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不说话了。心怦怦乱跳,几乎冲出胸腔。话已出口,李青格倒也镇静了,索性把想说的话说完:“我知道有句话很俗,很多书上电视上都说过,但我还是想重复说一次: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我感觉我们在一起很默契,许多事情都能心领神会。你没感觉到这一点吗?...”
安宁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其实我也喜欢你,但我以前以为你喜欢我姐...现在我没什么顾虑了.你不知道,你的笑容多迷人!你给我一种踏实的感觉,新鲜的感觉,纯洁的感觉,从来没有哪个男孩给过我这种感觉...”
安宁以为她说完这些话,李青格会动情的拥抱她,亲吻她。但李青格什么都没有做,他冷静地坐在那里,看也没看安宁一眼,低头说着自己的话:“我很感激你,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对我说过...我喜欢你,但我知道这不可能.我是一个军人的儿子,从我母亲身上,我看到了做军人妻子的艰难.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只有母亲的形象,没有父亲的形象.即使有,也很模糊.父亲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名称.我母亲和父亲结婚三十多年,母亲算过一笔账,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三年.父亲好不容易到了退休年龄,可以回来陪母亲了,可是父亲的身体不行了.他已经习惯了高原缺氧的气候,不能回内地了.他一回到内地就头晕,恶心,浑身没劲,只有回到高原才能感觉舒服.父亲一直呆在高原.我们一家三口人,分散在三个地方,母亲在成都,父亲在昆仑山下的格尔木,我在川藏线上.可父亲已经退休了,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呆在高原啊!父亲心疼母亲,说母亲苦了一辈子,该回来陪陪她了.父亲冒着危险,回到成都陪伴母亲.可是他们在一起过了不到半年,父亲就死了,他的肺肿得好大...那时我在川藏线上抢险,无法赶回来为父亲送终...”
安宁听着,眼泪就出来了。李青格没有流泪,李青格说:“所以,不想让你和我母亲一样,受一辈子苦...”安宁擦了一把泪说:“那你也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啊...我爱你!我就是想嫁给你...”李青格站起来说:“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天色真的很晚了,周围的树木已经变得很模糊。两人来到渡口,不见一条船。到处寻找,走到一处木屋前,一个女人告诉他们说,最后一班渡船已经走了。女人说:“我这里有吃有住,你们就住我这里吧,一鸡三吃,很便宜的。”李青格傻眼了,看着安宁:“这怎么办?都怪我,没留心时间。”安宁倒有些幸灾乐祸,希望在这孤岛上住一夜。“这有什么,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呗!”那女人也说:“我们这里很安全,你们就放心住吧。”李青格见女人误解了他们,刚要解释什么,安宁对那女人说:“老板,我们今晚就住你这里了,你去给我们准备饭吧,一鸡三吃,再炒两个素菜。”
饭菜很快上了桌。安宁要了一瓶红酒。月亮正好出来了,照着木屋,竹桌竹椅,清风徐徐,别有一番情调。两人吃着饭,喝着酒,安宁问李青格:“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李青格说:“将来出一本自己的质摄影集。”
安宁记住了这句话。安宁头有些晕乎,可说出的话一点不含糊:“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是什么?”“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你的新娘。”
后来安宁喝醉了,倒在李青格的怀里。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醉了的感觉真好...难怪我姐喜欢喝酒...你是李青格吗?李青格,我告诉你...我要做你的新娘...李青格,我爱你!你娶我吧...”
安宁不知道那天晚上李青格是怎么把她扶进客房的,她以为李青格会对她做什么,甚至希望李青格对她做什么。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好好的,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李青格坐在一旁,深情地望着她。李青格守了她一夜。她一把搂住李青格的脖子,两人第一次吻在一起...
从那天起,安宁就开始悄悄准备为李青格出影集。她到出版社问过,自费出这样的书,需要五万安宁开始拼命赚钱,可一年才积攒了一万。本来可以找父亲的,但她不想那样。她要用自己的钱为李青格出书。她贷款四万,为李青格出版了《一个人的高原》。她要把这本书作为礼物,在婚礼上送给李青格。
早上起来,安宁感觉有些头疼。昨晚想着李青格,很晚才睡着。她们匆匆吃了早饭,刚准备走,部队出事了。出了一件大事。
当时,冯小莉、郭红和通信员小白,正在帮安宁她们往三菱吉普车上装行李。冯小莉的脚已经好多了,可以走路了。冯小莉正在交待驾驶员路上慢点,要注意安全,两个兵气喘吁吁从外面跑了进来,脸色煞白,看见通信员小白就喊:“赶快取安全绳,工地上出事了!”
她们吃了一惊。冯小莉问:“出什么事了?”
两个兵已经跟通信员跑进了库房,没有听见。他们很快又跑了出来,每人身上背着一捆安全绳。冯小莉追过去问:“怎么了?”“有人摔下悬崖了!”
郭红心里“格登”一下,颤声问:“谁?”
两个兵一边往外跑,一边说:“还不清楚。”
冯小莉神情惊慌,对安宁说:“我得去一趟,你们等着。”冯小莉上了车,让两个兵也坐上来,吩咐司机赶快去工地。车子一出营门,郭红身子一软几乎倒在地上,安宁赶忙扶住。郭红说:“早上起来我就眼跳心慌...邓刚他不会有事吧?”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我对不起邓刚...我好后悔啊...”
安宁安慰说:“情况还不清楚,邓刚不会有事的...”
几个女人在屋里坐不住,跑到营门口向工地方向张望。郭红几次想往工地跑,被安宁拦住了。她们焦急地等待着工地上的消息。
过了不知有多久,一辆吉普车终于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后面还跟着三菱吉普车。车子进了院子,邓刚从车上跳下来。郭红激动得跑过去想问什么,邓刚神情严肃,看也没看她一眼。车上又下来两个干部,邓刚和他们一起从车上抬下一个人。那人浑身是血。他们把那人抬进屋里。支队长、冯小莉和另外两个干部,从后面的三菱车上下来,跟进屋去。十几个战士也跟着跑了回来,围在门口。有人开始轻声地哭泣...被抬回来的,是二中队副指导员周明。周明已经牺牲了。
据冯小莉后来讲,那天夜里又发生了小的塌方--这在川藏线上是常事,大的塌方过后,一般跟随的都会有小的塌方,就像地震过后的余震--但道路没有中断,东进西出的车辆还能正常通行。部队一大早就上了工地,清理路上塌下来的泥沙和石头。二中队副指导员周明站在路边指挥。谁知那里的路基由于前些日子怒江截流,水位上涨,已经被翻涌的江水淘空了,路基“哗”的一声塌了下来,周明没来得及喊一声就掉进了几十米深的悬崖。正在前面组织施工的邓刚和支队长闻讯赶到现场,紧急组织官兵营救。邓刚把安全绳绑在汽车轮胎上,拽着绳索往悬崖底下摸去。下到一半时,发现一块突出的崖石上有一摊白花花的东西,邓刚眼前一黑,知道周明已经牺牲了...
安宁和余秀兰母女那天没走。她们和郭红、冯小莉一起,为周明扎着纸花。冯小莉悲伤的说:“昨天见到他,他还高兴地对我说,他就要当爸爸了。可是今天...他春节休假回去,刚结的婚,妻子现在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说着就落了泪.几个女人也跟着落泪.余秀兰最伤心,一直在默默地垂泪。
第二天早上,天下起了小雨。但即使小雨让道路渐渐泥泞,也无法阻止人们的脚步。人们成群结队地走上营区后面的那座山坡。官兵们来了。县委县政府的领导来了。四面八方的藏族群众来了。一个老师,领着一群小学生也来了。丹增活佛和几十个喇嘛也来了,他们坐在山坡上,正在为一个刚刚离去不久的灵魂超度...
安葬周明的这天晚上,冯小莉正和安宁、余秀兰在屋里说话,突然听见邓刚在隔壁屋里大声喊道:“你不就想离婚吗?我成全你!”然后,听见邓刚“噔噔噔”走了出去。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但马上醒悟过来,跑出去一看,邓刚已经走出了大门。几个女人急忙走进大队部,看见郭红正在捂着脸哭,郭红说,刚才想找邓刚谈谈,可邓刚以为她还是要谈离婚的事,一下子就发火了,没等郭红解释,就从抽屉里取出离婚协议书,刷刷签上名,摔了笔,闯了出去。安宁说:“今天这种时候,你不该跟他提这个...”郭红委屈地说:“我本来是想对他道歉的,说我误解了他,我不想离婚了...可我刚一张口,他就发了火...”冯小莉安慰说:“周明刚刚牺牲了,他心里很难过,压力很大。嫂子你别难过,等他的情绪稳定了,你再找他好好谈。”郭红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原谅我...”
第二天一早,安宁和余秀兰母女离开白玛,乘坐一辆三菱吉普车往波密去了。路上很顺利,二百多公里路程,中午就到了。快进波密县城时,司机问余秀兰:“你丈夫在支队机关还是保障中队?”余秀兰说:“不在机关。”司机说:“那就是保障中队。波密只有这两个单位。”余秀兰没有说话。司机就直接把她们送到了保障中队,然后又返回白玛了。
走进中队部,一个小兵正在往墙上的什么图表贴小红旗,看见她们,忙从凳子上跳下来问:“你们找谁?”余秀兰说:“找你们领导。”
安宁感到奇怪,余秀兰不找自己的丈夫王力,却要找人家的领导?不是说她丈夫是个兵吗?要不是就提干了,当了中队长?
那兵问:“你们有什么事吗?”余秀兰面无表情地说:“我要见你们领导。”那兵打量了一下余秀兰,又看了看安宁和小雪,猜不出她们是干什么的,没再多说什么,疑疑惑惑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叫来了一个中尉。中尉额头有一道疤痕,进门就问:“谁呀?”看见面前的三个人,都不认识。兵站在后面,介绍说:“这是我们中队长。”余秀兰问中队长:“你知道以前这里有个叫王力的兵吗?”中队长惊讶地后退一步,问:“你是...”余秀兰说:“我是王力的妻子...”中队长惊讶地看着余秀兰,愣在了那里,嘴角开始颤抖,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余秀兰的手:“嫂子!...你怎么上来了?”说着眼圈就红了,泪水很快弥漫了双眼。
“我来看看他...”
余秀兰的眼泪也“刷”地流了下来。小雪看见妈妈哭了,搂着妈妈也跟着哭了。安宁和那个兵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呆立在一旁。中队长抹了把泪,抚着小雪的头问:
“这是小雪吧?十年了,都长这么大了...嫂子,你不认识我,可我知道你,知道小雪。以前我和老王出车,他经常念叨你们。我叫韩义,是老王的徒弟...我回家探亲找过你们,可村里人说你带着孩子出去打工了...嫂子,你上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不想给部队添麻烦...”
韩义赶忙端水倒茶,让兵去通知炊事班准备饭菜。余秀兰说:“你别忙了,我们在路上已经吃过午饭了。你带我去看看他吧。”韩义说:“你刚上来,路上很辛苦,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再去吧...”余秀兰说:“我等了十年,就等这一天了...你现在就带我们娘俩去吧。”韩义说:“好吧,我们现在就去。”
韩义出去安排车了。直到现在,安宁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余秀兰丈夫出了什么事。但看见刚才那一幕,联想起余秀兰一路上沉默寡言、遮遮掩掩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这会儿见他们要走,便对余秀兰真诚地说:“大姐,我陪你一起去吧。”
余秀兰说:“大妹子,对不住你,瞒了你一路。我实在不想提起这事,怕自己路上伤心难过,没力气走到这里。我不想让人知道,不想让人同情我...”
说着眼圈又红了。安宁安慰说:“别哭了,大姐。你一哭,小雪又要哭了。”小雪带着哭腔说:“妈,别哭了。”余秀兰说:“妈不哭。”但两人的泪却越流越多。这时韩义回来了,对余秀兰说:“嫂子,车来了,我们走吧。”
几个人坐上一辆吉普车出了中队大门,向右一拐,上了川藏公路。韩义坐在前面,安宁、余秀兰和小雪坐在后面。走了大约半个小时,韩义让车停了下来,他先下了车,然后拉开车后门,把余秀兰请了下来。
“嫂子,这里就是当年出事的地方,你下来看看吧。”
下了车,安宁才发现这里是个弯道,而且路很窄,几乎悬在空中,显然是从山崖上硬凿出来的。下面十几米深处是湍急的江水。韩义指着脚下的悬崖说:“车就是从这里翻下去的...”
余秀兰身子晃了一下,几乎摔倒,安宁赶快扶住了她。韩义说:“那天下着小雨,我和师傅去前面林场拉木材。本来师傅头天晚上刚跑长途回来,那天应该在家休息,可是他怕下雨路滑,不放心我一个人去,硬要陪我一起去。我开着车,师傅坐在边上。走到这里的时候,前面山崖上突然落下一块石头,我心里一慌,一踩刹车,车子一打滑,就掉了下去...我被摔出车门,挂在山崖上的一棵树枝上;师傅和车掉进了江里...”该哭的时候,余秀兰却没有哭。她瘫软在安宁的怀里,木呆呆地看着脚下汹涌翻滚的江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