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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连载】《沙漏》饶雪漫
小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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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沙漏》饶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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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
  作者:饶雪漫
  作者简介:
  饶雪漫,自由作家,生于70年代。已出版作品50余部。作品语言优美,故事动人,风格多变。享有“文字女巫”之称。代表作《小妖的金色城堡》、《校服的裙摆》、《左耳》等,多次登上全国各地畅销书排行榜。
  内容简介:
  饶雪漫青春疼痛系列之六。女生莫醒醒,患有交替性暴食厌食症。母亲在醒醒幼年时为救一个男孩而牺牲,这个破碎的家庭从此再难有欢笑声。自幼顶着“英雄的女儿”称号长大的醒醒,拥有着女生敏感脆弱的天性。每当精神受刺激就会发病,在众人背后吃下惊人数量的食物。这个秘密被同学米砂意外知晓后,两个少女的友情迅猛发展,醒醒在米砂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友谊和安慰……
  而后,她又认识了米砂心仪的男孩路理。 当醒醒决定重新开始时,却又发现了关于母亲的惊天大秘密。母亲、路理、米砂,她身边的人似乎都有着极其微妙的联系。
  目 录:
  Part1 莫醒醒——我丢失的,常常不仅仅是青春和爱情。
  Part2 米砂——而我终究要离开,像风筝飞向很蓝的天。
  编辑推荐:
  从《左耳》到《沙漏》,正好是一年。
  饶雪漫身边的我们,都曾经是一些疯狂的女孩,敢于一次次抛弃自己原有的生活,心甘情愿进入动荡。
  疼痛隐藏在血液里,我们成为一些低首垂目的花朵,不再张扬了,可仍然以失去梦想为耻。
  我相信,米砂和莫醒醒也将成为这样的花朵。只要不忘记她们相依为命的十七岁,她们就会一直这样纯洁和相爱下去。
  我觉得《沙漏》是比《左耳》更加美好的故事,因为这两个女孩子的友情里有种一往无前的自我牺牲,恨不得燃烧自己给对方取暖。
  女巫饶雪漫,她又一次是对的,真的只有十七岁才能如此目空一切,妄图用一颗心与全世界抗衡,螳臂当车的愚蠢,让人落泪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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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莫醒醒


  午夜醒来时,看到窗幔被风高高吹起。有月亮,照着窗口的绿树荧荧烁烁地闪着珍珠色光芒。


  我起身,把脚伸进红色拖鞋里,走出阁楼,摸索着走下楼梯。


  楼梯已经老旧了,在月光的折射里,象一个个参差排列的方形秃脑袋,泛着暗暗的光泽。一级级的踩下去,踩11级,就可以探到厨房。


  我把拴在脖子里的两枚铜钱按住,顺着丝线将他们死死打在一起,这样他们便不会发出声响。然后我蹲下身去,开始寻找食物。肠胃的冷冻感几乎要把我整个身体冰住,以至于在寻找食物时,我仿佛一个僵直的木偶。


  我又一次与她见面,在这个平静而凉爽的仲夏之夜。之前那些刮风落雨或者寻常如是的夜里,我们已有过太多太多次相逢。这一次的她,是在殷红若玫瑰丛的血泊中对我微笑。她身后的大雪,就在此时间纷纷落下。大雪是柔软的鹅毛,不一会就盖住了她微笑的眉眼,盖住了她削瘦若果仁的面容,盖住了她风干的身体,就好象要把她变消失一样。


  消失。


  是的,消失。


  莫醒醒(1)


  7月7号的早晨,有微微的小雨。我悄悄卸掉喜气的红色胸针,和爸爸一起撑一把伞,走向南山的墓地。——这是她去世后的第9个年头。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看着碑上的那张照片,她穿着军装,扎着麻花辫子,看上去很年轻很美丽。她在我七岁的时候离开我,因为救一个过马路的男孩,她被一辆发了疯的重型卡车压得血肉模糊。白然,我的英雄母亲,我恨她扑向死亡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过我。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那是我们这里一个非常有名的漂亮女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被一辆农用的三轮车压过,雪地上开出一朵一朵红色的花,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瞬间消失。那一刻我浑身无力,好像被撞的人是我,世界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抱着我的书包蹲在角落,呕吐不止。


  我执意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要让我明白,原来白然就是这样死去的。那天以后,我变成一个病孩子,呕吐常常伴随着我,让我食不知味。我无法拒绝内心的恶心,就像我无法拒绝那一幕在我脑子里和梦境里一次一次地闪回一样。


  “醒醒,跟妈妈说说话吧。”爸爸说,“你考上天中了,她肯定很高兴。”


  我没有说话。他没有逼我,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往山下走去,下过雨的石梯因潮湿而显得光洁。一个穿粉色球鞋打着粉色雨伞的女孩正往上走,因为石梯很窄,她很礼貌地让到一旁让我们先走,我看到她胸前蓝色的校徽,天中。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等到夏天过去,我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这漫长的暑假,我必须找点事情来做。


  回到家里,许阿姨的电话就来了,是爸爸接的,他一直在唔唔唔,挂了电话,他转头对我说:“许阿姨请你去剧团排戏,你去不去?”


  “什么戏?”我问。


  “我也不知道。”爸爸说,“她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


  “给钱吗?”我问。


  “你这孩子!”他看着我说,“对了,家里没油了,你去超市买点来。我累得不行,不想动了。”说完,他打着哈欠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来递给我。


  等我去超市买完东西回来。打开门,发现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如我所料,那瓶二锅头已经空了,我闻着空气中细微的酒气,轻轻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端详他的脸。他脸上粗大的毛孔一张一弛,整个脸颊泛出一股粉红,以至从耳根蔓延到脖子的潮红。额头上的皱纹此刻倒是舒展的,只有淡淡几抹,就好象被指甲盖轻轻划过一样。和白然结婚的时候,他是个威武的军官。黑白结婚照上的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像画出来那样般配。


  正愣神的时候,突然门锁发出“喀嚓”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刚才我拎着油进来,忘了关门,虚掩的门被风吹得紧闭了。
他醒过来,他用手摸自己的半边脸,伸了一个懒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几点了?你看我都睡着了。”


  “七点多了。”我说。


  “家里还有酒没有?”


  “没有。”我说。


  “你骗我。”


  “放在冰箱里?还是酒柜?酒柜怎么锁了?”他站在“酒柜”前,用手抖上面的那副锁。


  这个柜子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白然和他一起挑的。上面的那把锁是粉红色的米妮,是5岁时白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现在油漆大部分已经剥落,铁锈斑斑,看上去很丑陋。


  “晚上下面条吃吧。”我仍然没有理会他。


  “我问你酒到哪里去了?!”他突然大吼一声。


  我看着他,不言语。


  他突然用求饶似的眼神看着我,走到我跟前说:“醒醒,爸爸再喝一点。你知道爸爸不喝酒睡不着,你告诉爸爸酒放在哪里好吗?你不要把爸爸的酒藏起来,爸爸不喝酒睡不着……爸爸不喝酒睡不着……”


  我豁出去了,冲他大声喊:“不要喝酒,酒我已经扔掉了。从此以后你不要喝酒。你的胃不允许你喝酒,白然也不喜欢你喝酒!”


  一个耳光愤然甩过来。


  他大步跨进自己房间,重重地将门关上。


  白然,我的母亲,我伟大的英雄母亲,如果你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心酸?会不会流泪?会不会后悔当年那一刻英勇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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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2)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一个病孩子。


  我的秘密是藏在心里的一个一个的小颗粒,没有人知道。所以我心里的慌张也只有我自己能体会。当我努力想正常起来的时候,那种慌张就变成尖锐的小刀,将我一颗本就不堪负重的心刺得伤痕累累。


  我还是决定去参加社团。将自己混迹于人群,装做天真无邪,装做兴高采烈,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


  7月12号是剧团开始排练的日子。


  七月的夏天,南方的气候已经相当炎热。因为没有什么可以穿的漂亮衣服,于是随便拿出唯一一条黑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划了两下就匆匆套上。


  外面阳光茂盛。我撑开伞,在炎热的大街上一个人慢慢走。太阳像小火球,我像被伞包裹起来的烫粽子。我对伞有种说不出的喜爱。晴天或者雨天都是撑着伞。第一把伞是白然送的。后来每年我都会买一把。所以现在我有10把伞。


  那天我迟到了,许老师是剧团的发起人,我收起伞走进小教室的时候,她已经在台上讲话:


  “天中女子剧团和天中的历史一样悠久。希望在座的大家珍惜入选机会。你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高一新生。在报名档案中,你们都在兴趣一栏里填上了表演——”


  我站在教室外的门口,许阿姨已经看到我,微笑着示意我进去坐。我很快发现自己来的很不凑巧,因为只有蒋蓝身边的座位还是空的。蒋蓝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永远都记得初一的某一天,她当着很多人的面轻言慢语地说:“哦,莫醒醒啊,她妈妈是英雄呢,救人死掉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莫醒醒这次考得不好,也算是照顾进我们学校的吧。”


  她是那样微笑着,轻而易举地,把我成长时一直背负着的疼痛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我当时很想上去扇她一耳朵,但只是想想而已。所幸的是初中三年,不仅仅是我,班上的同学大都不喜欢她.但纵是如此,蒋蓝也自有她的骄傲和她的天地,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家境。所以,她不必在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听说只选三个主角,你瞧却来了一屋子人,”蒋蓝说,“你想报谁?”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报你挑剩的呗。”


  也不知道蒋蓝有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讥讽,反正她是开心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后她说:“莫醒醒,其实你很漂亮,不过你不应该穿黑色的衣服,这让你看上去显得有些老气。”


  “试一试红色。”蒋蓝建议说,“你的眼睛很漂亮,皮肤也白,红色会适合你。”


  我冷冷地说:“多谢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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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蒋蓝说,“阿布回来了,你知道吗?”


  “这里结束后我们一起去西落桥吧。”蒋蓝说,“阿布问起你呢。”


  西落桥,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的地方。住在西落桥下游的部队奶奶家的孙子阿布比我和蒋蓝大一岁,会编苇叶口哨,做坦克模型,有很多很多的变形金刚。每次去他家,蒋蓝总是穿得花枝招展,她每一条裙子都不一样。而我,却剪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短裤短衣,只因为白然没有给我买过一条像样的裙子。


  阿布应该是欢迎我们去的,但他很少理会我们。通常我们都搬一个小凳坐在桥尾,无声地看着他一个人忙来忙去,直到他手上出现一个新的玩具。


  幼年的我和蒋蓝,出于对一个男孩子的单纯崇拜,都着迷于这样沉闷的黄昏。直到有一天蒋蓝对我说说:“明天,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


  “为什么?”


  “你扯坏了他做的风筝,他讨厌你。”


  “是你扯坏的!”


  “好吧,就算是吧,可是你知道为什么阿布从来不请我们去他家玩吗?”


  我委屈地看着她。


  “就是因为你。你总是杵在那,难道你不知道他很讨厌你吗?你看看你自己,整天脏兮兮的!”她说完,甩着她的长辫子气愤地走掉了。


  我楞在原地。


  没过多久,她又过来我身边。手上拿着她最宝贝的洋娃娃。她温和地说:醒醒,你别生气了。这个给你玩。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吗?


  我接过穿着红色洋装的娃娃,一把摔在地上,什么也没说地走掉了。


  很多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和白然从西落桥经过。那天我穿着一条白色的新裙子。是许阿姨送我的生日礼物。蒋蓝突然从小凳子上窜起来,在人流汹涌的西落桥口,将一把粘臭的烂泥,捂在我身上。又对着我的脸,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那一刻我是多想冲上前去拽住母亲的衣摆,喊出自己的委屈。


  但是我没有。


  因为白然根本没看我,她好像有重重的心事,正抬头看河边长起的一棵高树,硕大的白色花朵挤挤挨挨,开了半边天。


  回到家后,白然为我洗澡。她说:“为什么你的新衣服上竟然会有泥巴?”


  我抿着嘴巴没有说话。她把衣服摔进盆里,说:“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了,妈妈为你已经操够心。”


  我低头,眼泪掉到地板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我一丁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顽皮,我是那样乖那样乖的一个女孩,可是她却用这种词来形容我。我只是悄悄的哭,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懦弱,对强势,从来我只有畏惧的姿态。不去相信抗争,更不尝试。


  那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然和父亲吵得很厉害,我用被子把耳朵捂起来,我怕听到他们说任何责备我的字眼,我怕有一丁点儿的不快是因为我而起,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很乖,自己收拾好书包,自己吃了早饭,自己穿上那双很难穿的有很多带子的红色球鞋。后来是爸爸送我去上的学,白然靠在餐桌上看着我,她的怒气好像还没有消,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在那天中午,她死于车祸,再也没有回来。


  永远都没有回来。


  她救了别人的孩子,丢下了自己的孩子。有很长一阵子,我都在想,她一定是太讨厌我了,所以才会这样的不顾一切。

莫醒醒(3)


  我终于又见到了阿布,在西落桥一成不变的黄昏里。


  他好像一直就等在那里,在我经过的时候,伸出细长的手臂,轻轻地拦住了我。


  “莫莫,是你吗?”他问。


  “噢。”我说。


  “女大十八变。”他摇着他的头,“我看了好半天才敢确认呢。”


  “你回来了吗?”我说。


  “来,”阿布忽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礼物?”他的手很大,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握住我的,我有些慌乱,但并没有抽回我的手,而是任他把我拉到桥下,我的眼睛看到一个巨型的风筝,是鸟?还是燕子?还是老鹰?

  阿布说:“别看他这么庞大,但它可以飞得比任何风筝都高,你相信吗?”


  我点头。“可是,”我咬着手指头傻傻地说,“现在应该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吧?”


  “傻莫莫,只要有风,风筝就可以上天。”阿布说,“管什么季节不季节呢?”


  全世界,只有阿布不叫我醒醒,而是叫我莫莫。


  “送给你的。”阿布说,“喜欢不喜欢?”


  我低着头。


  我的心温暖得让我有些承载不住。我终于抬起头来看阿布,他温和地对我笑着,然后他说:“莫莫,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来,抽出其中的一根,熟练地点着了,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好长时间不上网。”阿布说,“我只好从北京跑回来看你。”


  “要考试。”我说。


  “我知道。”阿布说,“听说你考上天中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我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我才回来就发现了有个很来事的地方。”阿布说,“一个叫‘算了’的酒吧,晚上我请你去玩。”


  我摇摇头,心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的来袭。时间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东西,它不经任何人同意就任意地改变一切。你瞧,我不再是从前的我,阿布也不再是从前的阿布了。


  我别过头去说:“阿布,我要回家了。”


  “为什么?”他语气里有隐藏不住的失望,“我们这么长时间不见。”


  “不。”我退后说,“我回家还有事。”


  “莫莫,”他有些蛮横地拉住我,“不许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甩开他,跑上桥,不顾他在我身后的呼喊,头也不回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又一个打击不打招呼轰然而来——父亲竟然和一个女人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他们贴得很近,像是一个人,见到我进门,那个女的像弹球一样从我爸身上弹了起来,立在我家茶几前,脸红红地看着我。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竟是许阿姨!


  “我忘了拿东西。”我说完,却什么东西也没拿,带上门,飞快地跑下楼了。


  我站在楼道里喘息,思考着我可以去的地方,但我其实是没有地方可去的。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可以收容我的角落。


  在我愣神的时候,身后突然一阵发紧。一只沾染着温热酒气的手突然捂上我的嘴巴,另一只手在身后几乎将我抱起,将我死死掼在爬山虎丛生的墙壁上。


  一瞬间我惊呆了。双手从他压过来的身躯中抽出,死命想要抠开他的双手。一个顺势,他却将我更紧地摁倒墙壁上,沉重的压力使我难于喘息,关节发出卡嚓的声音,像要被这架竖立的辗土机辗碎。漫天席地的恐惧,将我层层包裹。哭不出,喊不出,挣脱不了。身体宛若一片风干的鲳鱼,内脏几乎蜷缩到极限。


  “莫莫……我……是多么喜……喜欢你,莫莫……一直……”他呢喃着,另一只手努力地将我往他的怀抱里揽。


  我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疯狂的用左脚的鞋底踩他,晃动身体以寻求挣脱。他踉跄了几步,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墙上。我疯狂地迈开腿,用尽全力奔跑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踢掉鞋子爬进阁楼,迅速地关上门,然后钻进被子里,用手臂圈住自己的头,竭力想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却依然抖个不停。


  我一直没有睡着,半夜的时候我起床,到楼下去找吃的。1天没有进食的我,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之中啃下11个干方便面块。


  家里没有别的食物,只有躺在地上的大盒子里的康师傅方便面。我将盒子倒过来,只取面饼,抱在手中,走上楼去。回到阁楼,轻轻带门。我跪在地上,把干硬的面饼坚决地塞进嘴里。几乎没有咀嚼。卡在咽部的方便面屑被不断从腮壁涌出的口水一点点濡湿,跌进食道。直到吃出血的味道,张嘴便有刺痛感,伸手一抹,才看到嘴角已渗出血。


  那一晚依旧是月光清凉。跪在小阁楼玫瑰色地板上的我僵直了许久没有移动。眼光决绝,身心剧痛。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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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醒醒(4)


  那个夜里,我胃痛得我以为自己死掉了。


  当我明白我依然活着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真的是病了,和白然一样的病。


  在我小的时候,曾经目睹过白然与食物对抗的过程。她企图用手把一个红色的番茄塞进嘴巴里,她的身体在颤抖,她无法使自己接受那枚小小的水果。她没有注视到年幼的我,因为无法安睡,怀抱玩具悄悄来到她的房间寻找她,想给她一个惊喜。正是路过餐厅的时候,看到她那样痛苦地闭着双眼,泪水慢慢落下。


  现在,轮到我了。我捂着胃,痛得想失声叫喊,但我知道我不能叫喊,我感觉头上的虚汗像雨一样地滴下来,然后,我就跌入梦里不知不觉了。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左手的冰凉。点滴悬在头顶,像枚玻璃炸弹。又歪过头一看,看到皱着眉头的爸爸。


  他问我:“你怎么样了?”


  “我怎么了?”


  “早上不见你起床,去敲你的门,竟然发现你昏倒了。”


  “哦。”


  “你知道你为什么昏倒吗?”


  我摇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看着他,没有做声。


  “莫醒醒,别学你妈妈。”爸爸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看着我,那是一种非常悲痛和失望的眼神。


  “你是不是恨爸爸?”他低声问我。


  “不。”我说。


  “我也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他咬着牙说。


  我的眼泪流下来。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恨过谁谁谁,从来都没有,每个人都要过自己的生活,我发誓我懂,我真的懂。我只是恨他们的隐瞒,这么多年来,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近来,面对着我的眼泪,冷冰冰地问我:“是否有控制不住饮食的现象发生?”


  “没有。”我抬手把泪擦掉,冷静地说。


  “最多的时候连续几顿不吃饭?”


  “饮食正常。”我说。


  “有没有暴躁易怒的症状呢?”


  “没有。”我说。


  “有月经不调的症状吗?”


  “没有。”我说。


  “最近有没有觉得视力下降很快,有时候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没有。”我依然回答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停顿了一会,他疑惑地看着我。又叹了口气继续说:


  “你的胃黏膜损伤很大,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没有。”我依然说。


  “下面这一个月,要好好调养,不要吃硬的米饭或坚果类,流质并有营养的食物是最好的。”这点是在嘱咐爸爸。


  “知道了。”爸爸在我身后回答。


  那个医生,年纪看上去很大了。白头发梳往脑后,前脑壳闪闪发亮。他扶扶眼镜,用蓝墨水在病历上写:“交替性厌食暴食症?”


  ?的含义,是在表明他的怀疑。


  我和父亲坐了公车,沉默不语地回到家里。刚进家门他就去厨房,很快给我端出来一大碗稀饭,用命令一样的口气说:“你给我吃下去!”


  我转身要往阁楼上走。他一把拉住我,狂吼:“我叫你吃饭,你听到没有?”


  “我不饿。”我说。


  他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让我害怕,但我真的不饿,我不想屈服。


  他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另一只手举起来,又要打我。我闭上我的眼睛,等待疼痛的到来,然而就在闭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看到窗口升起一个巨大的东西,彩色的,招摇的,拖着个巨大尾巴的东西凭空而来,像梦境一样。


  那是阿布的风筝!


  风筝的尾部用彩色的笔写着斗大的字:我爱MOMO。


  我的天!


  爸爸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他放开我,奔到窗口。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却见风筝摇晃了几下,被拉扯着远去了。


  “谁?”爸爸转头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


  “莫醒醒。”爸爸沉痛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我说,“我要去睡一会儿。”说完,我走上了我的小阁楼,一步一步,我走得很慢,很稳重的样子。
他没有再拉我,但我听到他低重的喘息声。我知道他在生气,我成天努力努力,就是想让别人不要生气,不要为我生气,可是,上帝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而且,难道,关于他的那些事,我就不生气吗?我应该比他更生气才对!

    莫醒醒(5)


  那天半夜,我渴了,想喝水。为怕吵醒他,我没有穿鞋,当我光着脚从阁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听到他正在跟别人讲电话。


  他正在说:“结婚?哈哈,不可能。”


  我又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酒味,他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结:“是的,醒醒是最重要的,你说对了……不高兴,不高兴可以不在一起……”我听到他骂了一句粗话,然后挂了电话。


  我悄悄地在阁楼的楼梯上坐下来,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听到他居然开始唱歌,低低的嗓子,在唱多年前白然喜欢唱的一首歌:“你的岁月是我未完成的路,回头千里尘烟零乱的脚步,目往事孤雁飞向深秋处,我的心海澎湃多年留不住……路越走越远,越懂一生一世只等一个人,梦越久越真,我的心没有回程。”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他唱歌了,一个人的夜里,他喝了酒,唱得那么认真,那么深情,一点儿也没有走调。


  他壮年丧妻,独自拉扯我长大,他半生背负坎坷和痛苦,他的心没有回程,只能向前,向前。


  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自私过。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


  等我终于平息自己,发现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旧空调发出巨大的声响,我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拿了一张张大毛巾,替他盖到肚子上。然后我在餐桌上坐下来,用一把小铁勺,慢慢地吃他给我乘的那一大碗稀饭。在空调房里吹了许久的稀饭冰凉,爽口,等我心满意足地喝完它,发现他正睁着眼睛满意地看着我。


  第二天他去上海出差,回来的时候,他买了崭新的裙子给我。蓝色背带裙,白色蕾丝边的衬衫,是今年的流行款,穿在身上很精神。他还买了一个新的背包给我,里面装了漂亮的小本本。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到哪里去买到这些女生喜欢的东西,我有些害羞地站在镜子面前看着穿着新裙子背着新背包的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得到这样郑重的礼物。


  他在我身后会心地微笑。笑完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子上方的白然,说:“你开学前我们再去看看她。”


  有时候觉得他在故意掩饰自己的伤痛。酗酒,抑或暴躁。其实都是与他的本性相悖。他将他与白然的结婚照至今仍然藏在皮夹的最深处。可以将爱人的相片放在最外侧的,是骄傲明媚的爱情。将那张相片深深藏起的,是疼痛卑微的爱情。


  和班里很多喜欢大声说我爱某某某的女生不同,其实我很羞于提起“爱情”这个字眼,我感觉它离我很远,不真实。以至于我每一次想起阿布的时候,都有一种犯罪感。


  阿布是在初一那年离开西落桥的,因为他父亲工作调动,他们全家都去了北京。后来是蒋蓝把他的QQ号码告诉我,和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孩隔着网络聊天是件新奇的事,我和阿布每个周末都聊天,我在和我阿布敲出的一行一行的对话里发现一个崭新的自己,一个擅于表达的幽默可爱的女生,所以一度沉迷于这样的交流。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莫莫,我喜欢你。”


  我关掉电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那以后,我很少上网。


  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我要做个乖小孩,我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这是白然走后我对我自己的要求,我不想违背。尽管我在实施这一对自己许下的承诺的时候心往往痛得不可开交。


  那晚我坐在我的小阁楼上,看夏天的星空,繁星流动,美得妙不可言。蒋蓝的电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打到我家来的,她说:“莫醒醒,出来玩吧。”


  “今天是阿布的生日呢,你忘了吗?”


  我又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挂了,跑上楼,推开阁楼的小窗户,看到两个脑袋,都在往上看,月光照在阿布的脸上,他正在冲我做鬼脸。
我换上我的新裙子,悄悄地溜到了楼下。


  “生日快乐。”我对阿布说。


  阿布看着我,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怎么不打算送我生日礼物吗?”


  蒋蓝在一旁很有意味地嘻嘻地笑。我的胃又痛了,于是我皱着眉头对阿布说:“对不起,我胃痛。”


  “我们去酒吧喝酒。”阿布说,“保证酒到病除!”


  “对不起。”我说,“我要上楼去了,请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我爸爸睡觉了,他不喜欢我晚上接电话。”


  “我到底做错什么?”阿布说,“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我盯着他:“你做错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忽然低下眼,不敢看我。


  我挣脱他,继续往楼上走,听到他在后面有些绝望的声音:“是不是真的不愿意继续,连网友都不可以做吗?”


  我拼命忍住眼泪,没有回头。


  我跑进家门,把铁门关上。生日快乐。对不起,阿布,我要做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原谅我不能轻易原谅那些年轻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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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6)


  8月28号,离开学还有三天。


  我不顾老爸的反对,决定住校。我小心眼地想,我不在家,他和许应该更方便一些。我总是忘不掉许从他身上跳起来的那一幕,那是我不认得的许,这么多年,你一直亲近的人忽然变得陌生,是很害怕的一件事。


  那天我把白然的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改小了,领口加了花边,袖子加长,裙摆上绣了几只紫色的蝴蝶,我正在试穿的时候爸爸忽然敲门,我打开门,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个新书包,对我说:“许阿姨来过了,这是她送你的新学期礼物。”


  我并没有听到楼下有声音。


  他们是这样的小心翼翼。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爸爸说得对,他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无权干涉任何,隐瞒我,欺骗我,只是我的不幸,我该得的耻辱。


  我没有看爸爸放到地板上的书包,我不关心它是什么样子,我也不准备用。


  许阿姨还坐在我家沙发上。


  她站起身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样子吓到了她,我挺起胸脯,我就是要让她想到白然,我就是要让她心里发虚!


  第二天,爸爸又出差了,饭桌上放着崭新的一百元。我没有再看它第二眼。


  就这样,开学的前三天,我基本上是没吃东西,其实吃也没用,因为吃下去了就是吐。爸爸回来后我发现躺在阁楼上再次虚脱的我,又把我送进了医院。


  我是一个病孩子,我的病谁也无法医治。


  住校生要求前一天下午报道。31号早上,我从医院出来,到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下午,爸爸执意要陪我去,他开着他的那辆二手桑塔纳送我。


  天中是在两年前开始实行全封闭式教学,为此建了好多崭新的学生公寓楼。女生楼是淡黄色,男生楼是淡蓝色,中间隔着一条人工河。似乎是泾渭分明的意思吧。


  我住3号楼,308室。


  爸爸替我把一个简单的旅行箱搬进宿舍,是四人间,阳光很充足。上床下桌,是大学公寓的模式,我自己选了靠近窗户的床。爸爸看了看说:“挺好,比我想像中好。”


  我把他推出宿舍的门,然后一个人动手擦桌拖地,整理床铺,将被子拿出去晒。却不想碰到蒋蓝。她带着三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我身后穿梭而过,走进我隔壁的房间。我注意到她们的围裙上都写着“**家政”字样。天,竟然带着保姆来。


  她没有理我,我愣在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女生。她对我微笑着说:“麻烦让一让!”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因为她带了实在太多的包。除了身上斜背的大挎包和一个手提式行李包,身后还横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


  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说:“东西有点多,我妈说我我移民来了。呵呵。”


  我也笑了笑,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选择了我旁边的铺,然后大声对我说:“我叫米砂。以后互相帮助!多多指教!”
“恩。”我说。


  “你呢,你叫什么?”她问我。


  “莫醒醒。”我说。


  她怪叫起来:“莫醒醒,就是一直不要醒,一直睡觉的意思吗?”


  “是吧。”我说。


  “你妈真有意思,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她哈哈笑。我在她的笑容里喜欢上她,有着这样笑容的女生,她的世界必然是纯美干净的。


  我继续收拾我的床,米砂在我的带领下,也卷着袖子干起活来。“我妈本来要来帮我,我疯狂地拒绝了她。”


  说着,她一个翻身,坐在床上,双腿来回晃荡着,说:“大人就是这样,你不证明给他看,他永远当你是小朋友。”她伸出一只手臂,举起若获得力量,捏紧拳头,表情认真。似乎在宣告她的强大。


  宿舍里的另外两个女生也陆续搬来。她们都戴着大大的眼镜,一个额头上缀着痘痘,一个脖子上有个小小的褐色胎记。


  半夜的时候,整幢女生楼被惊醒,始作佣者是蒋蓝,她的尖叫声差点把楼房整个震翻。很多的女生都挤在过道上观看,米砂也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气乎乎地说:“隔壁那个,非说有人翻进宿舍了。”


  伍优尖叫着扑到窗边,忽吼吼地要去关我们的窗:“是不是真的啊,谁翻进来了,男生吗?”


  米砂“啪”地一声把窗推开:“透透气,怕什么怕!大家继续睡!”


  事实证明根本就不用怕,蒋蓝那天不过是在“做梦”而已,不过能把梦做得如此登峰造极,全天下恐怕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这场风波让整个女生楼在一夜之间认识了住在307的新生蒋蓝。


  用米砂的话来说:“所谓一叫成名,不过如此。”
莫醒醒(7)


  高一(17)班,我的新班级。


  天中实在是民主,座位居然可以自己挑。因为去晚了,已经没什么好位,雪上加霜,没想到在过道上竟会一头撞到一个男生的怀里。


  男生后退一步,问我:“同学,敢问贵姓?”


  我没理他,身边忽然有人伸出手来拉我:“莫醒醒,来我和坐。”


  救我的人是米砂。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


  班主任走进来的时候全班都吓了一跳。她是个戴副金丝边眼镜的小个子女人。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女生。因为她竟然扎着俩小麻花辫,像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男生的名字,米砾。是米砂同胞的哥哥,奇怪的是他们长得并不是很像,而且性格也完全不一样,米砂成绩很好,考进天中来的时候是前三名,一看就是乖乖女,但米砾却性格顽劣,唯一爱好掌机游戏,学习一塌糊涂。交了10万赞助费才进的天中。


  这些都是米砂自己告诉我的,她对她的家庭,没有我这样的忌讳。


  我一直没有跟米砂说起过家里的一切,我知道她有些好奇,但她也从来不问。中午晚上,我跟她一起去吃饭,我吃得不多,她总笑我减肥,不知道我是没有胃口。。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米砂去上厕所。我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突然感觉身后被一个软软的东西击中。低头一看,是一个纸团。不能确定是不是给我的,所以我没有拣。喝了一口水,干脆趴在桌子上休息。没想到没过一会,又一个很大的纸团重重打在我的后脑勺上,弹落在桌子上。我抬起头,一伸手,把它捋到地上,继续睡觉。没想到,纸团接着又飞过来。


  “美女,看看嘛。”后面传来的是米砾的声音。伴随着周围男生一些不怀好意的笑声。


  我的脸这时候已经红得快发紫了,但是没有办法,我只好一闷头,把它拣起来。只见上面写着:“你的书包掉在地上了,要我帮你拣否?”我一转头,该死,书包真的掉在地上。我伸手去拣,米砾的声音很放肆地传来:“难不成以为本帅哥给你写情书啦。小妹妹,为什么受骗的总是你……”


  我抬起头,“腾”的站起来,勇敢地迎着蒋蓝的目光。刚刚开学,我也不是爱惹事的孩子。但是她提到了白然。我不能坐在那像个蠢猪一样继续忍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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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砂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看我们的架势,把我拉到一边,一个箭步冲到前面。她踮起脚,整张脸几乎贴到米砾的鼻尖。她小声而清楚地对米砾说:“你想死吗?”


  她话音刚落,上课铃声就骤然响起。米砾退后一步,耸耸肩膀,灵活地钻到自己位置上。米砂也只好不甘心地坐下去。


  就在老师说:“上课——”的时候,大家哗啦啦站起来。米砂一点也没闲着地将手伸到后桌,一个横扫,所有的书和文具一个不落地被扫到地上。


  米砾锤胸顿足地叫起来:“靠,败给你了!”


  我注意到一双眼睛,一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是蒋蓝的眼睛,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好过。


  我甚至注意到她笑了一下。那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我跟她之间会有战争,我只是没想到,战争会演变得如此激烈,甚至有一天会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我们宿舍里的伍优,是那种热爱学习,同时也热衷八卦的女生。


  几乎每天回来,她都要宣布一两个关于蒋蓝的新闻。


  这一天,伍优一回来就激动地说。


  米砂正在剪指甲,卡嚓卡嚓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她扬声问:“是不是法国牌子的?”


  “好象是。”


  “封套上画着一簇绿色玫瑰?丝绒制的外盒?”


  “对对对。”


  米砂沉默了一会,更加奋力地剪指甲,一边嘟囔着:“没种的家伙,就知道是他!”


  剪完指甲的米砂爬到我床上来,她悄悄对着我的耳朵说了一句:“米砾干的。”


  我点点头,说:“你见过那盒巧克力?”


  “当然,我爸带的,我一盒他一盒,很贵的。”


  “哦。”我说。


  “看来这次他还真是不惜血本了。”米砂躺在我的床上,把她手上的一个绿色的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沙漏。礼盒形状,被绿色的丝绒包裹起来,拉开上面的一根绳子,一个晶莹剔透的柱状体完整地露出来,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里面的沙子是白色的。很细很细的沙子,米砂给我的时候已经将它调了个个,可是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能发现沙子在滴落。


  “这个全落下来,要多久?”


  “你猜呢?”


  我摇摇头。


  “99秒。”她说。


  我愣愣地看着那瓶沙,真的要这么久吗。


  第一个周末来临。我们宿舍只留我一个在这。


  为了给不回家一个理由,我又给爸爸发去短信:“明天要去补数学,这周不回家了。我一切都好,不用记挂。”


  他没回短信,而是直接来了电话,告诉我他在上海,问我有什么需要的没有。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我没有吃晚饭,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我开始感到饿。我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大堆吃的拎回宿舍,就在我不停吃着东西的时候,听到隔壁蒋蓝在讲电话,她居然也没有回家!那个晚上我好像不一直不停在吃东西,蒋蓝好像一直不停在打电话,深夜三点的时候,我慢慢睡着,大约五点多钟的时候,我因胃痛和经痛的双重折磨而醒来。


  隔壁的蒋蓝好像还在打电话,时哭时笑,我真服了她。


  清晨的时候我终于慢慢睡着,早上感觉到宿舍电话铃声不断,但我没法起身接,也不想接。持续到中午,蒋蓝贴着一脸的黄瓜从她的屋子里愤怒的冲出来,拼命敲我们宿舍的门。我爬起身来拉开门,她冲着的劈头盖脸就喊:“你他妈是不是欠了高利贷?电话不接就拔掉,这点破常识要老娘教你啊?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吵我睡觉!”说完这话,她脸上的黄瓜为她咬牙切齿的表情而动容,甚至掉了几片在地上。


  “脑子进水了!WoKao!”她一边咒骂一边冲进宿舍里来,扬声说道:“电话在哪?!”我让到门边,头有点昏沉。


  她很快发现了电话机,径直走过去将电话线一把扯掉。


  我发现这时候她脸上的黄瓜片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整个楼里本就不剩下几个人,现在又一次都聚到蒋蓝的周围。


  我镇静地说:“请你从这里出去。”

  她哼了一声,走到我跟前,抱着臂继续昂着头说:“如果我不呢?”


  “你给我出去!”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奋力向她撞去,一直把她挤到门口。她失声尖叫:“你要做什么!”


  “滚!”我拼尽全身力气。


  她好像又要冲进来。


  “醒醒!”


  听到那声呼唤的我,一瞬间像被电击中身体。白然?难道是白然,我抬起脑袋,看到的却是米砂。


  我只感觉头疼欲裂,双腿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米砂一把推开蒋蓝冲进来,将门狠狠关上。


  “嘭!”那些好奇的目光,那个疯子般的蒋蓝,终于都与我们隔离开来。


  “靠!”蒋蓝尖叫着,仍然心有不甘地踢了那扇陈旧的木门一脚。


  “踢什么踢!”米砂对着外面粗鲁地骂,“再踢我踢爆你的头!”


  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外面终于安静了。


  米砂试图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可是她不能成功,她着急地说:“你自己动一下好吗?我真的……使不上劲了。”


  我对她说:“你放开我,我可以自己来的。”说着我扶着身边的床腿,挣扎着站起身来。


  米砂把椅子挪过来,把我放到椅子上坐下。


  她喘着气蹲在我面前,说:“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呢?”


  “你为什么会过来?”我问她。


  “我不放心。打电话你不接,我担心你有事。”她担心地说。她把手背放到我额头上替我擦汗。属于她的体温一瞬间传遍了我的身体。我的泪水,就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连同她放下的手一起,迅速地滑落下来。


  米砂看着宿舍地板上一堆零食的外壳,惊讶地问我:“谁吃的?”


  我冷静地说:“我。”


  “天。”她说,“你是我见过我最能吃零食的女生。”


  我捂住肚子。


  “怎么了?”她问我,“吃多肚子痛了吧?我去给你买点胃药来。”


  我拉住她摇摇头,脸估计已经疼得发青。


  她看着我,很有经验地问:“是不是痛经?”


  我点点头。


  她默默地去打来热水,替我做热敷。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却不由分说地命令我躺下去,拉开我的衬衫。我感到肚皮上的温热,像被抚慰的潮水,疼痛奇异地消失,全身说不出的通畅。


  “醒醒。”米砂说,“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觉你是与众不同的。”


  米砂的话让我的心高高的拎起来,我是那么平凡的一个女孩子,从来没能人这样子夸过我,我看到米砂的眼眸,亮得不可思议,像一颗近在咫尺的星星,我闭上了眼,没敢与她对视,然后听到她的轻笑,她说:“莫醒醒,我发现长得你很像一只猫。”


  那个晚上,我和米砂挤在一张床上。半夜米砂睡着以后,我侧着身子去取窗台上的沙漏,反反复复将它掉过来掉过去。


  99秒的时间。


  是否足够一个人吞下一锅冰冷的米饭?是否足够一个人果断地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否足够一场大雪覆盖一个不得安息的灵魂?


  又是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把自己的MP3拿出来,反反复复的听那一首歌。


  一个歌手不停地唱着:“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


  “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仇恨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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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醒醒(8)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高中,就在这个时冷时热的夏末皱巴巴地展开了。为幕的是那场终究要举行的演出。


  由许倾情导演,蒋蓝倾情出演的话剧《十二夜》就要公演。那些天,校园里贴出了巨幅的广告。米砂拖着我走过,朝着广告上蒋蓝的头像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说:“就她,也想当明星,要是我去演,指定把她比下去!”


  女子剧团的演出定在9月10日,教师节。下午学校放假半天。


  学校里的老师基本全部出动,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上。我看到许。坐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她今天抹了颜色亮丽的橘红色口红,穿着淡绿色连衣裙,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我认识她这么多年,除了白然带她相亲的时候,我很少看到她特意拾掇自己。


  红色的幕布拉开。主持人出场,宣布演出开始。


  台下爆发出轻轻的欢呼。我抬起头,那个男生穿白色的小礼服,衬衫领口处缀着一层层蕾丝,举止优雅,乏善可陈。


  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米砂从前面跑回来,在人群中找到我,她有些小兴奋:“看到没,那个报幕的男生?”


  “噢?”我半张着嘴努力回忆。


  米砂碰碰我,一本正经地说:“他叫路理,以前天中有个叫许弋的帅哥,但大家都说,他比许弋还要帅上好几倍,你站这么远,看清没?”


  “瞧你。”我带了些怜爱嘲笑她。


  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有点拘谨地用手捋了捋发梢,然后终于放松地微笑了一下。


  我再次努力回忆那个男生,路理,多奇怪的名字,更奇怪的是,我却想到了阿布。童年的他,长着一个大大的鼻子,在眼睛下方拥有一枚似乎只有女孩子才有的泪痣。总是低着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风筝。


  多么久远的记忆了。与可耻的现实相比,弥足珍贵。


  那天的表演,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认同。谢幕的时候,那个男生也站出来,原来他除了上主持人,竟然还参与了导演呢,一群女孩子自然地与他保持距离。其实,只有心里在乎,表面上才会不好意思。我就看到蒋蓝偷偷瞄了他好几眼,脸上的表情却延续着假假的矜持。米砂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又忍不住在花痴地小声尖叫。


  许琳被簇拥着走上台,在座的老师们很给面子地一起鼓掌。


  她今天化了很浓的妆,灯光直直地打在脸上,不免泛起一股油光。她在灯光里微笑。她好象很快乐。


  就在这时,米砂拉拉我的衣袖,指向观众席的中间位置。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那里坐着的人,是米砾。


  他以一个崭新的发型示人,高举他庞大的相机,直接对准台上的某个人。不用说那是谁。


  “没品!”米砂恨恨地说。接着她以我没有发觉的速度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抢下他的相机。我看到他们撕打起来,只能去劝阻。


  米砾重复地说:“你再动一下试试?”然而米砂一直在动,他也没有任何厉害的表示。我注意到他的刺猬脑袋上,用油彩画了一行不大不小的字母。


  “I L JL”。含义一目了然。


  米砂也停止了动作,盯着他的脑袋看了有一阵,竟然“咚”的故意撞了一下他的头。


  “哎哟!泼妇!”米砾骂了一句。


  “你要死!我回家告诉我爸!”米砂甩下这句话,刷的站起来,准备走。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尖,一字一句的说:“没品的男人!一辈子鄙视你!”


  身着淑女装的米砂大步走在我的前头。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地,生出一种喜欢。可以自由自在表达自己爱憎的女生,是多么值得人敬佩的女生。


  演出已经结束,大家纷纷退场,我和米砂快走到大礼堂门口的时候。米砂忽然把我按在最后一排的一个位子上,对我说:“你等我一会,我去找那个家伙谈谈。”


  我点点头,又把耳机塞起来。


  “醒醒。”坐下没多久,我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竟然是许。我一下子坐直了,她顺势在我身边的座位坐下来。


  “谈也没用,”我突然得到灵感似的,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她说:“再怎么谈,他也不会娶你。不是吗?”


  她明显是怔住了。肯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坚决的神色,不过那表情已经渐渐变成惊讶。


  “他不会娶你!”我却在她最想我住嘴的时候来了精神,“你去求他娶你啊。你应该去求他。兴许他会答应呢。如果你们不在一起,白然岂不是白死。”


  “你住嘴!”她大声呵斥我。


  我站起身,退后几步,大声对着她说:“许老师,我求你,从今以后,请你收起你的伪善。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会妨碍。但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收买。”说罢,我不顾一脸僵硬表情的她,凛然地走开。

出口离我们的座位很近。没走几步,我已经走出了出口,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另外一个人。他站在出口处的门帘后面,手抱一本16开的画册,肩膀上搭着一个斜斜的包——是那个主持的男生,路理!


  我盯着他。他聪明地看了一下手表,逃避了我的目光。但是凭着知觉,我仍然可以确定:他听到了刚才我们的对话。


  我的天。


  我看到他从门帘里很快地闪进去,径直走到许的身边,俯身向还没有缓过神来的许说着些什么。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门口?他和许是什么关系?他会告诉另外的人吗?一个女生的父亲,和学校里的某单身老师,有着怎样的不可告人之事?他会去怎样猜度呢?!


  我的秘密,有关白然,父亲以及许的秘密,竟然被别人窥视了吗?


  我就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站在那久久不能缓神。


  “莫醒醒!”米砂从我身后跑出来,大口喘着气说:“我张望了一下你不在礼堂呢,对不起咯!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事。”我缓缓吐出两个字。


  “呀。”米砂朝礼堂里伸长脖子,“那个路理好像在里面噢。”


  “快走吧。”我拉着她快步走掉,她一步三回头,心里惦着那个该死的路理,嘴里却在骂着米砾:“我跟他说了,要是他再这样跟那个妖女糊混,我就跟他断绝兄妹关系!”
莫醒醒(9)


  我没有想到,爸爸会过来找我。


  在我三周没有回过家以后,他提着两大包东西,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等我。


  我让他在楼下等了很久。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我徘徊了又徘徊,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许在他面前吹了什么风,等待着我的会不会是一场风暴。


  直到大部分人吃过午饭回到宿舍,我才慢吞吞地挪着步子下了楼。他很有耐心的样子,靠在墙边等我,还冲着我微笑。当我和他一起走进食堂的时候,食堂里几乎没有还在用餐的学生,大家都去午休了。


  我的盘子里放着西红柿炒蛋和西芹,以及很少的米饭。他坐在对面。


  我把西红柿和西芹统统拌进饭里,疯狂地搅动,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啃食。吃了几口,我抬起头来,仇恨地看着他。他伸出一个巴掌对着我过来,终究犹豫地放了下去。


  空荡荡的食堂里,只有工作人员来回走动着收拾碗筷。碗盆相碰清脆的回声不断传来。


  他把两包东西举着放到我这边的座位上,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我无能,生出你这种女儿。”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再回头,因此也就没有看到我把那仅剩的几口饭无声地呕吐出来的样子。


  我敢肯定,是许说了什么了,这个不说话就要死的女人,我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我发誓,我不会!


  那一天下着冷雨。我翘掉晚自习。关掉手机。一直呆在网吧里。几乎四天没有进食的胃巨痛无比。我在网上看到阿布,他的头像一直亮着,他的签名改成了“想念莫莫”。但我没有理他。我一直隐身,我上网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米砂在网吧里找到我。她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她用一种很冷静但不可拒绝的语气对我说:“莫醒醒,你跟我回宿舍。”


  我坐在那里没动。


  她当机立断地替我把电脑关掉。然后拉起我就走。


  我们出了网吧,雨越下越大,米砂变魔法一样地拿出一把伞,她把伞倾向于我,自己浑身都淋湿了,10点半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宿舍里。蒋蓝刚刚洗过澡,头顶盘着一个巨大的毛巾,站在门口冷冷瞅着我。米砂拉着我打算推门进去。 


  “有种就彻夜不归,英雄的女儿。你不是圣女吗?靠,圣女就这德行。”


  我和米砂一起回到宿舍,她们都已经睡了,伍优从床上撑起身子来八卦:“莫醒醒,你去哪里了,蒋蓝把你没上晚自习的事告诉班主任了,你要想好对付的招。”


  “怕啥,胃子痛看病去了,不行吗?”米砂还拿着一罐八宝粥问我:“隔壁那个不识相的,我迟早要灭了她,在我面前嚣张!对了,你有没有吃晚饭?”

我回答:“吃过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吃一点点,就决不是那一点点可以解决问题。


  熄灯半小时以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仍然翻来覆去。米砂的床很安静。她已经睡着了。


  我用米砂送的玻璃沙漏死死抵住胃部,从我的铺位上探下脑袋,听每个人的呼吸,是不是已经十分均匀。


  他们都已经进入深深的睡眠。


  我从床架上小心翼翼攀下来。打开柜子,只有一盒方便面了。不能吃。我告诫自己。方便面的味道很容易让她们都醒来。况且一盒根本就不够。


  病发作的时候,只有这种充实感——也就是强烈的坠痛感来临时,我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饱的滋味。


  是的,我饱了。我又一次满足了自己。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我的胃会破裂,我遍体鳞伤的胃,会让我懂得什么是代价。


  我站起身来,发现米砂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正看着我,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睡着!她的眸子闪亮,像暗夜里的星星,我吓得身子往后一缩,她轻轻滑下床来,在我耳边说:“醒醒,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的眼泪滑下来,滑到米砂裸露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跟米砂从头说起,那么多的事情,那么沉重的滋味,我不能确定米砂是不是能替我分解,我胃里的水让我感觉肿胀,我低下头,想要呕吐,米砂一把把我拖出了宿舍,我们来到外面清冷的过道里,米砂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醒醒,你到底怎么了呢?出了什么事呢?”


  我抬头仰望星空,秋天的星空安静而寂寥,米砂从后面轻轻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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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10)


  星期二下午的最后一课是美术。上完课后,我和米砂抱着大大的美术书走回教室。经过琴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米砂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了半天,转过头来对我说:“是许老师在弹呢,走,我们进去听听?”


  “你去吧。”我说,“我要赶回去收衣服呢。”


  “走嘛。”米砂侧耳说,“她弹得真好,我喜欢的曲子。”


  我不懂音乐,但已经听出端倪,是那夜爸爸哼的那首歌。孤单而沧桑的旋律,我有些用劲地挣脱米砂说:“我真的要走了。”


  “醒醒,”米砂跟上来:“好吧好吧,那我们去小橘林看看?那边有一排树上结了好多青果子,特别好闻。我们去摘点?”


  我犹豫着,不想绕远。因为最近吃得不多,我已经持续好几天感到虚弱。


  “去吧。”米砂拽着我的手就跑。米砂的手软软的,有些干燥,远不像我的这样潮湿。我妥协了,跟着她的步子向前。


  我们很快乐就到了米砂说的地方,那排树的后面有座大大的假山。我想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后面藏着两个人。


  而且那两个人我认识。是蒋蓝和米砾。


  米砂摘了一兜的果子,很开心。她拿起一个放到我鼻子下面让我闻的时候,也发现了假山后面的情况。


  “嘘!”她对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趴在一块石头上往后瞅。


  我没有看错,的确是蒋蓝和米砾。米砾试图要把蒋蓝往怀里揽,蒋蓝嘻笑着用双臂推开他,他们僵持着,米砾的脸上是那种如不得手绝不甘休的怕人表情。


  那表情实在太滑稽,米砂忍不住轻笑起来。


  米砾听到米砂的笑声,像是被电打了,放开蒋蓝,跳到一米之外。


  “谁?滚出来!”蒋蓝的声音提高了八十度。


  我们没有躲,也没打算躲。


  “贱人,听我们谈话?!”蒋蓝那张嘴巴已经到了比食人花还毒的地步。


  “听见又怎么样?”米砂勇敢地顶上去,又冲米砾说:“你成功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伟大的委琐男!”


  米砾像麦当劳叔叔一样别着个手,颓着的脑袋。才发现原来他一米八几的身高都是虚的,站在蒋蓝身后,好象还没她高似的。


  “你到底听到多少?”蒋蓝语气放平一些,“我想你应该没有蠢到告诉班主任吧?”


  “早恋不希奇。”米砂说。

哼,你说了也是白说。这块地方,”她指指脚下,“还是我姨夫捐钱建的。不要以为只有你身后的那位有光环笼罩。”她瞟了我一眼,“我可不受理!”


  米砂拉着我,退后一步,说:“没关系,走着瞧好了。”然后我们飞快地奔走了。


  身后还能听到蒋蓝不依不饶的大嗓门:“你也配和我走着瞧?!”


  第二天一大早,早读课是语文。我到的时候,只有很少的同学。有的在吃早餐,有的在读课文,也有一两个赶早抄作业的。天中的早读课遵循自愿原则。愿意来则来,不愿来也可。老师从来不会检查,全凭学生自觉自主。比大学还自由。


  语文课上,我看到米砂在笔记本上乱画,那是一张男生的脸,米砂的画画得差强人意,但鬼都看得出来,她画的是谁。老师的眼光开始注意到她,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拿她的语文书替她把笔记本盖起来,她转头看我,脸微红了。


  周五下午的活动课,我和米砂回到宿舍打扫卫生。擦完玻璃以后,她反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一处发愣。却冷不丁问我这样一句:“我要是也恋爱,你会瞧不起我么?”


  “怎么会。”我说。


  “你还记得那天主持话剧表演的那个男生吗?”


  我怎么能不记得。


  “就是他吗?”我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假装不经意地问。


  “我想,”米砂把一个粉红色的垫子放在椅背上,趴在上面说,半天不说话,等她把头深深埋进垫子里又抬起来的时候,她说了四个字:“我喜欢他。”


  她继续说下去:“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被……退回来了。”


  “他是学生会主席,成绩全年级第一。就好象《恶作剧之吻》里面的江直树,特别优秀,但是对什么都很冷漠。”她垂着眼睑,向我默默倾吐着关于他的一切。


  是吗?如果是那样的一个男生,应该不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可是如果他和米砂在一起呢?可是如果他通过米砂又认识了我呢?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那么,你是说你在追他?”


  “只是,写了一封希望向他多多请教问题的信……就被退回来。哎,他肯定把我看成那种很俗气的女生了!”米砂愁眉苦脸地说,“天知道,我只是想跟他做个朋友。”


  “退就退呗。”我安慰米砂说,“总有一天他会后悔!”


  米砂皱着眉头说:“可是,更糟的是,那封退回来的信被米砾看到了。他以此为条件,威胁我不许讲出他和蒋蓝的事情。”


  “呵呵。”我笑。


  “死醒醒,你笑话我!”米砂叹气说,“我跟米砾,注定都是丢人的角色,噢。” 


  那晚,米砂又非要和我一起睡。还好我们都还不太胖,狭小的床铺得以容下我们俩。


  伍优说:“要是我和你们中的一个睡一起,你们肯定变肉饼!”


  李妍不发言则已,一发言吓死人:“你们莫搞断背。”


  米砂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唱:“我断,我断,我断断断……”


  我们一起大笑。


  隔壁房间有人在不满意地擂墙,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哼,哼哼!”米砂不服气地说,“有本事把墙擂通,过来过过招,谁怕谁?”


  伍优轻声说:“最不要脸的就是她,我看到她今天在图书馆门口缠着那个路理,人家都不理她,她还说了又说,蜘蛛精一样。”


  米砂拖过我的被子蒙住头,大声地说:“睡觉!”


  熄灯之后,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和米砂其实都没有睡着,翻身对墙的米砂慢慢把身子对向我,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她的手心全是汗。全身似乎都在冒着热气。“醒醒,”她的声音也热烘烘的:“你相信爱情吗?


  “不。”我说。


  “为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不信。”


  “我觉得男生都不可靠。”米砂说,“男生是不是都喜欢别人的崇拜,他们被女生宠上高高的枝头,就不晓得下来了。哼哼。”


  知道就好啊,说明米砂还没有因为爱情而变得糊涂。我没有说话。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米砂捏了捏我的手,以为我睡着了。她的手放到我的肚子上来,我有些不自在,但我没有推开她。隔着一层睡衣,我感受到她的温热,还有她的心跳,女生长大了,就是不一样,烦恼逃也逃不掉吧。

“路理真的不一样。”她喃喃地说,“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开学第一天。我提着一大包东西,看到他的背影,喊他帮忙提东西进教室。他答应了。可是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都是我一个人在说。问他宿舍离学校远不远,周末放不放假之类的,很弱的问题。他只说:‘以后熟悉了你就会知道。’”


  “哦。”我用清醒过来的声音评价,“他好象有点清高。”


  “听说十八岁之前如果没有初恋,人生就不完整。”米砂说。


  “狗屁。”我答得简单粗暴,把米砂也吓住了:“啊?为什么是狗屁?”


  “没有为什么。爱情不值一提。”我翻了个身,面向左,这是通常人们认为会压迫心脏的睡法。压吧压吧,压麻木了我就不疼了。


  妈妈的爱情是卑微的。


  爸爸的“爱情”是可耻的。


  我的“爱情”,是可望不可及的。


  没有传说中永远的“爱情”——爱情不值一提,时间摧毁一切。我不知不觉流下泪水。胃部又开始痉挛。


  米砂凑过来搂住我。


  她把手心放在我的眼睛上。


  “我不知道你以前受过多少委屈,也不管现在你正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莫醒醒,以后我们永远是一起的。相信我,好吗?”


  她的声音在我的耳际响起。那么微弱而又坚定的声音,像种了一颗充满希望的种子在我心上。


  以后我们永远是一起的,米砂。我愿意相信。


  但是谁可以告诉我,永远它到底有多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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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醒醒(11)


  秋天来了。


  校园里的树叶红了,不知名的树,把教室外面的天空染得气势磅礴。那个秋天校园里最流行的新闻是:蒋蓝和路理成了一对。


  “啊呸!”米砂说,“她自己炒作的。不要脸!听说她用她姐姐演唱会的门票去做的交易,收买好多人在路理面前夸她。”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你别太在意那个路理,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米砂苦着脸说,“他确实是有些了不起呢。你见过话剧的海报吧,都是他亲手设计的,网上还有他导演的DV剧,全国一等奖呢,拍得不要太好哦。听说他成绩也很好,像这样全能的男生,别说天中,我看在全中国打着手电筒都找不到第二个啦!”


  实在有些夸张。


  “我一定要让他认识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我!”米砂举着拳头,像做广告一样地说。


  不久后的一个午后,我在学校里见到那个叫路理的男生。


  一个身穿ELAND短大衣,脚蹬刺眼的粉红色短毛靴的女生,趾高气昂地走在他身旁。所谓的帅哥路理,依然保持两手插袋的潇洒步伐,对身边的妖女不闻不问不推不就。他俩用这种奇特的方式共同穿越校园,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


  而这对蒋蓝来说,当然是远远不够的。


  “哈漏!圣女!”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用她独一无二的大嗓门喊我。


  那时是中午,米砂校外邮局寄信去了,我独自坐在亭子里看一份英文报纸。我抬起头,用最古怪的眼神盯她。她被我盯得浑身不自在,对我摆摆手,说:“代我问候你的闺中密友哦!怎么你们今天没有连在一起呢?”


  我理都懒得理她。


  “路理,路理!”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拉着他的胳膊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莫醒醒同学,你应该知道她吧,她很有名的哦。”


  我真怕她再说出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来,于是我站起身来,合上报纸要亭子外面走。蒋蓝却一把拦住我说:“圣女,难道说句话也不愿意吗?”


  我冷冷地说:“我看到你的样子就想吐,怎么说话?”


  话刚说完,我就真的想要呕吐了,这是我没有办法改掉的病,每当心里发堵发慌或是发怒的时候,我都极容易呕吐,我捂着嘴,趴在亭子边上,竭力想要控制自己,面容一定难看之极。


  “你没事吧?”一个声音在我身后问。他说话语调很平,声音很轻。


  我当然知道是谁。但是我没有回答他,我的情况也不允许我说话,不然,我一定会吐得胃都整个翻掉,丢人丢到西班牙去。“路理,我看你应该去跟许琳说一声,让演技派的圣女做女一号,我跟她比,简直不知道差多远。”蒋蓝咂着嘴说,“瞧瞧瞧。多招人怜!”


  “你先走!”我听到路理对她说。


  “好吧。”蒋蓝识相地说,“那我先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会噢,88。”


  我半弯着腰僵在那里,依然不能动弹。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胳膊:“你没事吧?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去医务室看看!”我惊吓地差点弹跳起来,转头看到一张脸,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一张男生的脸。我的天,他长得真的是很好看,那么好看的眉毛,那么好看的眼睛,那么好看的嘴唇……


  我的脸迅速发烧,连忙推开他。


  我推得太急,以至于他有些站不稳,但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带着微微的笑对我说:“莫醒醒,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没回答,转身飞快地离开。


  米砂踏着上课铃进了教室,看着我,伸出手摸我的额头:“你怎么,发烧?”


  “没。”我赶紧没话找话讲:“你的信寄出了?”


  米砂神秘地笑笑,不说话。伸出两个手指给我做了一个“V”的手势。


  那天晚上,米砂显得有些神神秘秘,临睡前她又爬到我床上来,说有“重大事件”要向我宣布。已经是秋天的天气,两个人睡一起,即使半夜降温也不容易感冒。


  11点,宿舍准时熄灯。米砂用尽全力把被子“呼啦”拉过来,罩过我们的头顶。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把她的手机变出来,“啪”的打开。


  在亮亮的手机屏幕照射下,我看着她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她专注地看着手机,噼里啪啦一通按,画面跳到“收件箱”。


  打开最上面的那条信息,一个陌生的号码说:


  明天中午一点,在假山旁边的亭子见。 ——路理


  第二天。


  5点钟米砂醒来。她利索地爬下床。折腾了一个小时,甚至牺牲了她以前至为宝贵的早读课。她终于穿上了“勉强合适”的那一件。浅绿色的淑女裙,白色的束领衬衣,浅绿网格外套,简直清纯到极点。


  但是那天中午,路理失约了,米砂一个人在亭子那里坐了将近一小时,也没见帅哥路的影子,快上课的时候,我硬把她拉回了教室,她趴在桌上,问我:“他怎么这样,耍我干嘛呢?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了想,还是狠下心告诉她:“伍优说今天中午在食堂,看到路理和蒋蓝在一起呢。”


  她背对着我,挺直了背。


  “算了。”我说,“这种人,不值得。”


  沉默了一分钟后,米砂转过身子来,轻轻的,轻轻的对我说:“如果他真的爱上了蒋蓝,我会失望死的。”


  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是单薄的安慰。


  爱情总是让人失望的,米砂亲爱的,你早点明白,应该会少受许多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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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12)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米砂的挫败,那天下午是自习课,上了多久的课蒋蓝就哼了多久的歌。


  米砂忍无可忍,放学时故意提高嗓门,扭头对米砾说:“我嫂子今天没事吧?傻唱了一个下午!”


  蒋蓝停住脚步,说:“我就是高兴呢。高兴你管得着吗?你不爱听可以不听呀!”


  “醒醒。”米砂抓着我说,“今晚我们逃课!”


  “不会吧?”我说。


  “我倒想去看看,他们到底玩的是什么猫腻!”


  瞧,爱情,这就是爱情。爱情让米砂变成神经病。


  “醒醒,一起去吧!”傍晚六点的食堂里。米砂食不知味,把一碗拉面绞得稀巴烂,一直不停地在游说我。


  “不去。”我点的是稀饭,闷下头喝我的米汤。


  “醒醒,就一起去一下,行吗?”米砂干脆把拉面推到一边,拉着我的衣袖,央求道:“今天晚上没什么作业,老师又要开会。不会有事情的,答应我,好不好,好不好?”


  “不。”我说。 


  “哦。”米砂把面拉过来,低下头,神智不清地把面条一个劲往嘴里划。


  吃完饭,米砂说她要去小卖部买笔,让我先回去,那天晚自习,如我所料,米砂没有出现。我发了两个短信给她,她都没有回。快下自习的时候,我打她的电话,她居然也没接。我的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我担心米砂会出事!天,她一定是出了事!我就这样煎熬着,一直挨到下课。我对自己说:不能走不能走。如果就这样走掉,班主任突然出现,这里连一个为米砂说话的人都没有。

  谢天谢地,那个晚上,一个老师都没有在门口出现。


  自习下课,我就飞一般地冲到校门口去。米砾在我身后大喊:“等等!”我转过头大声问他:“米砂是不是去了酒吧?”


  他摸摸头:“我猜是的。”又摸摸头说,“要是她出事我老爸会灭了我。”


  不祥感在我心里继续升腾,我脑子轰一下就炸了,我冲到校门口,米砾气喘吁吁地跟着我,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突然闪出来:“你们要干什么!”


  “叔叔,能开门吗?”我肯求他。


  “老师的批条呢?”他板着脸。


  我语无伦次“不是这样,有急事……”


  米砾从后面赶到。他老成地走过去,一把将门卫拉到别处,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盒烟,很快搞定一切。


  电动门缓缓拉开,我狂奔了出去。


  我的心脏,此刻就像要碎掉一样的疼。胃里天翻地覆着——可是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我奔到校园外的三岔路口忽然停住,等等,我该到哪里去找米砂?


  “算了?”是不是这个名字?


  正在犹豫,米砾跟上来,问我:“跟我走,我知道那酒吧在哪里。”


  我点点头。看到米砾额头上都是汗。我握紧了拳头,要是米砂有什么事,我绝对饶不了这小子!


  “么西么西。”米砾带着我熟练地左转,一边走一边对我说,“你以后要劝劝米砂同学,她的性格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我说。


  “你们,不是真的断背吧。”米砾说,“如此护着彼此,让人好生羡慕啊。”


  我没再接他的话,我跟在米砾后面闷着疾走了十分钟左右,就看到酒吧的招牌,果然是“算了”两个字。米砾老练地推开门,我站在门口等,等着他把米砂从里面带出来。三分钟后,米砾独自出来了,朝我摇摇头。


  深夜十点多的街道,风来风去,像一个充满危险的黑洞。我怕米砾这小子骗我,于是一把推开他进了酒吧,酒吧里混迹着各式各样的年轻人,居然看到里面有个初中的同学,他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读的是技校。这天晚上他穿了黑色的上衣,衣服上有古怪的图案,嘴里含着一根烟,用惊奇的声音问我:“莫醒醒,你怎么来这里了?”


  “找人。”我说,“有没有见天中的一个女生来过?”


  他眯起眼睛想了半天说:“没有。”


  我正要往外走的时候他又忽然说,“等等,好像有。”


  “开始在那里坐着。”他手指着角落里的一个位子,“后来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走出酒吧,米砾穿得单薄,在秋风中缩着身子东张西望。我走到他面前,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你把米砂给我找到!”


  “到哪里去找?”他说。


  “就在这附近。”我说,“我们分头找。”


  说完,我抛下他往前走。这一带我并不熟,可以说是几乎没有来过,但是要找到米砂的愿望让我暂时忘掉了所有的恐惧,转过弯后就到了更僻静的街区,直觉诱惑着我一直往前走,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我听到了动静。


  我停住,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巷尾有好几个模糊的身影,我想都没想就往前冲,果然是米砂,几个男生围着她,她的双手被绑在后面,嘴已经被黑色的布条封起来,睁着的大眼睛里装满了恐惧。


  “你们放开她。”我说。


  我的声音很冷静,奇怪,我好象没有一点儿害怕。


  “又来一个!”一男生走上前来,一把抓住我,“来得好,我们哥们几个正愁不够玩!”我甩开他的臭爪子,飞快地退后一步,厉声说:“你们最好赶快滚!”


  那个男生把一根手指竖起来,放在唇边,下流地说:“同学,我们一起滚,好不好呢?”就在这时,巷口响起尖锐的口哨声,好像还有急促的脚步,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头的男生一个手势,他们如鸟兽般散去。


  我看到米砂沿着墙角慢慢地蹲下去。眼角渗出大滴大滴的无声的泪。她的脸上有被打过的红肿的痕迹,衣服也被扯破了些许,半边肩膀裸露在外面,我一把扯掉蒙着她嘴巴的那块破布,手忙脚乱地替她松绑,她趴在我肩上,无声地抽泣。
“没事。米砂。”我一面对付那根该死的绳子一面安慰她,“没事,马上就好。”


  她终于嚎啕大哭。


  我还是没能解开那条绳子,只好抱住米砂,拍着她的背说:“别哭,别哭,我们马上就回学校。”


  她显然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身子抖得厉害。


  旁边忽然有人说话:“用我的小刀试试?”


  是米砾。他左手握着一把哨子,右手捏着一把小刀,怕兮兮地站在那里。


  我接过刀,米砾俯下身来帮我,我们终于把绳子弄断了。重获自由的米砂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她抬起手臂,把衣服理理好,把眼泪擦干净,我扶住她问:“有没有事?”


  她没做声,而是上前一步,给了米砾清脆的一耳光。


  “去死!”她咬牙切齿地说,“我饶不了你!”


  米砾捂住脸,站在那里像根木桩。


  那晚我们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灯早熄了,伍优和李研双双朝里睡着,一声不吭。等我重新爬上床,我还是睡不着,我把窗台上的沙漏取下来玩,沙子缓缓无声的滴下。恍然间我在想:我们的心,是不是也像这些小小的沙砾一样,只有不断缩紧自己穿越狭窄的缝隙,才能得到皈依,不再孤独?


  沙漏颠倒反覆,人生的阵痛便经历一次又一次。


  99秒。


  可是米砂啊米砂,人生有多少99秒,需要多少的勇气,才能经得住这一次又一次的痛彻心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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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13)


  莫醒醒,我们又见面了。”他继续说。


  “莫醒醒,我们又见面了”,好象他永远都是这一句开场白。


  我听到自己轻轻地恩了一声。


  “怎么不打伞?”他回过头来,把手上的那叠A4打印纸放在我的头顶,说:“把我的避雨工具借给你使使。”


  我很尴尬,取下那叠纸不是,说:“谢谢”更不好意思,只好继续沉默地低头,像在想非常非常深奥的问题。其实天知道,我只是想一步跨到剧场门口,离这个所谓的“万人迷”远点。


  他可真是做作。


  “在想什么,快走啊。”他提醒我。


  我想一定把我当成那种“花痴”女生了吧,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低头只是我的习惯动作。当我没有话说,或者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这样做。这是一种最隐晦的拒绝方式。但现在而今眼目下,我无法断然拒绝这个人对我的关心,他就这样用一叠纸挡在我的头顶,和死死埋着头的我一起用这种奇怪的姿势半跑进了剧场的大门。


  “我跟米砂一起走到前台,然后我独自下台来,穿过第一排的过道准备往后走。蒋蓝坐在第一排的某个位子上,路理站在她旁边,他们好像正在讨论本子。我懒得看他们,加快了我的步伐。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经过蒋蓝身边的时候,她竟然伸出一只脚来,狠狠地拌了我一下。我的身体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一个“狗吃屎”撞向地面,却被一只胳膊用力地拉了起来,整个人站不稳,倒入了他的怀中!


  “你干什么?”路理一面抱住我,一面转头怒斥蒋蓝。


  “醒醒,你没事吧。”米砂也从舞台上直冲下来。


  “没事。”我赶紧挣脱路理,脸已经红到脖子根。


  “哈哈哈哈哈。”蒋蓝哈哈大笑,“莫醒醒,我这是在给你创造机会,你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瞧,你的脸红得……真好看,像红苹果。”


  “你给我闭嘴!”路理骂她。


  蒋蓝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路理。一旁的米砾又抽风,笑得像个神经病。米砂正好拿他开刀,一拳头揍到他胸口上。米砾要回手,米砂灵巧地闪开,米砾追过去,战争瞬间变成兄妹之间的。


  “别闹了,开排!”路理拿着手里的剧本,一个箭步跳上了舞台。我跟米砂匆忙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低头往门边,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小剧场。


  我真恨蒋蓝。


  在回家的摇摇晃晃的公车上,我收到米砂发来的短信:“醒醒,谢谢你的红薯,你吃饭了吗,不许饿肚子啊,听到没有?”


  我回了一个“恩”。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不错。


  下了车,发现雨已经停了。这是秋天被雨水刚刚洗过的干干净净的黄昏,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决定,这决定让我有些激动,心也加速地跳动起来。


  我把包放下来,把外套也脱了。吸了一口气,呼啦拉开了橱门,打开上锁的柜子,从里面把我要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匹布。


  刚买没有多久。我很少买东西,这是经过一个裁缝店的时候,无意中瞟见的。不是太贵,但还是用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我是一个很懒得花钱的人,可是一旦花钱,必是买不中用的东西。本来还发愁用它做何用,可是,现在它有了很重要的使命。


  我端坐在椅子上,将那截棉布缓缓展开。


  这才发现原来布上面是有花纹的。一小朵一小朵饱满的栀子花,淡得快要不见了。边沿的花瓣有点枯,整朵花却正开的好。


  我将它覆盖在眼睛上,面向屋顶的桔黄色的小灯,是多么多么暖和。


  我把布匹放在床上摊好。把我的小本子拿出来,看我做的一些记录。


  163是她的身高。32是她的胸围。19是她的腰围。31是她的臀围。


  那是她曾经告诉过我的数字,其实早已经默记在心里,不需要记。但是就是怕出错,所以看了又看。


  米砂没有飘扬的长发,我要用我的剪刀和针线,为她弥补这个遗憾。


  我用小粉笔在白布上描出裁剪的轮廓。又戴上白然的顶针,给缝纫机装线,穿针。然后踩下踏板。嘀哒嘀哒,金属针准确无误地扎在淡淡地粉笔线上,我的心,像跟着脚下一起飞起来一样。


  有时候,我觉得做衣服真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情。你穿针引线,她裙裾飘飘。有付出有回报。多么好的事情呢。何况,穿上它的人,是你最亲密的人。


  那件衣服,我做了整整两天,这中间,我只吃了一碗面条,下楼喝过两次水,倒在小床上潦草地睡了几个小觉。这是我第一次做衣服。以前都是改小或裁剪,这次是名副其实的制作。不要嫌弃我笨拙的手艺,亲爱的米砂。我只有这份寒酸的礼物送给你。只希望你穿上它和你的王子站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女生。


  我亲爱的米砂。你的微笑是我们共同的幸福,我必须为之去努力。


  就这样忙啊忙,忙到我都不知道时间,才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


  是他回来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拾掇好一切,把衣服抱在胸前,关了灯钻进被子里。


  我听到脚步在门口游移的声音,好在,感谢现在已是午夜,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终于走开了。


  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松了一口气。


  把暖暖的衣服抱在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放心地睡着。


  不幸的是,第二天,我起晚了。


  当我套着衣服拎着装满东西的大包急匆匆走下楼梯时,爸爸已经坐在那里吃早点了。餐桌上摆满东西,显然他很早就起了床。


  我假装没看见他,径自走过去换鞋。他说:“等等,吃完早饭我送你过去。”


  “可是,快来不及了。”我嗫嚅着。


  “过来吃早饭。”他说,“我开车总比你坐公车快。”


  我说:“那你帮我把早饭热一下我带走吃吧,真的来不及了。”


  他想了想,点点头。


  我想,米砂一定没吃早饭。


  我又坐上了他的二手桑塔纳,他有些得意地对我说:“醒醒,爸爸最近生意不错,很快就要换辆新车了。等你满了十八岁,我就让你去学驾照,到时候也替你买一辆新车!”


  “不用这么夸张吧。”我说。


  他一面开车一面转头看我,忽然问我说:“爸爸是不是老了?”


  “有点吧。”我说。


  他哈哈地笑,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捡到金子了,情绪这么高昂。不过难得他这么开心,我也不想扫他的兴,于是也假装笑了一下。


  “在学校给我好好学习,这个春节爸爸带你去香港游迪斯尼!”


  我偷偷看他,他的鬓角已有白发,而他还一直当我是孩子。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我们是相依为命的父女,或许我不应该对他那么绝情。下车的时候,他替我把包拎着说:“有些重,我替我拿到宿舍吧。”
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知道拒绝一定会让他不好受。就这样,他拎着大包昂着挺胸地走在我前面,一直把我送到宿舍,才离开。


  米砂看着那条裙子,一动不动。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又过了很久,她一把抱住我,浑身颤抖,哽咽着说:“哦,亲爱的,它比我所有的淑女屋的裙子都要漂亮。我爱死你了莫醒醒!”


  最后一句话,她用了超大的嗓门,正戴着耳机写作业的伍优痛苦地捂着耳朵,边摇头边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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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醒醒(14) 


  当天晚上,我去学校外面的网吧上了网。果然,学校的BBS上,最热的那张贴名叫:《高一17的情侣姐妹》。


  我点开它。这篇突破10000点击的热帖内容是这样的:


  她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朋友能这样。


  她们互相亲吻,彼此拥抱。——好朋友能这样。


  她们每个夜晚同床共枕,彼此缠颈。——谁能这样?!


  本校高一17班的两名性感出位女生,大胆奔放,公然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同性恋行为。


  天中不能容忍早恋,更不能容忍同性恋。容忍可耻的“断背”,让她们滚出天中!


  还天中纯洁!还花季纯洁!让堕落的人滚出天中!


  这个贴子里还附有模糊不清的,明显被PS过的不堪入目的照片。


  我趴在网吧的键盘上,欲哭无泪。


  我俩走进宿舍,伍优和李妍正在说话,见我们进去,立刻闭了嘴。


  米砂冷冷地笑着说:“你们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申请换宿舍,这没有什么。”


  伍优结结巴巴地说:“不……关我,我的事。”


  米砂很凶地回他:“我有说你什么吗,大嘴巴?!”


  伍优扁扁嘴,就要哭的样子,被李妍劝到窗边去了。米砂把我一拖,故意很大声地说:“醒醒,我们睡觉!”


  我的天呐。我一时真想不明白,这件事该如何才能收场。


  我的预感是灵的。事情远不如我想像中那么轻松。


  第二天早上我又醒得比米砂晚,等我吃完早饭往教室走去,远远的,就透过窗户看见蒋蓝站在讲台上,她最近染了红头发,造型很好认。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预感又一次袭来,我不由得加快脚步。


  “三八!”这是蒋蓝的声音蒋蓝站在她自己的座位上,好象在哪冲了个澡,头发统统贴在脸上,脸上的妆也花了,看上去傻极了。地上有崭新的毛巾,我猜是被她扔在地上的。


  看这个样子,好象是被人浇了水。我表情难看地望着米砂,不相信是她干的。


  她用眼神告诉我,确实不是她。


  蒋蓝继续说:“今天哪个三八浇水泼我了,最好自己站出来!”说完,她拼命拍了一下桌子。


  有人把头埋下去睡觉,有人抽风般的翻书,有人拿笔在桌子上瞎划拉,有一个男生想逃出去上厕所,蒋蓝冲到门口一把把门关上。


  米砂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在桌上敲着,就那样无所畏惧地看着蒋蓝。


  “有人刚来,那我再重复一遍。”蒋蓝继续说:“今天我在一楼经过的时候,楼上有人冲老娘头顶泼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绝对是咱们班的!”说完,她锐利地扫了一眼米砂。


  米砂接了腔:“凭什么在咱们班门口泼的就是咱们班的?”


  我来不及捂她的嘴巴。该死,她又中计了。


  “哈!米砂,你不用心虚。”果然蒋蓝很受用她的话。


  “虚什么虚,我要是想泼你,绝对是用桶,而且是开水。”我根本来不及捂她的嘴,米砂一秒钟也没停顿就脱口而出。


  说完,她也趴下来,对我灿烂地笑了一下,又马上收回她的笑。


  蒋蓝跟着也纵声大笑,说:“你泼我没关系,不过,你不要被学校泼出去才好。”


  说完,她拣起地上的毛巾,准备出去,刚拉开门,她又突然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轻轻的说了句:“两个贱货。”


  士可杀不可辱。我冲上前一把拉住她:“你说什么?”


  她看着我,不敢重复。我轻声说:“有种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要打人吗?”蒋蓝甩着她湿湿的头发,表情滑稽地说,“我警告你,我可不怕谁。”


  我的手已经抡了起来,不过有人一把捉住了它。


  “别弄脏你的手。”是米砂。


  蒋蓝仰天大笑,拍着手说:“大家看看,这可真是夫唱妇随的感人场面啊。”


  就在我抑制不住冲动真的要动手扁人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他跟在小辫子的后面,脚步匆促满脸焦虑地朝着教室门口走过来。


  我立刻没有了思想。


  他们很快走近了,小辫子朝我招手说:“莫醒醒,你过来一下,你爸爸来找你了。”


  他上前一大步,拖住我的手,一直把我往操场那边拖去,我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因为我不能反抗,反抗只能让我觉得更加的耻辱。他就这样一语不发的一直把我拖到了校门口,打开他的车门,把我硬生生地塞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我冲着他大声喊。


  “我还没问你到底要干些什么,读个书你能给我读这么多花样出来,我看你不必读了,跟我回家算了,免得在外面丢人现眼!”


  他的话彻底伤透了我,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但我不能认输,我把头昂起来,跟自己说不哭不哭就是不哭。


  许琳就在这时候从学校里奔出来。她拉开车门,问他说:“你要把醒醒带去哪里?”


  他不说话。


  “你能不能冷静点?”许琳说,“事情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


  我的无助在他们面前无处遁形。我的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


  丢人现眼,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我从他的车上跳下来,许琳一把抓住我说:“醒醒,跟许阿姨聊聊,好吗?”我挣脱她,拼命往前跑,他发动了车子过来追我。我两条腿哪里跑得过他的车,他停在我前面,我只好转身往后跑,谁知道又被许琳截住。他走上前来,用力捏住我的胳膊,咬着牙说:“明天我就给你转校!”


  “不!”我大喊,情急之下歪过头,张开口咬住他捏我胳膊的手,他一定疼极了,但他没有松开我,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他眼角的一滴泪。迅疾的无声的落在地上。


  那真的是一滴泪,我想我绝对没有看错。


  我摇晃着,努力想站稳自己的身子。许琳扶住我,对他说:“都冷静点,我找个地方给你们父女好好聊一聊,好吗?”


  十分钟后,我和他坐在了许琳的办公室,行政楼207。许琳替我们各自倒了一杯热水,把门替我们带上,出去了。


  他坐在墙边那张沙发上,我坐在许琳的办公椅上,我们对坐了好几分钟,是他先开的口。他说:“我也不是不相信你。”


  我反问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压根没想到会发生的事情。”他说,“学校打电话给我,说出那样的事,你叫我这个做父亲的该怎么办?”


  “我要回去上课,我也不会转校。”我站起身来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你什么态度!”他火了。


  “我告诉你,我不会接受那些加在我身上的罪名,如果你也不相信我,如果你跟那些可恶的人一模一样,那么好,你就等着替我收尸好了!”我撂下这句狠话,打开办公室的门,断然离开。


  我很冷静地回到教室,在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里冷静地上了一天的课。我甚至超常发挥,回答出了数学老师问的一个超难的问题。米砂在历史课上给我写了一张条子,条子上只有四个字:清者自清。


  我知道我们都在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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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醒醒(15)


  但我这个黑暗里长大的孩子,注定比不过米砂的坚强,我在那晚发病。肚子饿得像一座空城,我跟米砂谎称要回家拿到东西,跑到学校外面的一家快餐店,要了无数的东西打包回学校。我急需用食物来解决内心的烦恼和焦燥。我拎着那两大塑料袋的东西,寻找可以安全消化掉它们的地方,我想起上次遇到蒋蓝和米砾的那个小山丘,现在那里很冷了,应该不会有人去。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那里,扯开袋子,掏出食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嘴里塞。

  我一面狂吃,一面想着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才是好,一面掉着眼泪。我半跪在那里,扛着冻,吃光了所有的东西,当地上只有两个空空的破烂的塑料袋的时候,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宿舍。


  米砂不在。兴许是又去排练了。


  我倒在床上,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脸,强迫自己睡去。


  但我当然没有睡着。八点多钟的时候,我的胃痛像火山一样的爆发,我吐得翻天覆地,再也没有东西吐的时候,嘴里出来的是血。


  伍优和李妍推门进来,我听到她们发出的尖叫声,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又被送进了医院。


  不过这一次,我爸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米砂,我有些恍惚,以至于她的样子看上去并不真切。我努力对着她笑了一下,问她:“什么是宿命,米砂?”


  她想了想,答我:“宿命就是以为走了一大圈,可是原来还在原地。”


  “而且,原地站满了人,他们都在嘲笑你愚蠢。”我迅速地接她的话,然后慢慢支撑着坐起来,抬头看着自己的输液瓶,顺着那根透明的细管子,又缓缓看到我苍白冰凉的手飞快地拔掉了我的输液管。


  然后我捂住了米砂的嘴,不准她尖叫。我们都清楚地看见,我手背上的血,瞬时就像一管细小的喷泉,飞溅出来,落在洁白的被子上。


  我并无丝毫的害怕,我听到自己用请求的语气轻轻地对米砂说:“别说话,米砂。不要让她们进来,求你。”


  说完,我举起我那只血淋淋的手,对她摇晃着,说:“不要救我,我已经没救了。”然后我就再度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看到许琳,还有米砂和路理。


  许琳拍拍我的额头说:“没事了,醒醒。医生说再观察一下,你就可以回学校去上课。”


  我环顾四周。许琳知趣地说:“放心吧,没告诉你爸爸。”


  我松一大口气。


  米砂走上前来,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她用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面颊,温柔地说:“醒醒,你没事就好,天知道我有多担心。”


  “对不起。”我说。


  “别说对不起。”她的眼泪掉下来,掉到我带有血渍的白色的床单上,“好朋友之间,永远都用不着说对不起。”


  路理也走上前来:“莫醒醒,你放心吧,许老师已经站出来替你们澄清了。那个恶意发贴的人的IP也被查出来了,就是在我们学校附近的网吧发的。这件事,你再也不必放在心上。忘掉它,好吗?”


  我看到米砂转头,含着泪,对着路理微笑。


  校园的新闻每天都在变,当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大家感兴趣的已经是“路理爱上女一号米砂”之类的事,断背的事不了了之。


  蒋蓝这一仗,输得很惨。


  那一天中午,我们和米砂在食堂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路理也参与进来。


  “其实别人都没有错。我也想通了,”米砂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上天很公平!只不过,有些人需要等待,才能得到!”刚说完,由于激动过度,她的鸡肉从嘴里滚出来。


  “呵呵,”路理笑她,“吃漏嘴的感觉怎么样?”


  米砂满脸通红,依然说:“哪有!是鸡肉太硬而已。”


  路理突然在自己的碗里夹了块鸡肉放进我的碗里。我和米砂都很吃惊地看着他。


  “你也想要一块吗米砂同学?我的鸡肉不太硬。”路理笑着对米砂说。


  “切!”米砂翻了个白眼,拼命扒饭。


  吃过饭出来,我们在操场上遇到许琳。她停住脚步,微笑地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个周末你回家吗?”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她。


  “别忘了,你爸爸生日快到了。”说完这话,她就走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


  或许,我还欠她一声谢谢。或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实都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么讨厌。只是偶尔会做错事。


  


莫醒醒(16)


  11月29号是他的生日。


  其实并不用许琳提醒,早在一个月以前,我就在日历上画了一横。


  29号,是周六。下午,我收拾了点东西,把包背起来,又放下,又背起来,又放下。宿舍里只有米砂和我。她在背单词,转身对我说:“What are you doing?”


  “回家。”我说,“你们的戏今天排吗?”


  “排。”米砂握着拳头说,“冲刺阶段了,我们一定行。”


  “我今天会回来。”


  为了等他的短信再做决定。我故意错过一班车。


  幸好他还不是太晚地回了我:“好的。我买菜。”


  “好”。


  我每天都在同一个窗口买饭,阿姨认识我,一看见我就会说:“哦,番茄炒蛋。”然后转身,往我的盆子里扣一勺番茄炒蛋。


  米砂说,如果我继续这样吃下去,即使我不会口味疲劳,她也快视觉疲劳了。


  呵,可能,下个月,我会争取再爱上一道菜的。事情总是变得越来越好,我愿意相信。


  到家的时候临近晚上。11月底的傍晚,天空泛着蓝紫色。我围着我唯一的红色的围巾仍然觉得寒冷。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厨房里的灯火。暖黄色的灯火。窗户是磨沙的,所以只能看清一个人来回走动的轮廓。


  一个微微驼背的轮廓。走来走去。我仿佛听到“哗,滋——”的声音。仿佛听到碗碰到桌面的声音和水龙头哗啦啦流水的声音,接着油烟机里一阵一阵的糖醋鱼的香味。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每天都会很饥饿。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常常在楼下时就能闻到食物的香味。那时他不经常加班,也从不出差。每晚都会准时回家为我做饭。我当着他的面,吃下三大碗米饭,也不会感到羞耻。他认为,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往往帮我盛饭盛得积极。


  其实我会把早饭窝进书包,留到晚饭后再吃,而午饭,则干脆不吃。这一切,他全然不曾知晓过。这些似乎遥远又近在眼前的声音和味道融合在一起,突然让我感到非常疲倦,非常想走进家门。


  我加快步子迈进我的家。


  门是开的。


  他机敏地把头从厨房里探出来:“洗洗手,还有半个小时开饭。”


  我说:“哦。”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然后走到楼下,扭开电视机。在播娱乐新闻。好几条讯息都是关于蒋雅希的,蒋雅希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绯闻;蒋雅希出席签名售书活动;蒋雅希内地FANS团成员前往香港为其演唱会加油。


  等等。


  蒋雅希的脸白得仿佛透明,握着金笔浅笑着签名的样子,真是优雅。不管怎么说,她看上去比她的堂妹蒋蓝要顺眼很多。


  我正在发愣,他围着围裙站在我身后说:“吃饭啦。”


  他做了一桌菜。小小的餐桌铺满食物。我说:“不喝点酒吗?”


  他晃晃手里的东西说:“红酒。”


  “改喝红酒了吗?”我又问。


  “只剩红酒了呀。”他有点尴尬,打开酒盖,说:“来点?”


  我伸开五指捂着碗说:“我喝水就好。”他没有勉强。


  我终于抬头仔细看他,其实才见没多久,却好象隔了好久没见,觉得他又老了。白发好像比上次多出许多。


  “怎么样,鱼是不是很香?”


  我们相对坐着,他夹了一块鱼自己品尝了一下,陶醉的说:“不错不错。”


  我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忍不住说:“从店里买的吧。”


  “哈哈,”他笑了:“没瞒过你,不过我也是厨师之一。只不过我是负责加热而已。哈哈。”


  我也笑了。


  他又呷了一口酒,说:“学校里过的还习惯吗?需要再买几件冬衣吗?需要的话,我帮你买。马上冷空气就要来了。”


  我说:“不用,能应付。”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肉,说:“这可真的是我做的。”


  我吃了一小口,就吃出来他放了生姜。白然在的时候,他做完肉就会把生姜全部捞出来扔掉。因为白然看到生姜就会不再想吃饭。为了拯救她的食欲,那时候他是煞费苦心的。除了鱼,其他的菜他都能做的好极。


  我望了望红烧肉的盘子,又伸出筷子在碗里挑了一下,里面果然还是没有生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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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挑掉生姜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即使她已经不在。


  或许,白然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位置的。藏在心最里面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见得知道吧。


  他终于说:“上次的事,是爸爸太冲动。我也不太懂,电脑上的照片是可以处理的,所以就错怪你了。你不要怪爸爸,爸爸没文化。不过你们学校的学生也是太可恶了,连这种事都想得出。”


  “没事啦。”我对他说。


  他对着我笑。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这个晚上,一切都很平静。天很快暗下来。我吃完有生以来不多的几顿正常的饭之一。爸爸去洗碗的时候,我爬着楼梯去楼上的浴室洗澡。


  好久没有在镜子中好好看自己。肋骨倔强地突出来。锁骨也凸在外面,有些可怕。指甲很长。头发也长了。单眼皮,遗传白然。薄薄的嘴唇。小小的鼻子。都是遗传白然。只有额头,宽宽的,遗传他。下巴上的两颗痣,褐色的,挨得很近。远看,好象一颗大的痣,把整张脸都变内敛了。


  洗澡洗澡。


  把所有的过去都冲走,重新给自己一个生命。我在热水喷头下闭上我的眼睛,心里默默地说,白然,我的母亲。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能陪在我的身边,那么多的痛苦过去了,你能保佑我的新生吗?能吗?


  洗完澡以后,爸爸还没有进房间。他伏在书房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才敲了敲他的房门,问:“要不要倒杯水?”


  “哦,”他抬起头,看到我。我站直了身子,只露一半脸给他。


  “不用了,你早点睡吧。”


  “那个,”我败给自己了,嘴一滑,说:“生日快乐。”


  “你刚才说什么?”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我已经飞快的穿过书房,大声重复了两次。


  “或许你该约她去泡泡吧,要知道,你还不算太老。”


  他没应我,可能呆住了,呆在里面半天没出来。


  我打算躲到我的小阁楼上去,不干扰他的世界。经过他们的房间时,发现电视机还开着,我想了想,走进去把它关起来。


  节约用电。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


  顺便,我还偷偷默默对着关闭的电视机照了一下镜子,捋了捋湿湿的头发。其实,我也是有些臭美的。


  打算离开的时候,脚趾似乎碰到什么,凉凉的。俯下身,原来是一串钥匙。我弯下腰去拣,却发现柜子的深处,好象有一个方形的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一个落满灰的铁盒子。



莫醒醒(17)


  我的第一反映是想到了周杰伦的《半岛铁盒》。


  我鬼使神差地用浴巾把盒子包起来,悄悄离开了爸爸的房间。


  我上了小阁楼,坐在我的小床上,脑子里打了很久的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打开它。


  我用了十几张面纸,才把它的表面擦干净。盒面上模模糊糊画着一个微笑的女孩子,她编着麻花辫子,脸蛋有些婴儿肥。在她的脸蛋旁边,用烫金的字写着“菲红蛋糕”。这显然是80年代的那种饼干盒。那么,它应该是他们的东西吧。


  我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也许就是结婚证书什么的吧。又也许只是个废弃的盒子,里面装着半盒早已发霉变成灰的蛋糕。


  我眼睛一闭,两手一用力,分离了盒子与盖子。


  我睁开眼,没有老鼠和小虫子爬出来,只有一叠安静的发黄的纸片。


  我拿起其中的一张纸片,把它拆开。发现竟是一封信!


  第一封


  第二封……


  第N封:


  那封信落款的时间,是她的忌日。


  原来,她早就做好死的准备。救人,不过是一个偶然。


  读完所有的信,已经是半夜。所有的信都是写给一个叫做辛的男人。没有落款。也从没有寄出去过。


  辛到底是谁?


  我在盒子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张照片。


  凌晨两点,忽然下起滂沱大雨。


  深秋的沿海城市,确实很少见这样的雨水。伴随而来的,似乎是只有台风季节才有的呼呼风声。


  难道,今年的冬天来的真的来得这么快?

  我把米砂送的沙漏从背包里取出来。解开丝绒系口,沙子滴落,滴落,仿佛一串看不见的泪水,流不尽,淌不完。


  我把那些信纸统统装回盒子里,盖上盖子,塞了很久,终于塞进我的书包里。我光着冰凉的脚,爬上了床。用同样冰冷的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然后熄了灯。


  我把自己裹得很紧很紧,那张照片就在我的手心牢牢蹿握着,我想撕拦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撕。我只是努力把它在手里捏成了一个团。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团。像把一切的肮脏都和丑恶都缩成一个团。过了一会儿,我发疯般地爬起来,呼啦打开了窗户,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变成眼泪。我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哑巴一般地哭了。


  辛,一个叫辛的男人。


  他把一个母亲变成冷血的魔鬼。


  他让一个平凡的女人错成为众人仰慕的女英雄。


  他给了她一颗毒药,他让她日夜饱受病痛与心灵的折磨。


  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伟大到能控制一切,无视生死。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就是你给我新生的礼物吗?妈妈。


  如果真的是的话,我想要告诉你,这是一个多么耻辱的礼物。足够将我从最陡的那座悬崖上狠狠推下去,从此粉身碎骨,埋入地狱。和你一样永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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