐不出来。我只想用我的手指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抠出来。我突然无比厌恶它们存在我的体内,我突然觉得那些鸡肉和生菜是如此的肮脏,仿佛我刚才吃下去的是一条一条蠕动的虫子,一包一包的垃圾,烂掉的叶子,苍蝇,老鼠或者别的什么脏东西。我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来,对着麦当劳干净的木地板干呕不止。我把手伸进我的嘴巴里,想要拨动我的小舌头。我知道,只要我持续这样做下去,无论我有多么不想吐,最后都会吐出来。

 我的眼前出现另一个我,可她仿佛不是我。她的眼睛是那样充满光泽,充满爱。她穿着新裙子和新皮鞋,额头上有一枚用唇膏点上去的圆而大的红色美人痣,她忘我地跳舞,像音乐盒里的小人儿。

  就在这个时候,米砂用力把我的手指从手中拔了出来。她用力捏我的虎口,直到我痛得全身发抖,想要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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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一次我吓坏了所有人。当我终于在疼痛的驱使下,从和食欲的搏斗中清醒过来时,我看到周围所有人都带着一种荒诞不经而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看一条发疯的野狗,在看一个失心疯病人。我把眼神从他们的脸上移开,又撞到路理怔怔的眼神。他的眼睛里充满不忍的神色,甚至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哦,是泪花吗?

  我也吓坏了他,是的,我明白。

  米砂抓起我的手,对我说:“醒醒,跟我走!”

  好。当然好。

  她扶起我往门外走,路理跟上来,她转头对他说:“你请留步。”

  路理呆了一下,居然听她的话站住了他的步子。

  米砂拉着我飞快地走到大街上,我几乎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跟随她上了出租车。直到我们在后座坐定,她才揉了揉我的手,问我:“疼不疼?”

  我摇摇头。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看样子似乎很疲惫。她用手轻轻地捏着我的胳膊,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我转过头,看着茶色窗玻璃外的世界,光堂堂,亮晶晶,嘈杂而纷乱。我也闭上了眼睛。想不到好久不见,就让她看到我这样的狼狈样。我很想跟她说话,但是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相信她也是一样的吧。所以,我们就这样,各自怀着满腹的话,无声地坐了一路的车。

  由于小区在修路,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就把我们放了下来。

  烧灼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着我滚烫的皮肤。我不太习惯这样的曝晒,过于强烈的紫外线总是能把我的皮肤变成深红色,像爸爸喝过酒后的脸一样。所以在跟随米砂往家里走的路上,我一路都抱着自己的胳膊,滚烫的手臂和手心的皮肤接触,聊以安慰般觉得好一些。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好,我还在对刚才那一幕耿耿于怀。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病,从来都没有经历过那种千方百计渴望食物与自己身体分离的感受。我的小舌头还在灼灼疼痛,跃跃欲试想要呕吐。 “跟我来。”米砂掏出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把大门打开。

  我跟着她的脚步跨进她的家。她弯腰,替我找了一双棉拖鞋,对我说:“你穿这个,我家冷气开得大。”

  “谢谢。”我说。

  她转过脸去,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然后她走到饮水机旁,给我倒了一小杯温开水。对我说:“你等等,很快就有好吃的来。”

  “嗯。”我说。

  “麦当劳是坏胃口的地方,我也不爱吃。”米砂说,“我最近学会了好多新的菜式,中式的,韩式的,日式的,还有西式的,你想试哪一款,随便挑哦。”

  “米砂你好吗?”我握着那杯水,问她。

  “还好。”米砂耸耸肩膀,恍然大悟地拍着脑袋说,“不过这两天被米砾带着看破电视剧,没睡好。马上开学了,这种日子也要结束了,是不是呢?”

  说完这些话,她就走进了厨房。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米砂家的天花板,听米砂在厨房里忙碌,整个人像被抽空,思维全线停止。

  我真的很饿,我还没有得到满足。我急躁地把杯子重重放在在玻璃桌上,站起身来,四处观望和找寻,看有没有可以拿过来塞在嘴巴里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我的视线范围内,只有客厅边上那台看上去很夸张的饮水机。 

  我拿着杯子,走到饮水机边,这个饮水机实在太复杂了,好多的开关大大小小排列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按哪一个,只能两手慌乱地瞎按一气。

  就在这时,米砂端着一盘金黄色的东西在我旁边蹲下,对抖抖索索倒着水的我仰起头,把那盘食物举到我面前,对我说:“醒醒,来,我们吃这个。”

  “不。”我退后,我生怕我的吃相,会再吓到久违的她。

  “来,试试。”米砂说,“这是我最拿手的土豆饼,你一定会喜欢。”

  “不。”我虚弱地说,“我不饿。”

  两眼蓄满泪水的米砂,捧着那盘金黄色的土豆饼,呆呆地看着我,终于眼泪滚滚而下。

  她的眼泪击痛了我,也击走了我疯狂进食的欲望。

  “你居然没好?” 就在我怔怔不知所以的时候,她扔掉了手里那盘东西,扯着我的衣领,像要把我拎起来,可是她的力气不够大,于是又用力把我往地板上压。她就这样大力地搡着我,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对我大声嘶喊着:“他居然没有治好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怎么可以这么不争气?”

  我用力推开她,后退好几步,靠着墙,维持我的站立。她却跟上前来,像背书一样地流利地说:“神经性暴食厌食症!发病初期常常表现为情绪过激或者过分抑郁,到了后期,就会出现引吐的症状,引吐的症状如果得不到救助,最终便会发展为死亡!是不是这样醒醒?神经性厌食是一种自己有意造成和维持的,以节食造成以食欲减退、体重减轻、甚至厌食为特征的进食障碍,常引起营养不良、代谢和内分泌障碍及躯体功能紊乱。是不是醒醒?神经性厌食症最基本的症状是厌食、食欲极度缺乏、身体消瘦。这种症状的产生主要与心理因素有关,并不是消化系统器质性疾病引起的。是不是醒醒?急性精神创伤或心情持续抑郁,都可能在一定条件下导致此病。是不是醒醒?对付这种病,除了住院之外,还可以采取心理治疗,药物治疗,躯体支持治疗,个别难治病例,可应用胰岛素治疗,是不是,醒醒?”

  我缩在墙角,听着她一连串的话,接不上一句。

  天,她到底研究了多久,了解了多少?是为了我吗?一定是为了我,不是吗?

  “你跟我来。”她扯住我的胳膊,“来!”

  我不敢拒绝她,只好跌跌撞撞地跟着她的脚步。她一直一直把我拉进了她家厨房,拉到了她家的冰箱面前,她用力地把她家那个硕大的冰箱门拉开,对我说:“你看!”

  我看到冰箱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它们排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像等待谁检阅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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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我做的。”她说,“我用了很多时间来学习,我一直等着有一天你来,我可以一样一样地请你品尝,你一定会告诉我说,真好吃,米砂,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米砂,你真能干。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老样子?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失望!”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泪水砸在我的心里,像一颗一颗小砂子,看似没有重量,却无比疼痛。我哑哑地对米砂说:“对不起。”说完这三个字,我就无力地跪到了地板上。我真的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她的良苦用心了。我跪在那里,想着忏悔的语言该如何说出口。或者等她再度抓起我,给我一个用力的耳光。却没想到她也跪了下来,搂住了我的头,和我一起呜呜地哭了。

  我又一次被她这样搂着,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可是我能听到米砂的心跳,她那脆弱而勃勃的心跳,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我只想在她的怀抱里永远睡下去,做一个没有忧愁的好梦。

  我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在说:“醒醒,请你爱自己。你不可以像么么一样无情,请你一定要好起来,不然我该如何原谅我自己?”

  我只能伸出手抱住米砂,抱住我亲爱的米砂。她身体的温热终于让我紧绷的神经感到舒缓,我像是一个许多天没有睡觉的疲惫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张床,可以放松地闭上我的眼睛。唯一遗憾的是我离开太久,归来太迟。

  但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是不是?

  过了许久,我抬起头来对米砂说:“那个土豆饼,我想试一试,就一个,好不好呢?”

  她还在哭,却又微笑了。

  我发誓,那笑,让我倾尽所有去换取,我都真的真的愿意。这个城市的秋天,总是来得太早。九月初,阳光已失去夏日的温度。风一吹,树叶争先恐后地掉落,生怕来不及化为泥土,好供子子孙孙再度鲜绿。开学那一天,我从他的二手桑塔纳上下来,拎起我的小包,埋着头跟他说再见。他摇开窗户,探头问我说:“这个周末要我来接你吗?”

  “不用。”我说,“我自己坐公车回家。”

  他点点头,把车开走了。

  他早说要买辆新车,不知道为什么到今天还没能如愿。其实我很难猜到他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关于“钱”这个问题,我和他之间总是羞于启齿,他很少跟我谈他的生意,自从他从单位辞职后,其实我连他到底在做着些什么都不清楚。对我而言,他的经济状况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在我觉得他一点儿钱都没有的时候他又会忽然让我感觉他还有些钱,在我感觉他很有些钱的时候他又会让我感觉好像没什么钱。但凭心而论,他对我还是很不错的,比如,我的新书包,新球鞋以及我新书包里的新IPOD和新复读机。这些凭空而降的新学期的礼物让我的心情多多少少好出一些,被人重视及宠爱,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

  我还记得那一天,米砂把我送回我家,他猛地拉开门来,看着我时的眼神。我以为他会大声地骂我,说一些“你不是要走吗,又回来做什么?”之类的伤人的话,或者干脆把手里的锅铲用力地往鞋柜上一拍说:“你还回来干吗?”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用那种差点让我崩溃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温和地笑着,大声对米砂说:“噢,是米砂啊,好久不来,留下来吃饭好吗?”

  “好啊。”米砂说,“叔叔烧的鱼很好吃,我一直记得呢!”

  我们坐在餐桌上吃饭,他开了一小瓶二锅头自斟自饮,不停地替我和米砂夹着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我和他都在心里计算着原谅,两个说到底相依为命的人,原谅彼此总是显得比较容易。更何况有冰雪聪明的米砂在一旁搞气氛,睁着大眼睛问他:“二锅头到底什么味道?会不会真的够烈?”

  他把酒杯往米砂面前挪一点点:“尝尝?”

  米砂用筷子蘸了一小滴,伸出舌头舔了舔,脸歪曲得像在照哈哈镜。

  “鱼香肉丝不是这样。”米砂批评他说,“你应该多放点姜丝,少放点糖,才正宗!”

  “是吗?”他歪着头,很认真地说,“下次一定注意。”

  米砂不知道,白然是不吃姜的。

  我趁他不注意,看着他的侧脸。他的鬓角已经有白发,皮肤不再像昨夜那般潮红。他把酒杯送到嘴边,很小心地喝了一口,然后转过脸来看着我说:“以后爸爸都不会喝醉了,今天当着米砂的面,为昨晚的事情跟你道个歉!”

  “没事。”我低下头,生怕他再说下去。

  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向我道歉。简直让我手足无措。好在米砂哈哈笑起来,替我打圆场说:“莫叔叔你别介意,醒醒早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继续喝了一小口酒。

  真的是很小的一口,他好像说到做到,那瓶小二锅头,一直到最后,他不过喝掉了一小半。

  吃完饭,米砂和我一起爬到我的阁楼上。她坐到我的床边,手往枕头下探,探到了她送我的那个沙漏。

  “果然在。”她笑着说。

  我坐到她身边,语气不太自然地问:“你是不是恨我?”

  “怎么会?”她说,“你就会胡思乱想。”

  “他对我好,跟那些是没有关系的……”我说到这里,米砂已经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不允许我再说下去。

  “我早忘了他了。”米砂说,“年少那些事情,不作数的。”

  我当然知道她在撒谎,但是,把我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就算没有说完,我也相信她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她弯起左手的食指,用力地刮我的鼻子。我没有躲,疼痛让我觉得安心,她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上帝知道,我是多么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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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送米砂出门后,发现他还没来得及收拾餐桌,而是点了一根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我穿上围裙做事,他并没有表示阻止。照往常,他这会儿会开了电视看新闻联播,但那天他没有,他只是一直在抽烟,等我洗完碗到客厅里拖地的时候,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快满了。

  我用手掌把烟灰缸盖住,不让他弹烟灰,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看我,打着哈哈说:“呵呵,最近烟瘾比较大。”

  “你去看看她吧。”我说,“她明天就要走了,你应该去看看她。”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其实,”我有些艰难地说,“失去面子和失去朋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我故意淡化那些,说的是“朋友”两个字。

  他轻呼一口气,好像用了半天在思考我说出的那句在他听起来一定哲理到爆炸的话,然后他问了我一个我认为他死也不会问我的问题,他说:“你觉得许阿姨这人怎么样?”

  “不错。”我说。

  “真的?”他有些不信。

  “你不努力可配不上她。”我说。

  “哈哈。”他短促地笑,掩饰他的窘迫。他并不见得是开放的人,和女儿谈及自己的情人,总是一件窘迫的事情吧。

  “去吧。”我怂恿他,“干干脆脆说声再会也是好的。”

  他再度用新奇的眼光看我,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朝他笑笑,把他的半包烟没收到我的围裙口袋里。他很生气地说:“还我!”

  “不。”我说,“你今天抽太多了。”

  “我可以出门再买一包。”他就像个孩子。

  “好吧,”我给他台阶下,“你真要买我就管不着了。”

  他伸出他的一根手指,装作很生气地指了一下我。然后,拿好他的外套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在他打开门的瞬间,我把那半包烟放回原处,人有很多时候都输给自己内心对自己的抵抗,所以,给他一个出门的台阶,我知道他一定会谢谢我。

  我拎着我的小包,走过行政楼前面的操场,突然想起来,许琳已经不在这里上班了。我放假时存放在她办公室里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地取到。据说她去的,是一所贵族学校,她的工作很轻松,在那里教学生弹弹钢琴,可以有比在天中高出一倍的收入。207的窗户关得紧紧的,不知道会是谁将会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用她那台旧的电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和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他回来的时候大约是夜里三点多钟,我并没有睡着,只能凭着楼下的响动揣测他的心情。可惜我至今还没有真正地爱过,所以很难去体会个中的滋味。只希望他不会因为我的不懂事而心存芥蒂。

  其实,我也是爱他的。

  只是我们都羞于表达。
  手机短信响了,是米砂,她说:“亲爱的,新学期快乐,一定要加油哦。”我看着那些轻快的字,仿佛看到她人就在我身边,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轻松了下来。我站在操场上给米砂回了短信,然后决定先回宿舍看看。我上了久违的女生楼,推开宿舍的门,就看到伍优趴在书桌上呜呜地哭,再看李妍,默不作声地在收拾她的床。见我进去,李妍对我说:“路理把你存在许老师那里的被子送来了,在你床上。”

  “噢,谢谢。”我指指伍优,“她怎么了?”

  李妍朝我努努嘴,我看到我的上铺上面放着一个绿色的大箱子。自米砂转学走后,那张铺一直空着。看来,是有新人要进来住啦,可是伍优哭什么呢?

  我正这么想着,宿舍的门就被人一把推开了。我看到蒋蓝,她手里端着一个盆,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低胸衫配牛仔短裤,脸上涂着绿色的面膜泥,很生气地冲到伍优面前:“哭什么哭,今天又不是清明节!你他妈给我马上闭嘴,不然我就再抽你!”

  伍优像是没听见一样,还是趴在那里兀自哭个不停。

  我的天,记得去年期末考试的时候她就不住这里了,走的那一天她惊天动地地收拾东西,请了三个家政保姆来替她提行李,还丢了三个发卡给宿舍里的其他三个女生,说:“姐妹们,好好收着,十年后可值大钱!如果你们苦了两年还是没考上大学,就拿去卖吧!”她不是早就扬言退学去北京当明星了吗,连期末考试都没有参加,为什么又会突然回来上学?难不成还住进我们宿舍了?

  我正这么想着,事实就已经证明了我的想法。只见蒋蓝把盆子往桌下一放,人两步就跨上了上铺,动作太大力,原先挂在伍优床头的旧风铃被震得散了架,一把工艺贝壳掉了一地。

  “莫醒醒!”她瞟了一眼地面,冲着我大喊说,“把地扫了!帮那个爱哭婆把她的破烂玩意收拾收拾!”

  伍优抬起头来,看到满地狼藉,哭得更凶了。蒋蓝拔掉脚上的一只拖鞋直接朝她的位置扔过来,说:“别让人觉得我欺负了你似的,谁叫你嘴巴不干净?我警告你,你他妈以后再敢八卦我就撕烂你的嘴,我说到做到!”

  伍优不敢再放声哭,而是蹲在地上,一边抽泣着拣贝壳一边小声叽叽咕咕:“有本事到北京当明星去,回来撒泼作甚么?”

  “你说什么?”蒋蓝用矫键的身姿从上铺跳下来,“你给我说大声点!”

  这时,李妍站在门口喊我:“莫醒醒,一起去打水!”我应着:“好。”我递给蹲在地上的伍优一张面纸,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抹了一把脸,站起来,跟着我一起提了水瓶出了门。

  “莫醒醒你给我等一下!把我的水壶也提上!喂,我说你听见没有?”

  我重重把门拉上。

  提水?见鬼去吧。我提着我的水壶一个人快步走在最前面,走到楼梯口,仍旧能听到她的咒骂声:“WoKao,你们什么态度!”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不把她赶出我们宿舍,赶出米砂睡过的那张床,我就不是人!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到后来我才得知,原来伍优因为跟隔壁宿舍的女生说蒋蓝的没当成明星又回来上学的事情,刚好被她撞见听到,她直接揪着伍优的头发,甩了她两巴掌。真是疯了。

  没有当成明星的蒋蓝越来越变态,她从不叠被子,宿舍连连扣分;她在宿舍吃榴莲,把壳丢在伍优的鞋盒里;她每天最晚起床,走之前还要留下一地的化妆棉以及脏兮兮的面纸;她把内衣内裤晾在伍优原先挂风铃的床头,刚刚摘下来又挂上去新的。

  伍优开始前所未有的恨她,导致的结果就是,流言以无比迅疾的速度在整个校园内传播:蒋蓝本来是满怀着希望要去北京混的,谁知道蒋蓝的表姐著名的蒋雅希原来根本就不买她这个表妹的帐,刚到北京,她就给讽刺了一通,被踢了回来;还有,蒋雅希家有钱并不代表蒋蓝家有钱,蒋蓝的爸爸其实是个管道工,她家境其实相当普通,为了交钱给她上天中而四处举债,她今日的光鲜全都靠各种各样有钱的男生支持。最毒的传说莫过于蒋蓝压根就没去北京,她不在学校的那些日子,是去医院打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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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些流言的传播,蒋蓝的支持率在整个学校里直线下降,就连她从前的室友都敢当着她的面把她送的发卡掰作两截,丢进垃圾筒 看在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份上,我暂时还不想与她太计较。谁知道她自己不知趣,非要惹我。那一晚,她又在宿舍擦粉,又丢了一地的化妆棉。心里恨得不得了的伍优不怕死地凑上去说:“你晚上还化妆?今天要出去约会吗?”她重重地把手中的粉底摔在桌上,扬着眉毛说:“又来管不该管的屁事了吗?”

  伍优居然相当的从容,她拿着自己的牙刷杯,趿着拖鞋从她身边经过时,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不知道这声“哼”令她想起了什么,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伍优,借着又开始用非常痛恨的目光盯着我。

  我当然知道她为什么要擦粉。对面容姣好的蒋蓝来说,脸上的任何瑕疵都足以破坏她脸蛋的完美,所以,即使是一丁点轻微的痕迹都不能有,更何况,那是一道长长的伤痕呢?我想起那个晚上她的狼狈样,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

  “莫醒醒,你最好给我记住,多嘴的人舌头迟早要被切掉。”她语气恶狠狠,可我根本就不怕她。我整理好自己的睡衣就爬上了床,戴上了我的新耳机,闭上眼睛听我复读机里的英语课文。

  她不甘心地冲过来,一把扯掉我的耳机,说:“又装处女!你装呀,你再装?你装够了没有?”

  我从床上坐起来,夺过我的复读机,死死盖上被子。

  就在这时,熄灯了。

  大家都躺在床上不出声,广播里传来宿管阿姨的声音:“三分钟后查房!请大家速速上床休息!”

  蒋蓝愤愤地骂了一声“妈的”,咣当咣当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又一次地动山摇地爬到了我的上铺。

  模模糊糊地,我听到一个人叽叽咕咕地在说:“脏,真脏!”我把被子掀开,头顶却传来震天响,好像她踹了床板一脚。我侧耳倾听,才听明白,原来她在说这张床。她不停地拍打被单,神经质般地抖动自己的蚊帐,正当我揣摩不定时,她却把头从床边上垂了下来,长长的卷发像拉面一样落下来,她倒挂着的嘴巴夸张地动着,对我幽幽地说:“你们,究竟在这张床上,做过什么好事?”

  我真想把她倒挂的脑袋从上铺扯下来。可是,她却及时把脑袋缩了回去。

  “明天我要买个刷子,把这张床好好刷干净!”她继续发表意见,我用力抓着床单来克制自己的愤怒,否则我不敢肯定我是否会冲到上铺掐住她的脖子。

  对她睡在米砂的床上,我已经是一万个不满了,现在,她的床板又一直吱吱哑哑响个不停,像是面临飓风的危房。我捂住耳朵,几欲崩溃。我突然很想念米砂,想发短信给她抱怨,又一想,这个时候她一定睡了,所以我只能在被窝里打开手机,不断调到这两天我们发的短信,看了又看。最后一条短信她这样跟我说:“醒醒,你理那些泼妇就是抬举她们。”

  我当然不想抬举谁,于是我闭上眼睛安心地睡了。

  半夜,我胃痛,爬起来上厕所,却看见她靠在厕所的墙壁上,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抽烟,像一个寻仇的女鬼,不仅眼神幽怨,而且,也和那些女鬼一样,长着一副苍白漂亮的脸孔。我不打算理她,她却举着自己手中的一件衣服对我摇摇,哑着声音说:“你看,漂亮不?”

  我定睛一看,那是伍优的真丝睡衣!与先前不同的是,在胸前部分,用烟头烫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破洞。

  “逆我者死。”她叼着烟,欣赏着手中的“杰作”,含含糊糊地说。

  “逆我者死。”这似乎是她的口头禅,我仍然记得那时还是初一,她给我同桌一个很胖的男生传纸条,纸条没折好,落在我脚下,上面就是龙飞凤舞写着这句话。

  那个男生接到这个纸条以后,鼻血马上就流了下来。我还记得,她那时盘一个很高的发髻,虽然像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可却依然光彩照人,尤其是她的眼睛,大得仿佛能慑人心魄。她傲慢地转过头来看着胖男生的狼狈样,笑得前仰后合。多年以后,当我在美学讲座上,听到老师对“崇高”一词的解释,他说:“崇高感从美学角度上讲,就是恐惧感。”如果这样说,蒋蓝的眼睛,的确是令人恐惧的“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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