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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索引及讨论 ] ===========
三十一
这天晚上我好久好久没睡着。
奶奶说的对,我从来不撒谎。可是现在——唉,奶奶你哪知道!一我跟爸爸也不能说真话了。现在,越是亲密的人,越是爱我的人,我就越是得提心吊胆地防着他。我也怕见我最想见的好朋友们和同学们。我还得躲开我最喜欢的孩子们。
要是这一切——真像那条黑金鱼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些幻影,等于一个梦……
“那你可就轻松了,葆儿,”——忽然金鱼缸里有谁答碴儿。
“我不同意!”我叫起来。”那么着,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嗯,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
我爬起来坐着,披上了衣服。
对,这世界上该有爱我的人,该有和我要好的人。他们都得是实实在在的真人,并不是什么幻影。他们得真正和我主活在一块儿。……
“那更没意思,葆儿,”黑金鱼冲着我摇摇头。
“为什么?”
“那么着,你就得一天到晚紧张着,生怕泄露你那个宝葫芦的秘密。那可不是更别扭?”
“胡说!”我嚷。“才不会呢!”
“是,无论谁,你都得提防着他。谁都成了你的对头。你这一边可只有你一个人……”
我赶快捂着耳朵:
“不听你的不听你的不听你的!”
可是我心里其实也不能不承认,这爱管闲事的黑金鱼倒的确有一点儿说得对。正因为它有那么点儿说得对,所以我就有那么点儿受不了,不爱听。
“我看,最好是这么着,”有一条眼睛上挂着绣球的金鱼游到了黑金鱼旁边,发表起意见来。“把世界上的一切——人也好,物件也好,事情也好,都给分成两类。一类该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真有那么回事:比如说苹果吧,那就得是真的苹果,那吃起来才有个意思。还有一类呢,那可是惹你麻烦的东西,拿它不好办,那它就得是幻影,根本没那么回事。这两类东西一分清楚,问题就解决了。”
黑金鱼偏着脑袋想了一想,问:
“那么,哪些个东西该放到第一类,哪些个东西该放到第二类呢?苹果当然不成问题……”
“还有奶油炸糕!”忽然那条满身镶珠子的全鱼也挤了进来。“那么又甜又香,一到嘴就化,——要不是实实在在的真炸糕才怪呢。还有冰糖葫芦……”
“别捣乱!”黑金鱼脑袋一晃。“人家谈正经话呢。例如吧,郑小登——呃,该把他归到哪一类呢?还有小珍儿他们呢,要怎么算才合适呢?”
你们听听!多讨厌!它们待在鱼缸里没事儿干,净拿我闲磕(kē)牙!我可理也不理,只装没听见。
那条黑全鱼又继续说:
“这会儿你固然觉着好朋友少不得,他们都得是实实在在的真有其人才好。待会儿你可又忽然生怕见他们的面,躲他们都躲不及,你就唯愿这是一个梦了。这么一来,就太不容易分类了。”
“那也有办法,”绣球眼睛又出了个主意。“这么着吧:无论是一个什么东西,无论是一件什么事情一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这一类,有时候也可以把它归到那一类:随你高兴。你高兴把它算做真的,它就是真的。你高兴把它算做幻影,它就是幻影。这不好么?”
“好是好,”我心里想,“不过——哼,世界上哪有那么方便的事,你说算什么就是什么。”
我自己这么一动脑筋,就来不及好好注意金鱼们的话了——不知道它们说到了哪里了。现在只听见镶珠子的金鱼在那里小声儿问:
呃呃,这辆自行车到底是不是真的,你说?它瞧着那么好,别只是一个幻影吧,啊?”
“那得问王葆。”
“什么?”我不得不开口了。“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这时候我兜儿里可发出了声音来:
“王葆你真的不知道?你别听它们嚼舌根了吧!这辆自行车——你倒骑上去试试看,看它是不是一辆真车,还只是一个幻影?难道我会弄一些幻影来哄你么?——我宝葫芦难道就那么无聊了?”
它停了一停,又说:
“请你相信我吧:凡是我给你办来的这些个东西,可没有一件不是道道地地的真货色。只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到手得太容易了,你就觉得世界上的东西都是照你的心意幻变出来的了。”
我听室葫芦这么一讲,脑子才清醒了一些。我想:好,明天更得带着这个宝葫芦上学了。
三十二
第二天我照常上学校去。我还是得照常和同学们在一块儿,——这真叫我又高兴,又担心,我只是去得比平日稍为晚一点儿:一到就赶上上课,免得同学们缠着我问东问西。第一节课一下课,我赶紧就溜出了教室。
“王葆!”忽然郑小登把我喊住。“你昨天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我吓了一跳,简直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你可真粗心大意!” 郑小登批评我。“你昨天买了些什么,你忘了么?后来在电影院……”
我这才猛地记起,我在电影院里落下了那副望远镜和两本新书——郑小登今天都给带来了(原来是老大姐捡起了让他带来的)。
“哪,这儿,”他掏着他的书包。“咦!”他越掏越着急,索性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都给抖搂(1ǒu)了出来。“怎么回事?没了!”
他开始满处找了起来,找得连我也心里直发毛:
“算了吧,算了吧!”
“那不行。”
他还让我帮他找呢。一方面他嚷了开来。……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唉,真是叫做一波来平,一波又起——有几个同学在教室角落里闹嚷嚷地议论起什么来了。一打听,原来又是图书馆小组出了事。
据萧泯生告诉我,图书馆小组收到了一个邮件——就是那一册忽然不见了的《科学画报》合订本,也不知道是谁在哪儿捡了寄来的。
“你说奇怪吧?”
“什么!”我吃了一惊。“那个那个——唵,奇怪。”
“你说这是谁呢?”
“什么!”我又吃了一惊。“那个那个——唵,谁呢?”
“可是刚才——就是下课的那一会儿,一找,又不见了。你说……”
“怎么!……”我差点儿没跳了起来。
这时候大家都忙着找书,都嚷着“奇怪”“奇怪”。
好在不大一会儿,就又上课了。这一堂真的是考数学,我们料得对。这么着,刚才闹的问题就惟也不再放在心上,都专心地做答题去了。只有我还想着那些个不见了的东西——我知道,凡是出了怪事儿.总是和我的那个宝贝分不开的。
“真麻烦!它太什么了,太……”
我心里正要怪它太爱管闲事,可马上又忍住了没往下说一我一说,要是宝葫芦就真的不敢再管闲事了,那——
“那我还得考数学呢,”我心里赶紧说。“我现在正需要这几道题目的答题,听见了吧,我要答题。”
于是我盯着我面前的那张自纸。
渐渐的,纸面上现出一个青灰色的小点,慢慢儿在那里移动。我定睛一看,仍旧是一张白纸。
“怎么回事?”我霎霎(shà)眼睛。“干么还不来?它生我的气了么,这宝贝?”
现在教室里可静极了。听得见同学们的呼吸声,还有铅笔划在纸上的声音。我不知道刘先生——我们的数学教师,又是我们的班主任——还是坐在那儿呢,还是踱到窗子跟前去了:我简直不敢抬起头来瞧一瞧。
“刘先生兴许正瞧着我呢,”我感觉到身上出了汗。我时不时地舔着铅笔头,在纸上虚划着。
这么着等了好久好久。什么也没等着。有一次,纸角上仿佛有了一个淡淡的什么字,我向那里一看,它可移到了纸外面去了:又是眼花,哼!
这可怎么办呢?
“是不是因为——是不是它忽然那个起来了,它忽然不灵了?”
我一想到这个,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这就屏住了气,全神贯注地等它回答。
可是我只听见我自己的心怦怦地跳。我就想……
嗯,我可不能想了。我得用脑筋来亲自对付这几道题目了。
“第一道……”我开始认真看起来。
同志们!要不要让我把题目给你们抄下来?抄下来大伙儿研究研究,就等于上了一堂数学课,那才起教育作用呢。是不是?
同志们!依我说呀,要是一个故事里面真能把数学难题都给解答了出来,还把这门那门功课上的种种问题,工作方法上的种种问题,也都给解决好,那够多好哇!那,咱们只要听了这么一个故事,就什么都学到了,再也用不着进学校了。……
怎么,你们不同意?——也对,赶咱们自习的时候再研究。现在讲故事归讲故事。
且再说我这回考数学的情形。
这的确有一点儿糟心。一个有宝葫芦的人居然也会遇到这样的事,那我可没有意想到。老实说吧,我对数学这门功课本来就有意见, 。它从来不肯让人爽爽快快解决问题,老是那么别别扭扭的。可巧这几天我偏偏又没准备好一这不怪我:这几天我一直忙着,哪来的工夫!
今天可忽然一下子——嗯,要让我自己来思索这号答案了!
“宝葫芦哇,宝葫芦哇!”我心里叫着。“唉!”
这时候忽然听见窸窸窣窣一阵纸响,有谁从座位上离开了——去交了卷。接着又有几个。
“三个人,”我数着。“哼,又是一个!”
我正在这里着急,正有点儿感到失望,可突然觉着我眼面前的世界变了样子。我眼面前的那张白纸一本来显得又白,又大,又空空洞洞的,现在一下子可满是一些铅笔字——写上了这几道题的答案。
“哈!”我又吃惊,又高兴,真恨不得跳起来。
原来我那宝葫芦并没有失效!仍然有魔力,仍然可以给我办事!这——呵!还有什么说的!
我赶紧写上名字,去交了卷。
三十三
我刚去交卷的时候,我们教室里就出了一件奇事:苏鸣凤(他坐在我前面一个位子)的试卷已经答好了,可是忽然一下子不见了。
谁都觉着古怪。
可可儿的在这个时候,刘先生偶然一下子瞥(piē)见了我刚才交去的试卷。他吃了一惊。说也奇怪,我卷子上写的一点也不像是我的字,倒很像是苏鸣凤的字。刘先生再仔细看看——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仔细,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
同志们!你们没瞧见过苏鸣凤的字吧?嗨,苏鸣凤这个人真是!——真猜不透他那笔字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那么怪头怪脑!你乍一看,还当这尽是些反面字呢,可实在是正面。哪,都这样:一个个字净爱把上身斜冲着西北方(按照地图的方向),而把脚跟拐到东南方去。真是成问题!
当时我要是稍为检查一下,我就决不肯把这份卷子交上去了。可是我恰巧没工夫注意到这一点。
“这就是你的卷子么?”刘先生问我。“怎么不像你的字?”
我怎么回答呢,同志们?所以我没吭声。
刘先生叫苏鸣凤把他的答题再在一张纸上写一两行,又叫我——
“王葆,你也写一行给我看看。”
刘先生不过是想要对对我们俩的笔迹,我知道。可是这么一来,实际上又是考我的数学!我可又得照着题目来思索,把铅笔头舔了又舔。
“你刚才怎么做的,你全都忘了么?”刘先生在我耳朵边轻轻地问。
我简直吓一大跳。原来刘先生正站在我身后瞧着我写呢。
“行了,”刘先生跟苏鸣凤说,因为苏鸣凤已经写下了两行了。
这时候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经交了卷。他们虽然已经走出了教室,可都不去玩他们的,倒爱五个一堆七个一群地嘀咕着,往窗子里面望着。
我自己知道——
“今儿的事可糟了,可糟了!唉,糟糕透了!”
果然。
大伙儿都议论纷纷,说是王葆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竟把别人的卷子拿去交了,当做他自己的成绩。最不可解的是,王葆究竟怎么能拿走?难道苏鸣凤睡着了么,当时?
“我的确不知道,”苏鸣凤说。“我刚写好,刚要写上名字,可忽然……”
“这可真古怪!问问王葆!”
(什么?问我?那我可怎么知道!)
“还有一点也想不通:王葆怎么那么大胆又那么傻,拿了别人的卷子冒充是自己的?难道谁还看不出来么?”
“王葆当时是怎么个想法?”
(什么?我当时怎么个想法?那我可怎么知道!)
连刘先生也闹不明白。他只是找到我:
“王葆,我希望你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刘先生!”我叫。“我——我……”“怎么了,王葆?)
“这——这——我不会,刘先生。这伴事太古怪了,我……”
“的确很古怪。所以更希望你能跟我说明一下。”
“可是现在不行。我有点儿头晕……”
“那么什么时候比较合适?下午?怎么样?”
刘先生就老是这么盯着我。好,下午就下午吧!
可是一下了课,同学们就一窝蜂拥到了我跟前,七嘴八舌地问我是怎么回事。
郑小登两只手抱住我的肩膀。
“你干么不说话?”
我整理着书包里的东西,不言声。我知道他们都瞧着我,我脑袋抬也不抬。
“王葆,王葆,”姚俊摇摇我,“怎么的了,你?啊?”
我一扭身就挣开了他的手:
“别!”
我这个动作的确未免太猛烈了点儿,害得书包里都有东西抖搂了出来——“叭!”的一声掉到了地下。
“哟呵,《科学画报》在你这儿!”萧泯生大叫了起来。“我说呢!怎么不见了!”
同时可又嘎哒一声,有个什么白东西落到了椅子上。
“望远镜!”有人嚷。
郑小登这才恍然大悟:
“噢,是你自己拿回去了?你干么不告诉我一声儿?”
那些掉下的东西我可瞧也不瞧,也不去捡。我只把书包理了又理,把脑门子上的汗擦了又擦。后来才想起这该使手绢儿——我一掏,就有一张纸连带跳出了兜儿:这是五圆的票子。
“咦,这哪来的?”连我自己也诧异了一下。“噢,昨晚给杨拴儿的那一张,准是。”
同学们还是拥在我跟前。
“王葆,我们希望能把这个问题闹个明白。”
“王葆,难道说你……”
我一抽身就走。
“王葆!王葆!”同学们在后面叫。
我可头也不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跑了起来。
三十四
我乱跑一阵,为的要躲开这些同学和朋友。
“可是待会儿怎么办?还回不回教室去了?”我一想到这个,心里就发怵(chù )。
别说回教室,就是在教室外面,我也没有地方好待了。我无论走过哪幢(zhuàng )屋子门口,可总有人在那里冲着我望着,还指手划脚的,好像是说:
“瞧这王葆!什么毛病了,又是?”
我一踅(xué) 到球场,又偏偏有高二一班(我们的友谊班)上的三个同学对面走过来。我连忙往东一拐避开,可猛不防碰到了一丛黄刺玫,落了我一头一脸的小花瓣,斜对面屋角上两只喜鹊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啥啥!怎么怎么!”
于是我又气鼓鼓地走开。到哪儿也不合式。就这么走来走去,走出了学校的门。我的两条腿仿佛没法儿叫它休息,竟不知不觉地就出了城——到了钓鱼的地方,也就是发现宝葫芦的地方,这才停了步。
我打兜儿里一把抓住了宝葫芦,抽出来往地下一扔:
“你干的好事!”
“过奖过奖,”宝葫芦连忙回答,十分谦虚。“其实——呃咳,可算不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做了我份内的事。承你好意……”
“呸!你以为我是表扬你么?”
“你说这是‘好事’……”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
“哼!我说的是反活,懂了吧?还高兴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宝葫芦迎风晃动了两下。“那我得劝你,你往后要是再说反话,最好预先声明一下:‘我要说反话了,注意!反话就不是正面话,别闹错了!’然后再说。你要是跟我闹着玩儿,最好也早点儿交代清楚:‘注意!这儿这一句是说的笑话,是逗乐的,是可以发笑的。’就不至于出错儿。”
“干么要那么麻烦?”
“唔,是得那么着。要不,主题就不明显,对我也就没有什么教育意义。”
“嗯,跟你说话还得费那么多手续呢!我和我同学们说话,可从来不用那么……”
宝葫芦打断了我的诺:
“那当然,那当然。你们都是人,有人的头脑,说的是人话,当然一听就能领会,—一除非说的不是人话,可是我呢,你就得特别照顾我一点儿。”
“那为什么?你有什么特权不是?”
“我—一我可是个空脑瓜子,得依靠着别人的头脑来过日子。所以你就得一件件都给我安排停当,告诉我哪儿该打哈哈,哪儿该绷着个脸,哪儿该被感动,而哪儿又简直的是该深深地被感动、还是怎么着。”
“哼,还让你感动哩!”我又冷笑一声。“今儿个出了那么多糟心的事,害得我在学校里都待不住了,你可有什么感觉没有,我问你?”
“那么你说,究竟我该怎么去感觉吧?照规矩该怎么感觉,我就怎么去感觉就是。只要你吩咐一声儿。”
“呃,我问你,”我蹲(dūn)了下来,想好好儿跟我那宝葫芦算一算帐。“今天你干么要让我那么丢脸?我考数学的时候你千么要那么胡闹?你干了些什么,你从实说!”
“那不是你自己吩咐的么:你要那几道的答题……”
“我可没让你去拿别人的成绩来充数啊。”
“可是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来给你服务,”宝葫芦平心静气他说着。“我没学过数学,不能代你做答题,所以我就拿别人的来。我听说苏鸣凤的数学挺棒,又坐得贴近,所以我就不慌不忙,耐心耐意地等着他把卷子全都写齐备了,趁他还没有写上名字的当儿,我就……”
我嚷了起来:
“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行为?”
“那我不知道,我没研究过,”它满不在乎地回答着我。“反正这些个玩意儿——考试卷子也好,地图也好,什么也好,都得打别人那儿去拿来……”
我一跳——
“什么!这些东西——所有的东西——难道难道——呃,你怎么说,都是拿的别人的?”
“不错,都是。”
这一下子我可像听到了一声爆雷似的。我简直傻了。脑子里一窝蜂拥进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飞机模型,又是电磁起重机,又是粘土工的少年胸像,这样那样的——哼,原来全都是别人做出来的!
宝葫芦答碴儿:
“是,是,都是这么回事。你知道,我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农民,也不是艺术家,又不是园艺家,——我只是一个宝贝。我当然做不出这些个玩意儿来,我只会把别人做好了的给你搬来。”
“那么——那么——”我又想起了一件作品,“那么那一篇报告呢,我对郑小登他们朗读过的那篇报告呢?”
“也是别人写的。”
“谁写的?他叫什么名字?赶明儿我得去访问访问,请他给讲一讲‘怎样做报告’。”
“那我可忘了是谁了。反正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一中意,我就给搬来,哪有工夫去记着它是谁做出来的!”
“那么——那么你给我变出的那些糖果呢?那些金鱼呢?还有收音机,还有自行车,还有还有望远镜呢,比如说?”
“也都是打别人那儿拿来的。”
“钱呢?我昨儿花掉了的那些个钱呢?”
“也是。”
“啊,这么着!”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下。“你这你这!……”
我不知道要怎么往下说了。
三十五
同志们!你们设想一下吧,我该多么惊讶呀。我只知道我自己有这么一种特殊的幸福,要什么有什么,可我从来没研究过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反正这是宝葫芦的事:它有的是魔力,难道还变不出玩意儿来?
可是,原来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这这!——嗯,可怎么说得通呢!”
我忽然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的事简直太奇怪,太不合理了。
宝葫芦说:
“怎么,你是不是嫌这些东西还不够好?我还可以给挑更好的来。”“滚你的!”我大叫一声,把宝葫芦一踢,它就滚了个七八尺远。
我越想越来火,又追上去指着它的鼻子——不是鼻子,是它的蒂头:
“你你!——”
气得实在说不出活来了。我的本意是想要说:它既然没这个本领变出东西来,那么它自己早就该承认,早就该老老实实告诉我呀。它干么要去——要要……
“唉,我的确没想到要跟你说,”宝葫芦似乎也知道它自己不对了。“世界上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我以为你准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你那些个把戏!”
“怎么,你真的不知道?”它仿佛有点诧异似的。
我没理它。它又说:
“其实很简单。是这样的——”
于是它头头是道他讲了起来。
哼,真亏它!——你知道它讲些什么?——原来尽是些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情!它竟像托儿所里的阿姨跟娃娃们讲话似的,跟我说明世界上这些吃的用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打天上掉下来的,都得有人去做出来。它还举了一个例,例如苹果——那就是人栽种出来的,懂不懂?而收音机呀自行车什么的,那全是人制造出来的,明白了没有?一本书也不是天生就有的,总得有人去写出来,还得有人去印出来,知道吧?至于数学题目呢,可就得有别的同学花脑筋去把它算好:这一点咱们已经看出来了,不是么?如此等等,如此等等。
“唔,总得有人做出来,”它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生怕我不了解似的。“你不去做,就得有别人去做,要不然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些个东西。……”
我可再也不能不理了:
“你耍什么贫嘴!你到底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
“唉,怎么是开玩笑呢!我只是想让你别误解我,”它身子不知为什么哆嗦了一下。“你说吧。你自己什么事也不用干,可又要什么有什么,那当然就去白拿别人做好了的玩意儿,去打别人手里把它给你拿来,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我咬着牙嚷起来:
“这是偷!这是偷!”
这时候我陡地想起了杨拴儿——他昨天口口声声佩服我,说我又是什么什么“手”,又是什么什么“臂”的……
“刘先生准也得奇怪,为什么王葆会偷起同学的卷子来,”我忽然又想到了这件事,鼻尖儿那里就一阵发酸。“同学们又该怎么说呢?他们把我当做一个什么人了呢,这会儿?”我眼泪冒了出来,忍也忍不住了。
“我可怎么办呢,拿了别人那么多东西?”
最糟心的是,这里面还有公家的东西!我屋里有好些玩意儿,那明明是百货公司或是合作社的货品,没花代价就到了我手里来了。那十来盆名贵花草呢,是哪家鲜花合作社的财产吧?还有一些是打食品公司弄来的东西,——可早就已经无影无踪了,全被我消化掉了。
“钱呢,是不是人民银行的?”
我想要一件一件都问明来路,可是问不出个头绪。宝葫芦全给忘了。它还问:
“你干么要关心这个呢?”
这可实在叫人忍不住了。我跳起来又把宝葫芦一踢,它咕噜咕噜滚着还没停下来呢,我跑上去又是一脚。它滚到了河岸边,急忙打了个盘旋,才没掉下河去。
“呃……”它刚这么叫了一声,我可已经赶到了它跟前,又是踢一脚。它一跳——不往河里,倒是往高坎上蹦。
“好!你跑?”
我像抢篮球似的,一扑上去就把它逮住——“去你的!”使劲一摔,就把这个宝葫芦摔到了河里。
水里咚地一声响。仿佛落下了一个什么重东西似的,溅起好些亮闪闪的水星儿。接着就荡起了一道道的波纹,一个圆套着一个圆——一个圆一道光圈。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水面上也没有反光了:只瞧见有一丝一丝的蒸气冒出来,越冒越多,越冒越多,渐渐地就凝成了一抹雪青色的雾。
那个宝葫芦——那个神奇的宝贝——就连个影子也不见了。
三十六
我待在那里傻看了一阵,才慢慢儿沿着河岸走起来。在一棵柳树跟前我又站住了。这就是我上次坐着钓鱼的地方。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听见了“格咕噜”的,叫声,才把那个宝葫芦钓了起来的。
离这儿不过两米远——哪,就是那儿:我在那儿打过两个滚,翻过一个筋斗。
“真是孩子气,那会儿!”我一想到这个,脸上就发了一阵热。
我在这里蹲了一会儿,又走了几步。又蹲一会儿,又走几步。我脑筋好像一直没休息过。想得又多又杂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的是些什么。太阳可已经当顶了。
这时候河里给蒸出了一股不很讨厌的腥味儿,闻着有一点儿像鱼汤。这跟小路旁边的臭蒿气味混到了一块儿,就仿佛洒了些芫荽(yán suī)菜似的。那一片臭蒿的附近——我记得很清楚:那的的确确就是我上回吃点心的处所。不错,正在那儿长着几棵车前草的中间,就打地里冒出两串冰糖葫芦来过。而顺着这片土坡——哪,这不是?——曾经滚来了两个苹果。
“谁知道那些个东西是打哪来的!我可糊里糊涂就都吃了。那会儿我要是……”
忽然一下于,我的唾液腺(xiàn)拚命活动了起来,让我咽了又咽,没个完。我疑心这几秒钟里也许把我今天整天的分泌量全都用上了,要不起码也有半天的量——约零点五升。
忽然一下子,有几件什么东西不知打哪儿落到了我手里,我一吃惊,就垒都掉下了地,——原来是几个纸包。纸包里的东西也散了一地:葱油饼,核桃糖,熏鱼……
水果也不缺:哪哪,那不是滚来了?而冰糖葫芦——挺准确地仍旧插在那个老地方!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盯住地下这些精美细点,足足看了五六分钟。
“怎么又来了?那个宝贝不是已经给扔了么?”
唔,也许是因为我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宝贝,我自己身上也就给沾上了一点儿宝气了吧?要不然,怎么现在我自己也有这号魔力了呢?
我又想:要是我自己真的也有了这号魔力,而现在又没有一个宝葫芦来给我添麻烦了,我凡事就可以主动了,——那么情形是不是可以好一些?
“可是这核桃糖是哪一家的?”我瞧瞧包皮纸,可是没有店名。
我踌躇(chóuchú)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吃掉。老实说,这会儿我瞧着这些东西倒一点也不觉着腻味。… …
“格咕噜,格咕噜。”
我吃惊得跳了起来,摸了摸脑门子。我四面瞧瞧。可闹不清声音是哪儿来的。河里也没发现什么,此刻早已经收了雾,看得清清楚楚是一片平静的水,一丝皱纹也没有。
“许是我的错觉……”
“请用,格咕噜。请用。”
我又一跳。左面瞧瞧,右面瞧瞧。
“是谁?你么?”
“是我,是我。”
“你躲在哪儿?
“这儿,这儿,”——好像我小时候养的蛐蛐(qū )儿似的,在我兜儿里叫唤着呢。
“咦,怎么怎么!……”
“你少不得我,我知道。
“谁说的?”
“你想我来的。”
“什么!”我叫起来。“想你?胡说!”
我把宝葫芦掏出来,又使劲往河里一扔。它可好像碰上了顶头风似的,在空中划了个半圆,落到了小路上。又一蹦,就往我身上扑过来。我拿手把它拍开,它又跳了几跳,终于跳到我的脚边。它说:
“反正你没法儿把我甩掉。随你往哪儿扔,我都不在乎。”
真是!我怎么踢它,摔它,它可总死乞白赖要滚回我这儿来。它老是跟着我。除非拿刀子来劈……
刚这么一想,我手上忽然就沉甸甸的来了一把劈柴的刀。
“好,管你是打哪儿拿来的,我先使了再说!”
一下子——“啪!”对准宝葫芦就是一家伙。
同志们知道,这时候我是在气头上,所以完全不去考虑会有什么后果。这么一个神奇的活宝贝——又会说话,又会揣(chuāi)摩人家的心思,又会打别人手里给我搬东西来,又扔它不掉,——你如今竟满不在乎地就那么一刀!就那么简单?……要是在平日,我准会要这么想一想的。
可是当时我一点也没有考虑,就是那么一刀。
我一刀下去,把这个宝葫芦劈成了两半,才陡然觉得有些可怕。我赶紧跳着后退了几步,提防它有什么神秘的变化。
我等着等着。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既没有什么火焰冒出来,也没有一声霹雳,也没有地震什么的。
世界上仍旧平静得很。只有黄莺儿在什么树顶上一声两声地啭着。柳枝儿时不时懒洋洋地甩动一下。
我又等了好一会,才蹑手蹑脚走过去瞧瞧,好像去瞧一个点了引线放不响的“二踢脚”似的。
“哈,空的!”
这个葫芦里什么也没有。连个核儿也没瞧见:不知道究竟是掉在地下不见了呢,还是它根本就没有留下个种籽。
于是我又一家伙,把两瓣劈成了四瓣。再拿刀背来了几下子,把它砸个六零八碎,才把柴刀一扔——
“看你还跟着我吧!”
我的话还没有落声呢,就瞧见这些个碎片忽然跳动起来。跳哇跳的,就乞里刮哒一阵响,又拼成了一个葫芦——跟原先一个样儿,连个裂缝都没有。色气还照旧那么新鲜:青里透黄。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它倒先开口了:
“我这号宝贝可不吃你那一套。”
听听它口气!
“哼,你就那么顽强?”
“唔,刀一劈,不但合起来仍旧天衣无缝,而且还更加坚固了”
“那——那——”我想了一想,“那我烧!”
“好吧,也不妨试试看,”宝葫芦表示同意。“哪,这儿是火柴,”(我手心里就真的冒出了那么一盒来,)“这儿是燃料。”(地下就真的现出了一堆劈柴,还有一些碎纸。)
它这么一来,我要烧的劲儿可就减了一大半,觉着有些没意思了。宝葫芦可还是那么热心地帮助我:
“还要不要来一点儿煤油什么的,烧起来更顺当些?”
“怎么样?”我迟疑了一下。可是我手里已经接到了一小瓶什么油。“好,到底要瞧瞧你有什么本领!”
我引起了火,等它一烧上来了,我拿起这个葫芦就往那里面一扔。一会儿焰头就更高些了,还听见嗞嗞的声音,仿佛这个葫芦还有点儿水分似的。
我想要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没有。可是看不见。我走近了一些,弯下身子。突然火里“啪!”的一声,扑了我一脸的灰。
“嗯,这准是葫芦里的空气膨胀了,就爆破了。”
可是我瞧见有个什么东西跳到了我脚边。我就像当中卫的接到了球似的,连忙把它一脚踢回出去。跟着,我一下子觉着我腹部什么地方发起烫来,仿佛施行了热敷。我一摸——那个地方忽然说起话来了,用的是一种朗诵的调子。
“唉唉,我是多么的爱你呀,亲爱的王葆!我的心有如……”
“又来了,你!”
嗨,你瞧!真的烧它不了。它还说:
“一烧,倒把我的热情烧得更旺些了,我就更舍不得离开你了。”
三十七
同志们!你们说要怎么着才好呢?我可真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坐在地下,胳膊肘搁在膝盖上。下巴搁在两手上。我瞧着那堆火慢慢儿熄灭下去,瞧着那一缕一缕的轻烟往上升。我一动也不动。后来连烟都淡得没有了。
“我可怎么回学校里去呢?”我自问自,心里难受得像绞着似的。
我兜儿里可发出了很激动的声音:
“干么要回学校去?在学校里那么不方便,你又何必回去受那个罪?”
我气冲冲他说:
“什么话!我不用学习了么?”
“可是一个人为什么要学习,我问你?”宝葫芦理直气壮地问我。“不是为了学好一行本领,将来可以挣钱么?钱——你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有我!”
“呸!光只为钱哪?”
“还为什么?”
我不理它。我知道跟它说不清。你们瞧!人家正想着将来要有很大的成就,要对祖国有很大的贡献,——它可只惦记着“钱”,“钱”!
“唔,你这一层意思我也能体会,”宝葫芦回答着我心里想的问题。“你是想着你一有了很大的成就,你就可以出名,就可以有荣益,就可以让报纸上都登着你的照片,让大伙儿都赞扬你,不是么?——那容易。我也能够使你立刻就达到这个目的。……哪,给你!你瞧!”
“瞧什么?瞧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响。“难道就有什么报纸登上我的照片了么?”
没有。根本没瞧见一张什么报纸。
可是你瞧瞧地下!——哈呀,叫人眼都花了!地下满地的奖状和锦标,看都看不及。
我随手捡起来一件,一瞧,是奖励发明创造的。还附了一张蓝图呢:画着些什么机件,我看来看去看不懂。
“这是什么?”
“这就是证件,证明这个玩意儿是你发明出来的。”
“谁问你!”
我又顺手把脚跟前的一件打开,那可是一张青年文艺创作的优等奖状。再瞧瞧前面那一面锦旗,只见上面绣着几个大字:
“二百米蛙泳冠军。”
我正要再捡起一件来看看,我脑袋那么一低,猛可里就瞧见了我自己的胸部——满胸脯的奖章!有各色各样的图形,有各色各样的颜色。我自己可一点也闹不清哪一块是奖哪一宗事业的,是哪些部门颁(bān)发的,我更不知这是打谁身上弄来的了。
一时我也数不清一共到底有几块:我只记得齐我锁骨的地方挂起,一排排地直往下挂——一排。两排,三排……
“这够不够了?”宝葫芦向我请示。“要不够,不妨再添办一些。”
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脸上忽然一阵热,觉着挺无味似的。可是我又有点儿好奇:不知道我这会儿是怎么样一副神气了,可惜这里没有一面镜子。
宝葫芦告诉我:
“你这会儿可伟大了。要是新闻记者一瞧见了你,准得给你拍照,少先队员准得来要求你和他们过队日。你一天到晚的还会有人来访问,请你去报告……”
我可打了个寒噤:
“让我报告什么?又是‘我记起我是个什么员’?”
正想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人走路的声音。
“糟!”我赶紧往地下一趴。我装做睡着了,一面还悄悄儿伸手把那些奖状和锦标扒了过来,一件件都给掖到我身子下面。
宝葫芦可咕噜着,越讲越兴奋:
“往后,你过的就尽是光明灿烂的日子了。再也用不着上学了。你再也别理你那些教师和同学了。他们只会麻烦你。你一个人过活可多好!反正一切有我:什么也少不了你的。”
我不答理,只专心听着脚步声。似乎有人走着走着就上大路去了,没过这边来。不过接着又听见有步子响。
宝葫芦仍旧不停嘴他说着。它拚命劝我离开所有的熟人,那么着我就可以放放心心去享受这号特殊的幸福,不至于碍手碍脚。
它还说;反正我能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也用不着去央求别人,那就再也犯不着去惦记别人,犯不着去关心别人了。
这里它还反复加以说明:
“你想吧,别人对你可会有什么好处?没有。害处倒多得很呢。第一,别人要是看破了咱们的秘密,咱们可怎么办?第二,别人要是知道你的一切玩意儿都是打他们手里搞来的,他们不都会恨你么?”
停了一下,它又说:
“不错,以前这世界上倒的确有人爱你过,和你要好过。可是现在——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把你当做怎么样一个人了呢!干脆你就谁也甭理,一个人过你的好日子。”
我一时没有开口:我怕有过路的人听见。宝葫芦的声音可很小,只有我分辨得出来。它就老是这么叽里咕噜。这几天我本来听它说话听惯了,倒也不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现在可越听越不像人的声音,中间还有些个词句我竟听不懂了。
这时候我心里禁不住想了一想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事情。我就跟自己说:
“怎么,还得让我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
同志们!假如你是我的话,你怎么个打算法?我要是依靠着这个宝葫芦过生活,那我就只能依照着它劝我的那么办:我光只能跟这个宝贝过一辈子,我就没有学校,没有队,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当然,宝葫芦可以给我弄钱来,还给我办吃的喝的,使的玩的,一样不缺。可是——
“可是我一天到晚的干些个什么呢?”——这个问题又来了。“我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学——这几天就这么着,可已经把我给憋慌了,受不了了。更别提要这么着过一辈子!我活着是干么的呢?”
还有——哎,我还得一辈子老是这么偷偷摸摸的,生怕碰见一个熟人,一碰见熟人我就得受窘,就得随嘴编谎,因为全世界我只有跟这个宝葫芦才可以说几句真话。
“那有什么关系,”宝葫芦又发表起意见来。“你就别去碰见什么熟人得了。咱们尽是瞧见生人,那还方便些呢。”
“哼,方便!一要是他一瞧见我这些个奖章,就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谈起来,我怎么办?”
说着,我就一下子坐了起来——叮令当郎一阵响。我把胸前这些奖章一块块都给摘了下来。
“挂着吧,挂着吧,”宝葫芦劝我。
“偏不挂!”
我摘了好半天才摘完。我起身就走。
“还有点心呢,”宝葫芦又劝,“吃点儿吧。”
“偏不吃:”
三十八
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
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想起了我们的学校,想起了我们的教室,仿佛觉得我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了似的。我非常想念我们的刘先生——他对我那么严格,可又那么喜欢我。我脑子里还浮起了一个个人的影子:郑小登,苏鸣凤,姚俊,萧混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学,——我可真想和他们挨在一堆儿,跟他们谈这谈那的。
“小珍儿他们呢?他们有没有听说我今天的事?”
我本来还打算等今年放了暑假,就把他们组织一个锻炼小组,一块儿去学游泳的。
“可是他们还让不让我领着他们玩了?”
想着想着,我忽然惊醒了似的,四面瞧了瞧。
“可是我老待在这儿干么?”
我擦干了眼泪,就又走起来。我总得往一个地方去——
往哪儿呢,可是?
“先回家再说吧。”
眼泪可又淌了下来。
“爸爸是不是看出了点儿什么来了?”我猛地想到了这个。“要是爸爸知道了我那许多东西是打哪儿来的话……”
我的脚步越拖越沉,简直走不动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每逢我心里一有什么不自在,就一头投到了妈妈怀里,拱几拱,就好了。可是现在——
“妈妈还没有家来呢。”
接着我又想:
“这么着倒还好些。要是妈妈在家,知道我在学校里出的事……”
一下子我觉着非常难受。妈妈不是明儿就是后儿——准得回来了。可谁知道我明儿后儿又怎么样了呢?
我还想到了奶奶。奶奶从来没跟我生过气,我可净跟奶奶使性子。我叹了一口气。
“我有时候态度太不好,我知道!”
我走着想着。我翻来复去地想着家里的人,想着学校里的人。
说也奇怪,我似乎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他们是怎么样的爱我(这以前好像从来没这么想过)。可是今天——就是这会儿——又觉着他们都仿佛跟我离开得老远老远了似的。
老实说——唉,我可多么想照小时候那么着,到家里大哭一场,把一肚子的别扭全都哭出来,让奶奶哄哄我呀!
“快回去吧,不管怎么着!”
我加快了步子。我一直进了城,在大街上走着。我低着脑袋,越走越快。可忽然——我事先一点也没有发觉——我的胳膊被人拽住了。
脑筋里来不及考虑怎么办。我只是——头也不回,把身子一扭,挣脱了就跑。
“呃,王葆!”——我又给拽住了。“你往哪跑?”
“哎,是你哟!杨拴儿!”我透了一口气。“你这是干么?”
杨拴儿压着嗓子叫:
“别嚷别嚷!我问你,你是不是回家去?”
“怎么?”
“来来,跟我走!”
“什么?”
“你可不能家去了,”他小声儿告诉我。“你家里闹翻了天了,为了你。你学校里有人上你家找你,没找着。他们打了电话给你爸爸,你爸爸可生气呢。他们都追究你那一屋子东西是怎么来的,还疑心你是跟我合伙呢。你奶奶直急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胡说!有这号事!”
“我这是顾上咱们的交情,才找你告诉来的。你爱信不信!”
“那你怎么知道的?”
“那——这你甭问了吧。”
可是他四面张望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他今天上我家去过两趟,第二次去他就听见嚷着这些个乱子了。
“我——我——老实跟你坦白吧,我是去拿你一点儿小玩意儿。……我实在没办法,王葆。你昨儿给我的那五块钱,不知道怎么不见了,我可只好……下回可再不敢了:我真的服了你了。”
“什么?”
“哟,别逗我玩儿了。你自己还不明白?”
再问他,才知道他上我那儿偷走了我那只花瓶,可是后来——他一点也没瞧出什么破绽,那只花瓶忽然就不见了。于是他又混到我家里去,这才发现那个脏物好端端地仍旧摆在我屋里桌上。
“我真该死,王葆!我自个儿说:好,谁让你去太岁头上动土的,活该!这么着还是便宜了你呢,人家‘如意手’……”
“得了得了,别说了别说了!”我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呃,我奶奶在家不在,这会儿?”
他刚要回答,可是忽然好像给什么蜇(zhē)了一下似地一跳。
“我得走:我家里找我来了!”——他很快地这么说了一句,掉脸就跑,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我正在这里发楞,我兜儿里那个宝葫芦可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我还从来没听见它这么高兴过:
“这可好了,这可好了!你完全自由了!”
“呸!”我啐了一口,拨腿就走。
“你上哪儿,王葆?”宝葫芦问。
我不理。
我的宝葫芦就又给我计划起来:
“从此以后,就谁也管不着你,谁也碍不着你了。你一个人过日子要是嫌无聊的话,可以让杨拴儿来给你搭搭伴儿:让他也做你的奴仆……”
我走得更快,很响地踏着步子,就听不见它下面说些什么了。
三十九
事后我才知道,这时候我们学校里大家都在那里猜疑,不知道王葆闹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谈起王葆那一连串的古怪行为,担心这个人是精神失常——不然没法儿解释。
“可是他哪儿去了,这么找来找去找他不着?”
于是同学们就决定:吃了午饭以后,大家都牺牲一次午觉,分头去找一找。
这时候我爸爸也到了学校里。这就说起我屋里那一大堆杂里骨董的玩意儿——这到底是怎么个来路。难道是王葆偷来的?或者是杨拴儿偷来窝藏在他那里的?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可不相信王葆会干这样的事。”
“那么,敢情这也是一种什么病?……”
大家正在这里揣测不定哩,忽然听外面有人叫:
“来了来了!”
接着就有萧泯生飞跑到教导处门外,吼了一声“报告!”就像栽了个筋斗似的冲进了房里。
“王葆来了!”
不错,王葆来了。
我回到学校里来了。我到了教导处——刚好刘先生也在那里,我爸爸也在那里——我当着大家的面,打兜儿里刷地抽出了那个秘密的宝葫芦:
“哪,都是它!”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这个——这个这个——嗯,我——我我……”
“瞧你喘的,”刘先生让我坐下,还倒了一杯开水给我“你先歇一会儿吧,慢慢说。”
我等到喘定了,就开始说:
“那天是星期日……”
这样那样的。源源本本。内容就是我现在给你们讲的这一些,不过比现在讲得更详细一点儿。
四十
我把宝葫芦的故事一讲了出来,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几百斤重的担子似的:好松快!
至于宝葫芦打别人那儿给我拿来的那些个东西——凡是搁在我屋里的,都给搬到学校里来了。玩意儿真多,今天可又添了好些: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满墙上挂着的那各种奖状和各种锦旗——原来宝葫芦都给拾掇了起来,陈列在我家里了。
这都得好好儿处理。都得想法儿去归还原主。
另外还有一些——例如宝葫芦给我拿来的那些个钱,还有那些糖果点心什么的——那我可已经花的花掉了,吃的吃掉了。我这就开了一张清单,准备照原价偿还原主。
“可是原主都是些谁呢?怎么知道哪是打哪一家拿来的呢?”
这可真是一个问题。有的同学主张登报招领。可是广告上怎么写呢?还有人主张到那些百货公司和合作社挨家儿去问——
“同志,请您查一查你们这儿丢了什么没有。丢了东西找我就是。”
这怕也不行。
总之,还没有决定用哪一个办法。
这是宝葫芦给我遗留下来的一个麻烦。
还有一个麻烦——虽然没那么严重,可也不好对付。这就是同学们都乐意研究宝葫芦的故事,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尤其是姚俊,他只要一有空就钉上了我,跟我讨论宝葫芦为什么会说话,为什么还会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为什么会去偷别人的东西——这是由于一种什么动力?那辆自行车打百货公司里那么飞出来,要是撞上了电线杆可怎么办?……净这些。
同学们还把这个黄里透青的葫芦传来传去地仔细瞧着,悲看看它究竟有些什么宝气。可是发现不出。摇摇,也没有什么响动。更不用提让它变出东西来了。
此外是那几条金鱼,——同学也想要逗它们说话,问这问那,它们可坚决不吭一声儿。
就这么着,这一切试验全都失败了。说也奇怪,竟仿佛世界上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似的!
除开了这些个问题以外,我还惦记到杨拴儿——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么从他学校里溜跑出来,我觉得我总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可那不是杨拴儿么?”——我忽然听见杨叔叔嚷。“快撵!”
“哪儿呢,哪儿呢?”
我刚一跑……不知道怎么一来,我现在记不清了——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咦,怎么回事?”
你猜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我原来在床上躺着呢。
不错,我是在家里:我在我自己的床上躺着。只听见奶奶说话。
“瞧瞧你!睡了那么久!”
“杨拴儿呢?”我问。
奶奶莫明其妙:
“杨拴儿怎么了?”
“他在哪儿呢?”
“他在哪儿?他不是好好儿在他学校里么?”
“怎么,他没溜出来?”
奶奶笑了:
“你还做梦呢。醒一醒吧。”
“哈,是这么回事!哈!”我摸摸脑袋,“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你打学校里回来,一睡就睡到这会儿。”
“哈!”我又叫了一声,打了个呵欠。
原来——哈,同志们!就这么回事!
后来呢?
后来我当然就完全请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洗了一个脸,就上姚俊家去了,和姚俊又到了苏鸣凤那儿:三个人一块儿上郑小登家里玩了好一会。
我们同学们就这么着。闹归闹,闹上一场也就算了,谁也不记恨。奶奶也笑过我们:
“到底是小男孩儿!”
四十一
你们听到这里,会觉着扫兴吧?——
“怎么!讲了这么老半天,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对不起,正是这么着。
那你们也许会要说:
“说来说去,原来实际上可并没有那么回事——真没意思!我们倒还认认真真听着呢。嗨,只是一个梦!真荒唐!”
说的是呢!
我自己可也从此得了一个经验教训。我说:
“王葆哇,往后可再别做这一号梦了!要做,就得做一点儿别的梦。”
=========== 完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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