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龄不小,但经历很是简单,大学数学系毕业,分配到马路对面的医科大学任教,2002年大学合并又回到我上学的母校任教.在医大的十几年结交了很多医生朋友.今年八月学校派我到让日本进修,我的一个医生朋友在给我送行的聚会上给我们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5.12汶川大地震后第二周,我随医疗队进入震区,汽车开了一天来到成都,成都看上去并不象是处于地震灾区,成都市民看上去并无紧张的气氛. 指挥部设在一间较偏僻的酒店里,与刚才大街上看到的不一样,这里就象战场指挥部,人来人往,却有条不紊.我们到达时已是当地晚上十点,总部会议室仍然灯火通明,每天例行的工作会议正在进行.一位救援者正在讲述志愿者,生存者,儿童,灾民的心理健康需要.她报告说灾民的心态可分几个型:一声不吭型,工作狂型,焦虑不安型,惊弓之鸟型,伸手待哺型.一位山上灾民的房子倒了,妻子失踪了,他留下儿子照顾老父亲,自己下山投身挖人救灾工作.几天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拼命工作.一群从灾区里抢救出来的孩子,就象惊弓之鸟,连卡车卸砖,都会吓得直哭.这时,一位志愿者来向大家告别,他放下家庭和工作出来救灾,家庭却不理解他,出现了问题,他不得不离去.临走前抱着总部的负责人,放声大哭. 我们被现场的气氛感染,很快便进入状态.我们听了简介,接受了明天的任务,便到了被分配的房间休息.伴着一天的疲劳,进入了梦乡.
清晨,我们的医疗队还来来了几位志愿者,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L.L医生是较最早参与救灾的,地震前他刚好因事来到成都,地震一发生,他马上成为志愿者,投入民间救灾的行列.L医生目睹了地震中最惨烈的场面.他在重灾区都江堰聚源镇,绵竹汉旺镇都工作过.在废墟中救过伤员,在余震中运过救济品,一个任务结束,他又投入另一个任务.和我们混合组成医疗队时,他的身心已经非常疲劳.
我们的领队兼向导兼川语翻译小Y是一个秀气漂亮的成都姑娘.她原来的职业是电视台记者,现在是杂志编辑.地震发生后,她很快成为志愿者投身于救灾.Y小小年纪,却有非凡的组织和领导才能,几个大老爷们都得跟着她的指挥棒转.Y具有职业记者的敏锐嗅觉,又在新闻传播界有一班朋友,从她那里,我听了许多救灾中的很多故事.
第二天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秀水镇,在北川和绵竹之间.秀水镇本来就是个穷地方,缺医少药.地震发生时,农民多在田里,因而死伤不多,但房子大部倒塌,村民只得住在简易的帐篷里.由于发放的帐篷不够,贫苦的村民只能用一块塑料布搭个简易棚子,即不遮风,也不挡雨,更不隔蚊子.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生活,谁看了都会心疼.
我们在一家村民的门前找了一张桌子和板凳,设了医疗点.村里的人知道我们来,便奔走相告,纷纷来到医疗点,等看病的人,一下子排长了队.而L医生就像老大夫一样,不到3分钟就看完一个病人.病人多数并没有在地震中受伤,或顶多受了点轻伤.重伤的早已经运到城里抢救了.我们看得最多的是上呼吸道感染,胃肠道感染和皮肤感染.这和灾后的卫生条件与帐篷生活有关. 村民们住在帐篷里,早晚温差大。白天闷热,晚上寒凉,清晨露水重.大多数人都有嗓子疼,咳嗽,头晕。室外蚊叮虫咬,很多人也没洗澡,皮肤瘙痒和皮疹的人特别多.除了许多是慢性湿疹近期加重以外,还有很多是蚊叮虫咬后继发感染的.轻度腹泻和腹痛的人也很多.有点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体癣和足癣等真菌类感染的,比我原来想像的少得多.
村民中来看各种疼痛的也很多.其中大部分并不是在地震中被砸了,而是各种关节炎和相关的并发症.腰痛,颈痛,腿痛,膝关节痛,手腕关节痛是最常见的主诉.四川的乡民们大多有关节炎.我们原来是来救灾的,现在把乡村医疗都包了.有一位乡民跑来说,他们村里有一位在地震中被砸伤了腿,不能走来.另一位的肩膀被砸了,手不能抬起来.我们说:“那好,我们去看他们!”我和H医生收拾了一点药物和纱布绷带,放在背囊里,和领队的小Y一起,跟着来人往那村里走. 乡间的路本来就凹凸不平,由于下过大雨,路上一片泥泞。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赶去.幸亏我们穿的是登山鞋子,才没有滑倒.路的两边是农民的田地.听老乡讲现在是双忙的季节.农民这时正是冬小麦收割和早稻插秧的时候,但不少的田里,冬小麦还没有收割。强壮劳动力本来就少,这房子一塌,把农活都耽搁了.可是这早稻要是现在不插下去,误了季节,明年吃什么呢?我们默默无语,只有为农民担忧. 村里大部分的房子都倒了,到处是断壁残恒,碎砖烂瓦.农民在倒塌的房子旁边搭简易帐篷住.在一根撑起的横木上挂上一块塑料布,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我们首先赶到那被砸了的农民的家。她家四口人,男女主人,小女儿和老母亲.他们搭了两个帐篷,大的是男女主人和小女儿住,小的给老母亲住.废墟里拉出一床垫,放在大帐篷里.老母亲的帐篷里没有床垫,一块木板上面铺了稻草,那就是她的床了.女主人的左肩膀在地震中被倒下的横梁砸了,不能动,一动就痛,检查之后,发现是左锁骨闭合性骨折,所幸骨折端移位不大,我建议她如果有机会的话,去医院照个X光,如无错位,不用手术.她苦笑一下,因为她没有照X光的钱,无移位锁骨骨折除肩膀肩带固定外,无需特别治疗,我们只好给她一些止痛药,嘱咐她不要提重东西.她的右腿踝也给砸了,不过是软组织损伤而已,我们给她上了点外用药膏. 这时另一位村民走来,他的脚给砸伤了.村里的医疗站给包上了,但还觉得疼。我把他脚上缠着的纱布打开,看到一个开放的伤口,已经化脓了,幸亏并不深.我给他用生理盐水洗了,用干净无菌纱布给重新包扎了.村民千恩万谢.
每次我们握着村民的手,看着他(她)们的眼睛的时候,他(她)们的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下来。爱,对他(她)们来说,比医药更重要.
说到志愿者,这时的成都市,每天都有大量外来的志愿者涌入.他们一部分受各省市机关和各企业委而来,另一部分完全以成都身份投入.中国从来没出现过这样庞大的志愿者大军.志愿者的身份从公司老板到普通农民都有.大批个人志愿者,在地震发生后突然冒了出来,组织了成千上万的专业或非专业的志愿者从全国和世界各地赶到灾区.大批捐款也通过这些志愿者源源流入灾民手中.红十字会门口也天天聚集了一大批人,就象一个巨大的劳工市场.里面出来一个人,说某地需要人帮忙卸砖,马上有一大帮人跟着他去.我听一东北来的志愿者说:“我们什么也不懂,但有的是力气.”志愿者小B,搞室内设计,来自北京,二十刚出头,一脸孩子气,非常阳光.地震发生后,她拉上她的男朋友,一起到了灾区当志愿者.最初几天,水电不通,无法洗澡,无处上厕所,天天吃干粮,这对一个北京的秀气女孩子来说似乎有点残忍,但她硬是挺下来了.现在她是营区志愿者的领导,独挡一面。那天傍晚,我从帐篷区回指挥部,一抬头看见小B坐在河堤上新建的热水锅炉旁休息,头倚着她的男朋友,落日的余晖给他们涂上金色的轮廓.我不禁动容.我想,在灾区的这段经历,将是他们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 志愿者小T,重庆人,教师.她丈夫在地震当天自己开车来到震区,冒着生命危险在废墟下挖人,进出绵竹,什仿灾区数次运送伤员和物质,见到了最惨烈的场面.他一回重庆就哭了,不吃肉,只吃馒头,不睡觉,精神近于失控.小T决定让十几岁的儿子看着丈夫,自己接替丈夫来灾区。在灾民营未建成前,她负责带着一群失去父母的小孩子,跟他们玩,安慰他们。她描述说:“孩子们脏兮兮的,但很可爱。他们的眼睛里充满惊慌,无助的眼神.一有余震,他们马上趴倒在地尖叫.经过有裂缝的墙壁,他们懂得绕着走.”有个叫“强强”的孩子,老拉着她的手,跟她在一起,一步不离.晚上她要离开时,强强不让她走,她只好留下电话号码,跟他说,有什么事就给阿姨打电话.可是,当她刚转过身,强强就开始打电话了.......
我是一个感情丰富,但不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听了他的故事,那一夜我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