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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水仙已乘鲤鱼去》作者:张悦然
那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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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一日,璟放学回家,这一天家里特别安静,曼出去参加聚会,陆逸寒去出席小卓参加的小学朗诵比赛。只有她一个人。她在晾满衣服的阳台上经过时,看到了曼挂在那里的裙子和胸罩。她走到它们前面,站住,仰脸望着它们,那种肃穆像是在升旗时才有的。她把衣服和胸罩收下来,拿到她的房间去。她把它们放在床上,一件件摊开。

  璟拿起了丝缎胸罩,先放在鼻前,深深吸了几口气,还有着太阳刚刚晒过的味道。她穿  
上了它,紧绷绷的,但在镜子里,她觉得自己很好看。她隔着绸缎触摸自己的乳房,那里面开始有个小小的核,硬的,微微有痛感。璟略有些害怕,但又觉得兴奋。它像是紧紧裹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在挣脱束缚的力,一层层打开,她轻轻地抚过,想着:这里面的秘密是什么呢?
从那以后,璟常常把曼的衣服都收进房间,一件一件试穿,她闭上眼睛幻想自己亦是个迷人的姑娘。如果时间充裕,她还走进曼的房间,穿她衣柜里的衣服,用她深玫瑰色的口红。她一个人,想象着即将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那样隆重地打扮自己。她把曼的白色纱裙披在头上,就成了新娘。她摇摇摆摆穿着妈妈的高跟鞋,半路上甩掉一只,假扮仓皇而逃的灰姑娘。这里就是她一个人的剧场,她是整幕戏的编导和演员。她是情窦初开的公主,她亦是来带走公主的王子。她自己在演绎一场轰轰烈烈忠贞不渝的爱情。


  终于,有一次曼下午很早便回到家,她刚刚走上楼梯,就看到璟抱着她的一大堆衣服跑回自己的房间。璟快乐地哼着歌,留给曼一个雀跃的背影。曼很生气,她好像忽然被提醒了。她的女儿,这个默不做声的女孩,心中还怀着对她的憎恶和妒忌呢。然而曼却并没有戳穿璟,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璟,装作出门去了,顷刻又悄悄返回来查看。在曼的睡房里,璟穿上曼的玫瑰紫色长裙,她的身体把那条裙子撑得鼓鼓的,又长出很大一截。然而璟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拎起裙角,像是巴洛克时期雍容典雅的贵妇,踮着脚尖走路,拉起两侧裙角微微屈膝表示问候和敬意,转而像是在舞池中央一样翩翩起舞……曼忽然觉得一阵凉意,璟的内心好像有太深太幽闭的世界,令她感到不安。这女孩永远在她的背后一声不吭地做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宣泄对她的不满。曼决定把璟送走。

  在一个暴食后睡在冰箱旁边的早晨,璟醒来的时候,曼面对她站着,抽着烟。她的脚几乎碰到了璟垂下去的头,而她是那么高,白色微热的烟灰从她的指尖轻轻弹落,慢慢飘下来落在璟的头发里。那是曼一贯留给她的气息,非常熟悉。璟的头发满是尘土,再来些烟灰亦不会感到更悲哀。曼看到璟醒来,就淡淡地说,我感觉我没有能力抚养你了,我想把你送去寄宿学校。集体生活对你好,你受到约束,也许很快能好起来。

  不,我不去。璟说。

  非得去。曼说。

  璟看着曼。曼穿着杏色华贵的丝缎睡袍,脚上是和小卓的拖鞋相似的玫瑰色羊毛拖鞋。她的手指甲染成芍药一般鲜艳的粉色,指间的香烟冒出的白色烟雾袅袅地在她周围环绕。身上的香水是复杂的植物香,有魅惑的气味。她已经成功地演变成一个举止迷人的贵妇。璟猜想曼大约本就具有这样的潜质,所以她可以那么轻而易举地成为她向往已久的高贵女子。

  我不走。璟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

  曼已经掐灭了烟,簌簌的烟灰再次落下来,钻进璟的头发里。她伸出两只手紧紧箍住女孩的两只手臂,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说:你非得走。

  那一日璟没有去学校。她躲在房间里的窗帘后面。暖红色的窗帘像柔和的火焰一般包围着她,她借助这种假相让自己舒服一点。秋天就要来了。还有璟的十三岁。而她仍旧陷在和食物的战争中不能自拔。食物是她的罂粟花朵,她那样沉溺于它,依赖于它。她惟有这样地吃着才会觉得温暖和宽慰,充裕的食物可以令她忘却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那个下午璟终于鼓足勇气仔细地照了镜子。镜子里的女孩有一张浮肿而苍白的圆脸,几乎没有下巴,整个脸就是一个浑圆的饼,亦没有脖子,厚实的肩膀和脸连在一起,所以整个人看起来都像缩在衣服里面,没有办法精神起来。璟记得小的时候她有一双大而圆圆的眼睛,带着流转的光辉,非常明亮,可是现在因为整个脸的肿胀已经变成了很小而细长的一道,总也睁不开。她努力地对着镜子调试自己的眼睛,让它尽可能地睁大,可是眼珠总是躲在已经厚厚耷拉下来的眼皮里面,像是丢了魂儿。她的皮肤也因为吃下太多甜腻的食物而变得油乎乎的,像是敷了一层恶心的油脂。即便璟努力地把它洗干净,没过多久脸上又会浮出大片油脂。她鼻子上面似乎生了螨虫,红红的凹凸不平,从鼻翼蔓延到鼻尖。女孩捂住脸,不想再看到她,这个无可救药的丑姑娘。可是她从手指间的罅隙又看到了她肥胖的身体。她穿着一条白色的布裙,可是这种纯洁的颜色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少女的清纯感觉。她那两只粗壮的手臂从无袖的裙子的袖口中露出来。振动手臂的时候,上面的肉摇摇欲坠,仿佛马上要被甩下来。白色布裙虽然在腰间收了一下,系了一根带子,可是却并没有露出腰肢的感觉。她的身体就像一只木桶,直上直下,如果带子再系得紧一点,腰间的肉就会凸现出来。她的腿也是这样的粗壮,完全没有少女优雅的姿态。

  终于不能再忍受,璟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那镜子。

  璟再度想起貌美如花的母亲,想起曼照在镜子里的那张明艳的脸。她记得曼陶醉和满足的表情。她想到这些就加痛苦。可却不能就此停歇下来,她知道下一次暴食离她并不远。她又会因为没有食物如坐针毡,再次冲向冰箱,把里面的食物用最快的速度吃光。她又会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内心恐惧地渐渐入睡。

  璟背向镜子,这样站着,仍能感觉到身后镜子里那个肥胖的身体在左右摇晃。忍无可忍。她抓起身前的写字台上放着的一只玻璃花瓶向镜子砸过去。那个镜中的肥胖姑娘立刻迸裂,她被这样轻易地击碎了,她的丑陋终于可以不再被自己看见。为此她感到一阵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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朩脳売 (总是ヽ慢半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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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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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让自己远离破碎的镜子,重新回到窗帘后面坐着。她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她担心曼到学校去找她,然后把她送走。所以她不能离开这幢房子,不能离开桃李街3号。纵然她在这里不断受到曼的羞辱,纵然在曼的美貌下只能活得更加自卑,然而仍旧不能离开这里。在璟的潜意识里,这里是个有爱的地方。那个被她唤做陆叔叔的男人和叫做小卓的男孩都是令她感到了爱的人。所以纵使活得委屈,也不愿意离开这像火种一样充满希望的爱。


  桃李街3号是个可以重建爱的地方,璟相信。

  璟坐在深红色窗帘下面,抱着双膝。低头就看到白色布裙里面腰间那已经折叠的赘肉。她狠狠地用指甲去掐它们,疼痛、瘀青、流血都不要紧,只希望那些恶心的黄色油脂统统离开自己。

  那个下午璟朝着窗外明亮的天空和她无法辨别清楚的方向,久久地跪着,心中一遍一遍乞求,希望天上的神可以收走在她身上附着的赘肉。她猜想奶奶在天上看见亦会帮助她。她不断磕头,说,奶奶,你在天上吗,你在不在,在不在。奶奶你可知道,我得了很严重的病。我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我现在惟一的乐趣就是吃。我多么没用,我多么糟糕。奶奶,求你帮我,让我好起来。

  璟用尽全身力气把身体撑起来,把头卡在窗台上,想再看一眼天空——也许奶奶会出现,她这样安慰自己。而窗外恰好陆逸寒的车子开进院子。他走出车来,抬头便看到璟从二楼窗台探出头来。他冲着她微笑。然后钻进了房子。

  璟是多么欢喜他看到了她。他注意到了她。此刻她无端地紧张起来。她在忐忑他是不是正向她走来,他是不是会一直走进她的房间。

  璟重新坐下,规矩地抱住双膝,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一点。可是她竟忘了自己刚刚打碎了梳妆台的玻璃,碎片满地。

  门确实响了,陆逸寒敲敲门,然后缓缓推开,走了进来。

  璟慌张地低下了头。

  陆逸寒一步步向璟走过来。他已经换上了柔软的青蓝格子睡衣和棉拖鞋。他走到她的跟前,此时他已经看到了满地的玻璃,可是他全然没有动怒,只是轻声询问:

  为什么没有去学校?

  璟不回答。一言不发,非常沉默。其实内心仍旧犹豫不定,她是不是应该向他倾诉呢。她并不是希望获得他的同情,那同情亦不能治好她的病,或者改变她的丑陋。她只是在想,倘若她倾诉,他聆听,那么他可以在她这里停留的时间多些。这对于璟已是足够。她全部的期望,只是他可以多一会儿在这里,看着她,这样关怀的样子。璟已经在心中把陆逸寒塑造成一个完美男子的形象,这男子在她从前的生活中从未出现过,他是父亲,他是爱人,他是广袤的、丰盛的……

  陆逸寒看了看碎在地上的玻璃,又问: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适?

  璟摇摇头。

  陆逸寒伸手把璟拉起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她再一次和他离得这样近,强烈地感到他身上的味道。这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恩宠。每次这样近的靠近,她总是想抓住他的手,让他长久地抱着她,听她诉说她的委屈,她的依恋。那一定会是一场十分漫长的诉说,多年来从未有人做她的聆听者,她成为一扇幽闭已久的门。而这个下午她的倾诉欲似乎格外强烈。她很多次想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可事实上却怯懦地连眼睛都不敢抬起。当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眼睛注视着她刚才坐过的地板,露出几丝诧异。璟慌忙回身去看——那地板上有一块鲜红的血迹。她吓坏了,慌忙把身后的白裙扯到前面来——白裙子上也沾满了鲜血,她打了个寒战,退后一步,远离陆逸寒。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下午的祈祷还未得到任何应验,身体却开始无端地流血了,这是作为她顶撞母亲在心中暗暗诅咒母亲的报应么?她在变得更糟吗?她要死掉了吗?

  璟又羞又怕地看着陆逸寒,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陆逸寒走过来,蹲下身子,抱住璟,亦不管她身上的血沾满他那干净的格子睡衣。她扑在他的怀里,抽泣着:

  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为什么我会流血?是因为我说了妈妈的坏话吗?我再也不说了……

  男人用手轻轻地拍着女孩的后背,温和地帮她解答困惑:

  傻孩子,因为你长大了,所以流血。

  长大就要流血吗?这代表着要死掉了吗?和我的奶奶,和我的爸爸一样吗?璟疑惑不解,脑中很快地掠过她最后看到的NND那张脸。她脑子中立刻闪过的念头是,我死得并不凄凉孤单,有陆叔叔陪着我,我很温暖……

  不,这不代表死,只是代表你长大了。女孩子长大了就会流血。陆叔叔有点费力地解释道。

  女孩看着男人的脸,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那我会一直流血,直到身上的血都流光吗?璟脑中闪过干瘪的躯体,不再有任何水分。

  不会。傻孩子,过几天就会好了,一滴血都不流了。

  嗯……璟心中仍有疑团。

  你不要担心,陆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呢?陆逸寒笑着拍拍璟的头,心中却甚感无奈——好像再也没有比要对一个小女孩解释清楚这一切更麻烦的事 陆叔叔,你会因为我流血讨厌我吗?璟仍旧不能放心,又问。

  怎么会,傻孩子。陆叔叔喜欢小璟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讨厌小璟呢。

  嗯?你刚才说的是……璟故意佯装听不清,却是想要令他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


  陆叔叔喜欢小璟,决不会讨厌小璟。陆逸寒耐心地重复一遍。

  妈妈想把我送走,我可不可以不离开这里?璟卑怯地恳求陆逸寒,心怦怦乱跳,生怕他不答应。

  我不让她把你送走。你会一直留在这里。陆逸寒宽和地微笑。

  后来,陆逸寒让璟换上一条干净的裙子,然后带她出去吃了比萨饼。璟心中仍有恐惧,她仿佛听见血液从她身体中流失的声音,像一条受了诅咒的溪流。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哪怕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也要用一只手牵着他的一只手。起先她略微有些担心他会撤离,然而他没有,他怎么会呢。他无时不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她。她开始觉得,流血也不错,至少,他会这样关心她……

  吃过饭,他们又走在大街上。路经一家卖女性化妆洗涤用品的商店。他让她在门口等等,然后走了进去。她有些迷惘——他是要买东西送给妈妈吗?陆逸寒很快走出来,拿了一个白色方形塑料包装的东西,递到她的手里。她捏了一下,软的,像是一摞叠成小方块的手帕。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甚至略带着羞赧。他修整了一下表情,然后轻轻对璟说,你需要这个。你去洗手间,然后按照上面的图示说明,你就会使用了。

  那是璟第一次使用它。璟照他说的,在狭窄的卫生间里研究会了如何使用它。这的确预示着她长大了。她的成长的确和别人不同,就像她的这一天,她初长成的这一天,和其他的姑娘们不同,没有妈妈在身边指导她如何去做,轻轻地抚慰她,令她不要害怕。

  璟从洗手间出来。陆逸寒说,学会了?

  嗯,很简单,就跟创可贴一个样。璟得意地说。

  创可贴?陆逸寒怔了一下,被璟忽然冒出的这个怪异的比喻逗笑了。

  嗯,那东西也是用来止血的嘛,就像个特大号的创可贴。璟解释得头头是道,陆逸寒不得不佩服璟丰富的想象力。璟总是个令他好奇的女孩,她那么小,又一直处于困境,然而却从不期盼有人来怜悯。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脑中生出无穷无尽的想象。因此她是那么与众不同,像未被开采的矿石,他发现了她不可估量的光芒。从此以后,“大号创可贴”就成为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有时璟偶然提起自己身体不适,陆叔叔问她是否严重,要不要吃药,璟就会狡黠地笑笑:不用吃药,我只是需要用大号创可贴了。

  那天,陆逸寒一直拉着璟的手,缓缓地散步回家。整个下午他们都在一起。初夏的天气正凉爽,衣服不会贴在身上,于是觉得身体特别轻盈,好像就要飞起来了。而好奇的小风,就在后面追着他们跑,如此便像被送上了云霄。脚下斑驳的梧桐树影仿佛成了起伏的云朵,璟就这样站立着深深入梦了。陆逸寒还在一间高级服饰店里给璟买了一顶宽沿的太阳帽,粉红色,纱制,戴上仿佛顶着一个华贵的梦。他喜欢买东西送给她,他说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而璟已不再因流血而恐慌,她从未想过能够得到这样丰盛的一份爱。这爱来得如此唐突,令她受宠若惊,又患得患失。因此,璟把流血视作她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因此反倒感到心安。

  多少年之后,璟仍旧常常想起,初潮的日子,她是和陆叔叔在一起的。璟相信,这一天在她一生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而在这一天牵着她爬上少女的台阶,从此远离童年的人,亦不可代替。那一天,璟也终于明白,她身体里那个正在悄悄打开的坚硬的核包裹着的秘密是什么,它没有令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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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第一次看到丛微的照片,是在陆逸寒的画室。那画室很大,有一个古色古香的柜子,里面放着陆逸寒收藏的古玩。那天璟是悄悄溜进陆逸寒的画室的,他在擦拭那些古玩——他隔段时间就会把它们擦拭一遍,从不愿意叫别人代劳。他没有发现她,擦拭完了古玩,拿起一个旧铜色的相框,凝视良久陷入沉思。相框里,是一张淡彩的女人照片——叫它淡彩是因为,原本是黑白照片,颜色是人工涂上去的,比彩色照片要淡得多,倒是有点水彩画的味道。


  “她是谁?”璟忍不住好奇地突然问。璟对他周围的女子都有极大的兴趣。

  陆逸寒吓了一跳,发现了璟,愣了一下,却也没有企图掩饰什么,样子很平和。

  “她是我从前的一个朋友。”

  “女朋友?”璟居然就这样直冲出口。

  “嗯……”他说,神色照旧坦然。

  “她现在呢?为什么没有和陆叔叔在一起?”

  “她出国去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他并未因为璟的刨根问底而有任何不悦,只是依旧淡淡地回答她。

  “我能看看这张照片么?”璟又得寸进尺。但这实在对她太重要了。这镜框里的女孩是陆叔叔的第一个情人么?是他最爱的女人吧?

  陆逸寒把照片递到璟的手上。那铜制相框出奇地沉。那女孩十分白皙,以至于给照片上颜色的人有意把她的两腮涂得格外红。那么红,大概也只有涂在她的脸上才合适。她的脸形近乎完美,两颊有一点圆,可是下巴却很尖。这比曼的甚至还要好,曼的下巴虽然很尖,可是两颊却并不饱满,所以有一股妖气。而她却显得圆润并且纯真,璟想她一定会老得很慢——这些都是璟长大之后懂得去欣赏女子的时候,才发觉的。虽然其他的人看到她的照片,并不觉得她惊艳,但璟最喜欢的美,还是相框里的女孩的。她眼瞳格外黑,所以看上去就很亮。额头很高,灵气从这里便可看出。

  从第一次在照片上看到丛微,璟就觉得她是一个谜,璟预感到她和陆逸寒之间定然发生过很多不同寻常的事情。那时候璟十四岁,已经在桃李街3号住了一年多。陆逸寒对她格外宠溺,总是袒护她,不让曼把她送走。璟的暴食现象已经开始减少,只是在焦躁不安或者伤悲的时候才会躲去厨房用食物作为发泄。小卓对她亦是非常好,生日的时候给她做刻了璟的名字的手镯和项链。如果夜晚发现她暴食,就会到她的房间陪着她睡。可是璟仍旧不快乐。因为陆逸寒和小卓给予她的关爱毕竟有限,一旦离开他们,周围的眼光和脸色都像一面面镜子,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卑微和粗陋依然没有改变。

  因为不喜欢出门,不喜欢见外面的人,初中的大多空闲时间,璟都会在陆逸寒的书房里看书。陆逸寒有很大的书房,三面墙都是高高的书架,密密麻麻的图书透过玻璃橱窗闪耀着诱人的光辉,每当璟站在书架前面,就会感到像是置身长满灵芝的深邃山谷,里面藏满了天然原始的财富。璟喜欢它们,希望它们可以解救她。

  总是在炎热的下午一个人躲进书房读书。璟看了《 悲惨世界 》。那是个总也不得见幸福的人,她读着,几次觉得他就要放弃生命了,可是他没有,纵然他的生命总是在暗不见天日的隧道深处前行,他亦不会放弃。璟看了《 飘 》,那是对她震动十分大的书。那个总是昂首挺胸的女子,那个不遗余力地呼唤明天到来的女子,即便不断在失去,也未曾倒下。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们遍寻璟,却找不到。而璟就坐在书房的角落里看那本书,深陷于女主人公的庄园及其她少年时代就倾慕的情人。此刻,璟仿佛已经去到她的地方和她并肩战斗。

  理应把生活看做一场战斗。何其凶险的战斗!

  璟还读到了《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她不由自主回想起锁孔里面看到的事,仍是感到一阵燎热。很多年之后璟仍记得劳伦斯在书里布置下的茂密森林和小簇的花朵。那些都是美丽而动情的道具,给予了璟最初有关性的幻想。

  书成了璟最好的朋友。同学中她没什么朋友,他们仍是喜欢嘲笑她,尽管她已经穿得不那么邋遢,也不再背两根带子不一样长的书包,可是这不能改变她是个无可救药的胖子的事实。因为中学距离桃李街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她开始骑车上学,很长的一段道路没有一点树阴,阳光的曝晒让她变得很黑。璟看起来是个黝黑而壮硕的女生,应该有着与外形相匹配的粗糙而简单的心灵。那是不值得人深入和靠近的。璟想自己亦不需要他们。他们在璟的眼里才是粗糙的,他们只是懂得看充满恶作剧和低俗笑话的动画片以及漫画书。男生悄悄地讨论着女生的脸蛋和身体,眼睛里开始升腾出跨越到成年男子时期的那种潮湿的欲望。女生开始无休止地攀比,谁的眼睛大,皮肤白皙,谁的腰比较细,胸脯挺得恰到好处。璟厌恶他们,璟觉得那是俗恶而没有希望的生活。而璟希望的生活是清澈的,坐在明媚的大书房里看一个下午的书,就坐在地上,累了就变化个姿势,眼睛却一刻也不肯离开那书。夜晚要早早入睡,什么也不想,也不会醒来,直到早上阳光再次造访窗台……

  而丛微这个人,就是在这时,带着颠覆性的力量,像个谜一样向璟招手。书柜里的书璟从来都是随便选一本就看的。因为她没有任何途径去知道这些书好不好。那日从书橱里抽出的书,是一本封面暗红色的书。《 暖地 》,璟轻轻地念。它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但是保存尚好,书角都用透明的胶带包住了——一看就是陆逸寒看过很多遍的书。璟很高兴,因为总是想要知道,陆逸寒喜欢的东西,然后把它也变成自己的喜欢。这一年多以来,她亦都如是做着。他喜欢蓝色,于是她亦开始喜欢蓝色,拣着蓝色的衣服买,尤其是睡衣,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喜欢穿着蓝色睡衣在他的面前走来走去。璟想,这样他是不是能多喜欢她一点呢?还开始喜欢看油画,有画展是他筹办的,也要求他带上她去。这样做却也不觉得辛苦,让自己喜欢上的过程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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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开始坐在角落里看那本书——她养成了坐在角落里的习惯,大概是这房子实在太大了,而狭促并且倚着落地窗帘而不是冰冷的墙壁,这样会有种安全感。璟一看到那本书的作者姓名,差一点儿跳起来——丛微!原来是她!陆逸寒过去的女朋友!璟急不可耐地打开封面,然后就在勒口那里看到了她。又是那张她在陆逸寒手中见过的照片,只不过是黑白的。而那个脸形极其完美的女孩仍是笑意淡淡。照片下面有一段作者自述:


  丛微,二十岁,生在江南,宛如希腊神话中的纳瑟斯一样迷恋着自己的影子,而文字便是我的湖面,它令我这样清晰地看到自己,并且爱恋自己。

  书由十几个短篇小说组成。璟一口气读完,合上书她的内心长时间震颤不已。在那些奇妙独特的文字里,她分明看见了陆逸寒的影子,看见了一个令她崇拜的女子,还有他们刻骨铭心的爱情。璟多么喜欢这样的女子。她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宛如世外桃源一般,清新并且恬然,谁亦不能去破坏她在那里的自由快乐。从这一刻起,璟相信,这个活在自己文字里的女子当是完美的,当是陆叔叔所喜欢的。那天第一眼看到丛微的照片,她觉得丛微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和她看到的所有美貌女子都不同,可是她说不上她哪里不同。大约是由于曼,璟对于天生貌美的女子有一种隐隐的偏见,这使她不相信美丽的女子能够格外有才华,也包括丛微。而此刻事实推翻了她的偏见。璟是多么羡慕她,这个兼有美貌和才华的女子,而更重要的是,她有陆逸寒的爱。

  璟一直觉得,在每个女孩的成长道路上,都需要一个姐姐,这个姐姐并非一种血缘上的牵连,而是情感上的依靠。姐姐是沉暗的海面的灯塔。所以,丛微就像是变成了她的姐姐,璟会担心她的安危。她在书里写了太多沉郁的东西,她是一个那么激烈的女子,十五岁的时候,她把喜欢的男孩的姓氏的拼音字母刻在手臂上,“H,就像一截断在了中间的梯子,让我处境难看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她这样形容她的第一段恋情。她为了爱人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那个人应当就是陆逸寒,然而现在她却不在这里,那么她回家了吗?还是去了哪里?璟对她有无限的担心,就仿佛她是璟的前生,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璟终于在一个只有她和陆逸寒在家的下午,悄悄走进画室。他靠着窗帘睡了过去——他看起来十分疲惫,睡着的样子很无助,显示出他心底对生活的失望。璟轻轻地走过去,把散落在地上的油画排笔捡起来。多年来,他仍旧在画着,可是很少让人看到,他会淡淡地告诉别人,很多年前早已放弃了。璟坐在他的对面,也靠在窗帘上,看着他,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动静。他却似睡得很浅,很快就感到对面有目光在看着他,就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她亦没有任何惊异,只是对着她笑笑。然后他就看到了她手中握着的书。璟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轻微地动了一下,应该内心有很大的震动。

  “你还是看到这本书了。”陆逸寒说。

  “你不想让我看到吗?”

  “丛微说过,看到她书的人是和她有缘分。我不想刻意把你和她之间也许存在的缘分给割断。”

  “我来找你就是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么?”

  “她随父母去了国外。我想她应该比在国内过得好。”

  “可是……她那么爱你,在国外会比在你身边过得更好吗?”璟不解地问。

  “单有爱是未必能过好的,孩子。这些也许你以后会懂得。”

  “那你现在还爱她么?”璟又问,她希望得出的结论是,陆逸寒爱丛微胜过爱妈妈。

  “爱还在,但是现在我的爱人是你妈妈。”

  “丛微还在写吗?”

  “不……”

  “那么她在做什么?”

  “好啦,小璟,这可不是一个问题了,”陆逸寒从椅子上站起来,拍拍璟的背,“走吧,跟陆叔叔到画廊去逛逛。”

  璟点点头,随他走了出去。而再次一低头看到她的书的时候,内心却很难受。这个谜就这样被搁下了,她也许再也不知道丛微在哪里,丛微在做什么,她还好不好。

  那时璟对丛微的一切都很好奇,璟第一次见到沉和的时候,沉和特地来给陆逸寒送书,而他拿着的那本书,正是丛微的。确切地说,是丛微的另一本书,最新的。那时候沉和大学毕业一年多,在颇有名气的K出版社做编辑。而丛微的这本书,正是他编的第一本书。璟后来知道,一年多前,沉和辗转打听,找到了陆逸寒,向他询问丛微的下落——此时丛微已经十年没有任何消息,更没有出版任何书。十年前她曾轰动一时的三两本小说已经渐渐被人淡忘,文坛亦不过感慨一番“才女来势凶猛,但去也匆匆”。只有这个尚带着未脱去的稚气的大男孩,百费周折找到陆逸寒,向他打听一个消失十年的过气女作家。在找到陆逸寒之前,他已经碰壁无数,人们告诉他,她已经多年不写啦,说不定早就嫁人生小孩当了主妇,抑或去做生意了……但沉和却不肯相信,这对他来说,好像成了一个引人入胜的谜。与其说,他在寻找销声匿迹的女作家,倒不如说他在探究一个神秘女子的生活轨迹。陆逸寒不禁惊讶于他的这份执著。他终于给了沉和一个丛微的联系方式。中间种种曲折璟都无从得知,但她知道沉和最终说服了丛微,次年,他出版了丛微的第三本书:《 水仙的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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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想到这本书竟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一个蛰伏已久的女作家,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编辑,一本凌乱晦涩的呓语式小说,竟然成为当年最畅销的书。一时间对于此书的评论亦是层出不穷,争议,批判,甚至诋毁……丛微仍旧不见踪影,任凭人们争得面红耳赤,好不热闹,却不知她身在何处享受清静。沉和只是代表丛微向她的读者道谢,并表示,丛微拒绝一切采访,亦不会露面。


  很多年以后,璟一直把丛微那本《 水仙的影子 》带在身边。她的这本,正是那年沉和送来给陆逸寒的,第一版。《 水仙的影子 》讲述了一个摆脱了所有束缚的年轻女子,走上了自由而荒凉的道路,选择去过漂泊生活的故事。然而书中几乎只有女主角一个面目清晰的人物,她漂泊到的地方、遇到的事情都十分奇怪,在古埃及尼罗河畔打捞沉船、参加德黑兰习读《 古兰经 》的女子读书会、在中国明朝的古董店里赏玩花瓶……古今中外,各不相干。丛微的思维从来都是跳跃的,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她要写什么。小说中的水仙,来自古希腊神话,美少年纳瑟斯傲慢至极,他不爱任何女人,只爱在湖边欣赏自己的影子,他惊叹于它的美,并且爱上了它。最终投进湖水,与他的影子拥抱,相厮守。不久之后,水边便开出了清丽美艳的水仙。丛微将自己比作自恋的水仙,并说:

  “……与我的影子谈天、吵架、交换梦境,彼此惺惺相惜,我只有它便是够了。它总是随我走,随我停,永远用低卑的姿势仰脸看我,它那样轻,那样薄,从不附加我的负担,不牵绊我,而只是做我无怨的侍奴。于是,纵使漫漫长日我都是独自的,又怎么会寂寞?我有了它,便足够了……”

  那时璟年纪尚小,不明“水仙”的深意,但是那个游走的孤傲如斯的女人形象,却深深植根于她的心中。那是一个万人仰慕的女子。
再说回沉和。沉和那年坐在桃李街3号客厅里,陆逸寒的客人,丛微的编辑。璟已经不怎么记得他那时的样子,但那时他要比很多年后清瘦许多。他和陆逸寒其实是大学校友,都毕业于这座城市的S大学,陆逸寒毕业于艺术系,沉和毕业于中文系。于是二人更觉得彼此亲切。他们说话的时候一来一回慢散散的,但沉和少年老成,与陆逸寒交谈时自有一份默契在,因而说话多少便并不重要。记得那次,他们几乎没有提起丛微,说的只是不打紧的旅行。是沉和说起自己和几个朋友刚刚去了西藏、云南回来。背大旅行包,徒步走很长的路等等。  
倘是现在,去西藏和云南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在那时,大约十年前,去西藏还是一件听起来很有些英雄气概,勇士风范。那时,如沉和这般刚刚成人的大男孩,是那么狂傲不羁,吟唱着郑均的《 回到拉萨 》,对于各种未曾尝试的事物都抱着不竭的热情。陆逸寒笑着对沉和说,我很羡慕你,倘若我像你一样年轻,我亦会去很远的地方,无牵无挂。沉和不以为然:现在仍旧可以去的,只要心境尚年轻便可。他们也许彼此不赞同,但是却都微笑了。

  十四岁的璟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她听沉和描述奇妙的旅行时,忍不住问:那里很远吗?很难到达吗?普通人能去吗?我能去吗?

  能啊,只要自己用心投入地旅行,你就会像旅行家一样棒。沉和说。他看起来充满活力,好像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等璟长大了,让沉和哥哥带你去西藏旅行,好不好?陆逸寒满含笑意问。

  真的吗?璟转头向沉和。

  嗯。行啊。沉和说。

  璟其实心中想着的,是同陆逸寒一起去旅行。在璟的小脑袋里,“去西藏”和“历险”、“流浪”是一个意思。她脑中出现的画面是大马和旷野,她坐在陆逸寒的前面,陆逸寒驾马,从身后抱着她,这样她很安全。他们极目四眺,就看到落到地平线边沿的秋日艳阳。璟的想象力只能局限于此,再想不出更丰富的景象,但那份甜意,她已然体会于心了。

  少年时的璟总是觉得,沉和与陆逸寒是某些地方相通的人,他们应当能够成为好朋友,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总像是隔着一点什么,无法再走近。

  沉和家境富裕,不必理会生活之忧,因此,他才有可能不惜时间和精力去寻找丛微,为她出书。他并非自信自己的眼光敏锐,只因他喜欢丛微的书。七十年代出生的沉和,如很多这个时代出生的文学青年一样,他们接受一种事物的方式首先是挑剔、抗拒、厌恶的。沉和的兴趣范围非常狭窄,无论是喜欢的人,还是喜欢的小说。他初到出版社上班时,读了从前积压下的来稿以及几本已经准予出版的书稿,非常懊恼,因为一本亦不喜欢,在他看来,这些书糟透了。他所属的编辑室的主任,那个瘦小的中年妇人,非常忧愁地看着他说:你这样的人,不适合当编辑——而沉和明白,她言下之意其实是不适合在她的编辑室做编辑,这样会给他们拖后腿的。然而谁会想到,被人认为会拖累大家的沉和,一年多之后就编辑了一本轰动的畅销书。沉和与丛微之间的合作,从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可以说,丛微的创造力是沉和唤醒的,在《 水仙的影子 》之后,她接连写了几部小说,每本较之从前都有很大转变,她的笔下总是女性最闪光,但那女性又各不相同,有的温柔无助,有的放浪强悍,暴力、杀戮、畸恋、魂魄附体……无一不具。这些作品如繁花般绚烂,更令人好奇作品之后的丛微是怎么样的。但沉和始终保持缄默,对于丛微的消息守口如瓶。

  璟的写作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写作像是隐含在璟身体里的某种潜在的能力,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一直沉睡着,这时忽然被丛微唤醒了。

  陆逸寒给她和小卓一人买了一个厚厚的布格子日记本。璟的是紫红和黑色的小格子,小卓的则是藏蓝和浅灰的小格子。璟舍不得拿它来记日记。因为他们有每周上交日记给语文老师看的规定。她不希望老师用红色圆珠笔在她的本子上留下“阅”字以及一些不疼不痒的评语。所以她用另外一个很简陋的横格本上交,而这个日记本却一直舍不得用。直到后来一个炎热的中午,在午睡中梦到了奶奶。奶奶站在炉灶边剥蒜。她好像中了邪,动作不断重复,怎么也停不下来。她的手动得飞快,像个流水线上的机器人。可是她的脚已经站不稳了,她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摆。灶上的油锅已经热了,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璟知道奶奶就要摔倒了,哭喊着叫她:奶奶,你怎么了?奶奶,你怎么了?奶奶仍是不停,身体开始更加剧烈地摇摆,璟感到她就要像折了的枯木一样倒下去。

  梦醒了。璟还在口干舌燥地大叫:奶奶你怎么了?

  璟坐起来,不断地出冷汗。她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跳起来想跑出房间。可是她忽然看到放在枕边的那个日记本。深黯的紫色格子,像个幽深的空房间一样引惑着璟。璟停下脚步,掉转身子走到床边拿起了它。她把它抱在怀里仿佛是抱住一个完全属于她的小孩。璟的心脏贴着它,竟能感到它也在突突地跳,那么缜密地呼应着她的心跳。它的出现忽然让璟镇定了下来。她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来,把它平铺开,选了一只最心爱的浅蓝色水笔,终于决定在上面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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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下午璟都很安静地坐在写字台前面,紧紧捏着那支浅蓝色的笔不停地写。傍晚的时候她写完了五千字,题目是《 爱的炉灶 》。在那篇文字里璟缅怀了奶奶,她回忆了奶奶为她做过的点滴小事,包括NND死亡。当璟写到NND脚被烫伤的时候是那么委屈,像个小孩一样哭泣的时候,璟自己伏在桌子上哭起来,奶奶死去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哭过。眼泪晕湿了浅蓝色字迹,那些过去的事就像这凸起的纸面一样跳露出来。后来璟才终于了解,原来她沉浸在文学中的时候,会有比平日更加充沛的情感。写完之后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  
松,她去洗了热水澡,然后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之后她回到房间做功课。那一天她格外专注。直到夜晚沉沉地睡去,没有在半夜醒来暴食。一切祥和得出乎意料。璟几乎不能相信,这是那五千个字带给她的变化。它们的倾泻而出使她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次日清晨醒来,璟坐在床边发愣。然后忽地跳下床,跑去写字台跟前看她的日记本。它还好好地在,那些字也还好好地在,透出淡淡的哀怨。璟把它装进书包,带去学校。那是第一次,写作带给她飞上云霄一般的快感。从此之后,无论到哪里她都会带着这日记本。璟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她的爸爸,她从前的家,她的小学,还有陆叔叔和小卓。

  可是璟从来没有拿她的本子给别人看。那些事情写出来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直到很久之后,小卓才告诉璟,他曾悄悄到过她的房间,看到了她的本子。他忍不住打开看了,所以知道了这些故事。小卓告诉璟的时候璟已经初中毕业。他们坐在一家狭促的冷饮店吃着冰淇淋。小卓忽然向璟道歉。他说,有件事情我一直希望得到你的谅解。璟说,是什么?小卓说,我看了你的那个日记本。璟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怪他。他却很坦然,继续地说着:小姐姐,我觉得那些故事可真是迷人。你有写作的天赋。我没有这样想过,璟喃喃地说。不过现在想来,这亦是她要再次感激小卓的地方,因他也是这世上第一个说她写得好的人,璟也会永远记得,他拿着她的日记本,眼睛灼灼发光,他说,那些故事可真迷人。

  然而事实也并非如此,璟的确也想过自己一直写作。因这是璟唯一愿意去做的事。

  “将来要把它变成一本书。”小卓抚摸着璟的日记本,坚定地说。

  书?璟抬起头,茫茫然地看着小卓。她想到了丛微。她像是一个住在遥远的宫殿里的公主,那么地高高在上,璟不知道要以多么大的力气,要多么久的时间,才能走到她的位置。将来,那是全无光热的前路,璟失去了给予它美妙幻想的勇气。而现在,璟在她的十五岁,却仍旧一无是处,不好不坏的功课,没有任何朋友。最糟糕的是,她还有着暴食的病。无度地吃,如饿死的小孩附身。而此时的璟已懂得躲避:她对于所有的秤有着巨大的恐惧。她对于“猪”、“肥猪”、“狗熊”这样的字眼亦是格外抗拒。璟努力做到不让这一季新兴的小腰身的连衣裙吸引她的目光。

  如果可以,璟希望找间房子把自己关起来。她就在里面读书写字,晨晨昏昏。永远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外面那些轻视嘲弄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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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从此对于学校多了一点依恋,那就是作文课。虽然她对那个酷爱穿粗毛呢花格子斜裙的女老师没有好感,但有时碰巧她出的作文题目璟还算喜欢。璟写得最好的是一篇丛微小说的读后感。老师显然不喜欢这个狂野偏执激烈歇斯底里的女作家,她在末尾的批语上写道:我不知道她的书给了你什么启迪,但是希望你以后多读一些世界名著那样的健康向上的文学作品。璟把她的批语撕得粉碎,换了一个新作文本,对老师谎称本子弄丢了。


  凭借日渐出色的作文,初三的时候,璟当了语文课代表。这是她第一次的“突出”,并且,她对这个差使很满意。因为语文老师每周收一次周记本,批阅之后再发给同学们。这周记是保密的,只有老师能看——老师总是慈眉善目地说,有什么苦恼,都可以通过周记告诉老师,老师就是你最好的朋友。璟的任务是帮老师收齐周记,然后抱去语文老师办公室。从璟所在的三楼教室走去二楼的语文教研组,一共经过三个转弯,一个洗手间。在这些隐蔽的地方,璟就可以悄悄看一看同学们的周记。虽然她对于大多数同学都很厌恶,然而对于他们内心的秘密却感兴趣。璟喜欢看一个很小心眼的女同学写的鸡零狗碎的小事,她是一个多么大惊小怪的人啊,被邻家小孩恶作剧放在门口的豆虫吓哭了。女孩不惜笔墨,用两页纸记录了自己不到三分钟的哭泣。她还发现一个男孩的父母是离异的,但是外人看不出来,他掩饰得很好,但日记里却十分脆弱,对于“最好的朋友”,他懦弱地问:“老师,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璟看着只是觉得好笑,她从来没有想过她面对困难,能够求助于谁,也许在她的生活里,只有陆逸寒、小卓,还有隐没在遥远未知地的丛微,算是对她有意义的人,其他的不过是她生活中的摆设。因此她不想越界,亦无心招惹。

  璟的周记写得非常正色,都是些读书笔记,参观展览后的感想,对于一则新闻的看法等等,毫无个人色彩。一个熟练于窥伺别人秘密的人,当然懂得怎么把自己包裹起来。因此,连语文老师,这位同学们诉说困难的“好朋友”亦不会了解璟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又怎么会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璟日后成为了著名的女作家,她拼命地回忆这个学生,胖、沉闷、安静、智商中等,这是她仅能想起用来形容璟的词。

  而璟最最幽密的一面,是她身体里那颗萌动颤抖的内核,它是制造欢喜和烦忧的发电厂。璟对陆逸寒的感情,连自己亦解释不清。他的一举一动牵引着她的目光。璟喜欢在晾衣服的时候,站在阳台上,把脸贴在他的衣服上贪婪地捕获每一点吸附在那衣服上的气味。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晚餐时间。全家人一起吃饭,长圆的桌子,他就坐在她的对面。而他吃饭的姿势是那么优雅,慢慢地,从容地,的确把食物当作一种美好的享受。璟亦喜欢偷偷地学着他的样子喝汤。陆逸寒用小汤匙舀起汤,轻轻送到嘴边,先小小啜一口,静那么片刻让自己回味,然后再把整勺送进嘴里。

  有时候陆逸寒会去书房看璟。他悄悄地走进去,不打搅正沉浸在书本里的她。他悄悄地在璟的身后站着,微笑着看她读书。其实他不知道,每次他一进去,璟就可以感觉到。因为她对他身上的气味是这样的熟悉。可是璟不想回头,她喜欢这样,他从身后慢慢地走近,她能够那么清楚地感觉到他在靠近她,越来越近。璟的心就会突突地跳得厉害,目光在书本上上下摇晃。他一直默不做声地在璟身后站很久才和她说话。他会问她在读什么书,可否喜欢等等。陆逸寒最喜欢海明威的书。喜欢里面残酷而淡定的情致。他也十分喜欢一些画册和画家的自传。他有一本蒙克的画册,难得的是,上面还有蒙克随手涂鸦的小诗,他记下的日记。五颜六色的彩色铅笔字迹,尽述这个忧郁的男人的生活。

  “我喜欢蒙克的画你知为什么?”他问璟。

  璟摇头。

  “因为他画里的人都有格外深而大的眼窝。那也许代表了一种对现世的恐慌和决绝。悲剧意味就由这眼眶蔓延开了。那些都是注定没有希望的人。”他说。

  璟抬起头看着陆逸寒,讶异地发现,他的眼窝就是这样深深凹陷下去的,像是挽着一片温柔和低沉的云彩。忽然心下一惊,希望那些阴骘的东西不要拘囿住陆逸寒。

  璟一直都很想知道,陆逸寒是否因为与曼结婚而后悔。曼定然与他想象得很不同,她虽然不再年轻,却仍旧像年轻人一样对新生事物不懈怠地追逐。那几年是这座人口拥挤的庞大城市发展最快的时间,璟记得马路上的巨型广告标语上常用到的词是“日新月异”,但她认为这个词也许用来形容曼更加合适。那时刚刚兴起股票,它是否赚钱曼倒并不在意,可是穿着碎花连衣裙戴着大墨镜,提着小巧的挎包走近交易厅是一件多么时髦的事情啊。后来曼玩了很短的时间就厌倦了,寻常人都会被这涨涨跌跌的数字牵动了心,难以舍弃。可是对于曼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她的美貌。当她意识到每天这样在拥挤且气味难闻的人群中直挺挺站着,像愚蠢的鹅一样伸直了脖子盯着大屏幕是一件多么消耗她的事情,她很干脆地放弃了。

  她开始与朋友合伙开西餐咖啡店——这样可以惬意地坐在自己的店子里吃饭聊天大聚会,多么自在。那时候这座城市的咖啡店还不甚多,曼与朋友合作的那间“曼陀铃”价廉物不美,可是地方还不错,因此到了晚上亦是高朋满座。璟只是从门口看到过那店面是樱桃红色的招牌,挂得很高,门的四周又挂了些串灯,就不免烦琐,有些俗艳。墨绿色的马赛克贴面的墙壁在晚上吸进了红光,有些阴森的鬼绿——至少璟这样认为。璟没有去“曼陀铃”,因为曼不愿意让她的朋友见到璟,这个怎么看也不像她女儿的女儿。曼非常充分的理由是,担心璟在她的“曼陀铃”暴食起来,吓走了客人。璟本就对那个鬼绿媚红的声色场没什么兴趣,却生生地记恨曼这刺骨的话。她很想在某个半夜醒来,径直跑去“曼陀铃”,扬起石头把两扇面街的大玻璃都砸碎了,把曼视为珍宝的人头马XO威斯忌统统倒入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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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璟当然没有这样做,她把自己紧紧地按住,让那些涌现出来的念头兀自沸腾一阵子,又都安息下来。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似乎只有一份心理问答测试卷,透露过她内心的激烈。那份学校心理辅导站发给每个同学的问答卷,璟照实填写了,因为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会那么“突出”。两日后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唤她过去谈话。他询问了璟的同学和老师,他们一致认为璟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什么反常。而这份答卷,一定是弄错了,是别人填的。那位辅导老师还是把璟叫了去,语重心长、柔声细语地问璟,这答卷是不是她  
的,她心里是否有什么打不开的结,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璟没有表态,她只是问答卷怎么了。心理辅导老师告诉她,那份答卷的主人心理长期压抑,对很多事情存有怀疑和恐惧,这是心理学谓之“被害妄想”的表现,此外,答卷的主人生活毫无生趣,有厌世情绪、轻生的倾向。还有,她身上因长期压抑,因而产生报复心理,生出一种暴力倾向和发泄行为,也就是说,此人可能会有诸如摔打东西、暴食不止、痛哭不止等等表现……辅导老师还未说完,璟打断了它,非常平静地说:这不是我的,您一定是弄错了。

  那天璟放学后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跑上二楼自己的卧室,拿出那本她最宝贝的紫色日记本翻看。她一字一字,从未这样仔细地查看,的确找到了隐藏着那些“不寻常的念头”。
璟记得十六岁那年的暑假。那年很热,雨水却也充沛,总之是个味道极其浓郁的夏天。那个夏天她的日记本上已经写了十二个故事,浅蓝色的水笔用了好几支,她已经改用深褐色。那个夏天璟剪短了三年的头发终于又留了起来,刚刚可以扎起,露出高高的额头。那个夏天,她读完了高一,作文拿过一个不值一提的二等奖。小卓该读初三了,在她从前的学校,与她有着相同的“斜方格裙”语文老师。那个夏天璟几乎读完了陆逸寒书房里所有的书。她喜欢的小说,当像茨威格的《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那样的,歇斯底里,哀怨而有着生  
生不息的期许,让人着迷。那个夏天璟和小卓坐在开足冷气的大客厅里看电影碟片。璟和小卓都酷爱恐怖片,可是小卓很胆小,对于鬼更是十分敬畏。他常常看着看着就抓住璟的手臂,要么就把脸藏在她的身后,却又不甘心地问:

  “那鬼吃了她了吗?”

  “那鬼又出现了吗?”

  是的,他们坐在柔软宽阔的大沙发上看恐怖片,挤在一起,第一次,他们亲了嘴巴。那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发生得却十分自然。自然得好像他递给璟一块巧克力,璟接过来吃掉。他们凑得很近,他就把可爱的小嘴唇凑了过来,亲吻了璟。这没有造成任何尴尬。他们只是静止了几秒钟,然后小卓把脸和璟的距离拉得稍微远了一点,问她:

  “要喝可乐吗?”

  “不,给我橘子汽水吧。”

  然而在那之后璟却能明确地感到自己内心的不平。这虽然看来十分自然,可是却始终是在她意料之外的事。喜欢小卓对于璟是理应的事,小卓本就那么可爱而令人怜惜,况且在过去的三年多里,是她最亲密的亲人。可是璟的心却又那么警觉。它抗拒所有企图进入的人,不管多么友好也不行,因为那里只有陆逸寒在。那是一种无法替代和覆盖的牵引,它使璟无法忍受自己把爱分给别人,纵使是小卓也不行。

  这是多么矛盾的事,璟的潜意识里,又是那么渴望被小卓喜欢。可是璟后来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事实上你根本不必为此发愁,谁也不会喜欢你,你是那么的丑陋和坏脾气。

  那个暑假炎热而漫长,璟以为自己是在缓慢行进的小船上,甚至快要因为这种几近静止的速度而沉睡过去。然而等她发现的时候,海浪已经盖过了她。

  那个搅乱了她生活的周末,陆逸寒带小卓去买体育课用的运动鞋,曼也一早就出门去了,大约晚上才会回来,只有璟一个人躲在书房看书。直看到眼睛疲惫,就走出书房。璟看到陆逸寒和曼的房间房门没有关,于是便站在门口向里面看。陆逸寒应该刚打扫过,床上还有一摞新洗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璟一抬头,又看到他们床头挂着的巨幅结婚照片。那照片和真人一样大小,他们穿的亦不是俗套的黑白礼服,而是他们自己拣了平日里最喜欢的衣服,让那摄影师拍下。很自然,半侧的脸,陆逸寒看着妈妈。妈妈仍旧是骄傲孔雀打理羽毛那般的姿势,若即若离地和陆逸寒隔着一小段距离。璟慢慢走近那照片。照片在床头上面,她只能仰视。这大约是第一次,她那么镇定地长时间注视他的脸,他的下巴周围有浅浅的络腮胡子,眉毛像湍急的小溪一般顺畅。嘴唇很薄,微微地张开,好像要对她说话——璟那一刻像是着了魔,她认定他是在对她微笑,要对她说什么而不是要对曼说什么。璟一直盯着照片。这个男人,是贯穿她青春最美好时光的男子。他是奥妙的峡谷,璟已经身在其中,可是仍是感到遥远,仍是想要伸出双臂抱住他。他是父亲,是爱人,是她生命里从不谢幕的大戏,璟深深为之吸引。

  璟蹬掉脚上的拖鞋,爬上了他们的大床。床上铺着米黄色的格子床罩,垂下来层层叠叠的荷叶边,同样的柔软。她知道陆逸寒睡在左边。她躺下去,头贴着他的枕头,蜷曲着身体,闭上眼睛。她能感到他的味道。好像他就坐在她身边,就像那些他安慰她、和她谈话的时刻,离她那么近。璟站起来,再看那照片。她仍是感到他在对她说话。他一定在对她说着什么。可是她听不到。于是璟靠过去。她站在他们的大床上,把脸靠在照片上的他的脸上。他是在跟她说话,她虽然听不清,可是能感到一动一动的,他的嘴巴,喉结,都在动。还能感到他的呼吸,宛如海潮一般起起伏伏。璟微笑起来,仿佛到了从未抵达过的温暖而奇妙的仙境。

  不知道璟在陆逸寒的照片上靠了多久,忽然间感到有人在门口。她慌忙本能地和那张照片分开。璟看向门口——是曼。

  这真是令人窘迫的一刻。曼就站在门口,此刻正用一种鸟儿看着争抢了它食物的敌人的目光看着璟。眼神宛如锋利的箭。她显然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已经过了惊愕和疑惑的几秒,现在她看起来明了一切,只有深深的憎恶透露出来,冷飕飕的足可以把璟射伤。

  她们僵持了几秒。璟知道应该马上离开,她跳下床来,穿上拖鞋,走到门边。璟走过曼的时候和她擦了一下身子。曼站在那里没有动,亦没有叫住璟,甚至在璟碰到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亦是像个停下的钟摆一般毫无生气地晃了一下。璟为她的冷静感到吃惊和忐忑。

  璟很快回到房间。心还跳得飞快。并不是害怕曼,只是那样的一幕,令她看到了,不知道她会有多么恨自己。曼应该已经明白璟对陆逸寒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在。曼一定看出了,可是她却那么沉着地站在门边,和从前对待璟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令璟感到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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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日。曼没有出门。她在客厅里听音乐,翻看一叠服饰杂志。璟下去吃午饭的时候她却不在。陆逸寒说她不舒服,在楼上睡觉。璟吃过午饭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曼在二楼的走廊里一闪而过,穿着蝉翼般的真丝睡衣,如一只蝴蝶一样转眼不见。璟心中一阵不安,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什么。

  那天的夜晚又非常糟糕,失眠,暴食,再到早晨昏沉着醒过来,脸和手脚都是肿胀的。  
璟到浴室把自己洗干净,再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曼坐在她的床上,陡然一惊。曼懒散地靠在璟的床头,身上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真丝睡衣。两根宛如簪子一般的锁骨嵌在雪白的肌肤里面,好似价值连城的宝贝,令人忍不住想要挖掘,占为己有。浓浓的香水味已经在房间里弥散开。

  “陆叔叔要找你谈谈,你去书房。”曼用命令的口气对璟说。璟知道她一定对陆逸寒说了什么。璟看着曼,觉得她像个打小报告的小学生一样好笑。璟转身走出房间,向着书房走去。曼在后面跟着她。

  璟进了书房,看到陆逸寒坐在写字台旁边。她同时也看到了桌上放着她的日记本。璟的,紫色的格子的宝贝日记本——璟终于明白曼昨天那行如鬼魅的影子。卑鄙的人,从她的书架上拿了她的日记本。

  璟被猝不及防地击了一下。那本日记里面,多次写到陆逸寒,记录了她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真的是点点滴滴,那么细碎的事情,可是却被璟一点一点记录下来:第一天到桃李街3号陆逸寒对璟说的话,要小卓把璟带上去;璟暴食被发现,妈妈要把璟送走,是陆逸寒那么坚定地让璟留下来;他去超市给璟采购食物,用心良苦地帮璟纠正饮食习惯;璟第一次初潮,他看见那些血,让璟不要害怕,带璟出去吃东西,买了卫生巾给她;他对璟说起丛微的事,后来璟发现丛微的书,又去画室找他;他和她在书房里探讨喜欢的书,拿最珍贵的蒙克画册给璟看;璟和同学打架,他到学校把她领回来,带璟去同学家道歉……天知道她为什么可以记得那么清楚,把这些全部都写了下来。璟也写到了自己内心的挣扎,当她发现自己已经过分喜欢这个继父的时候,她细致地描述了这份感情。非常肯定,这不是一个小女孩对父亲的依恋,不是对长辈的景仰和崇拜。不是,都不是,它已经随着她的成长,长成了一份丰盛的爱情。是的,她的初恋。璟在写完这些之后,就再也不把本子给小卓看了。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兀自已经长得枝繁叶茂的爱情。

  可是此刻璟就像被抓住的贼,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这记载了一切的本子就这样呈现在他们的面前。当然在这个本子的前面几篇中,璟也记叙了和曼的事,和曼之间冷淡的关系以及无爱的僵持。但是那些璟却已经不担心她看到,璟不怕她知道自己对她心存记冤和厌恶,有心远离。璟不怕她因此更加憎恨自己。因着本来她们之间就是无爱的,无论怎么努力亦不会生出什么美好纯净的爱来。而那恨,那僵持和冷战在璟看来也已经到达了极致,不可能再坏到哪里去了。璟还在日记里仔仔细细地分析了陆逸寒对丛微和曼的情感。璟认定陆逸寒最爱的还是丛微,而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令他们不能在一起。曼只是丛微的替代品。璟隐隐感到,曼读到这些话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陆逸寒又会怎么想呢?

  然而璟却不知道,这本日记引起的,不仅仅是她们母女之间的纠纷,而是烧旺了曼心里那把对丛微的妒忌之火。这对于曼,是太好的提醒。曼在嫁给陆逸寒之前,便隐隐听别人说起,丛微原本和陆逸寒是一对儿——这样一对璧人,自然是远近皆知的。爱的时候自是轰轰烈烈,后来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分手了。从此丛微音信杳无,据说是去了国外。璟当时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心中甚至在窃喜。她如今就要嫁的陆逸寒,原来当年是和丛微在一起的——丛微可是二十岁就以斐然的才华轰动文坛的江南才女啊。其实,曼多少也清楚,陆逸寒之所以与她结婚,完全是因为他恰处于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曼是善于把握时机的,因此,陆逸寒对她的爱,自是不比当年初恋来得刻骨铭心。但曼却以为,再计较这些亦大可不必,反正丛微已经不在了。但是她刚刚嫁给他,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丛微又成了著名的女作家,并且比从前还要有名。曼心中很是不舒服,尤其是媒体、报刊杂志不断询问沉和丛微的下落时,她的心就会被揪起来,丛微的回归对她构成了极大的恐惧。虽然她并不清楚当年丛微和陆逸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她知道,如果丛微现在回来,作为一个气质出众才华横溢且比她年轻好几岁的女作家,无疑胜她十倍,难道陆逸寒不会心动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曼都很警惕,她不相信丛微会经得起这荣誉、赞美、热闹的诱惑,宁可呆在孤寂的国外而不回来——至少如果是她,一定不会,她最想得到的,就是众人艳羡的目光紧紧地跟着她,她是那个聚光的闪耀点——这也是为什么做一个著名的舞蹈家是她的梦。

  曼正内心紧张地活在丛微的巨大阴影里,又看到了璟的日记。日记再次把这个人带到眼前,曼断定陆逸寒一定对璟说起过他和丛微的事。他一定对璟说,他仍是多么爱她的。曼一口气把这本写满虚掩的真相的书读完,忽然感到也许丛微就生活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他们一直有来往。也或者丛微已经回来了,只是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出现。曼被各种胡思乱想的念头弄慌了。眼前这个把脸贴在陆逸寒照片上对他一腔迷恋的女儿,亦是他们的帮凶。她在帮助他们团聚,帮助他们来对付自己。反复回想起璟在自己的房间里穿上自己的衣服意图代替自己的那种得意,以及她挣脱曼,从浴缸里腾地站立起来时那股骇人的力量,曼就更加坚信璟一定在暗地里做着什么报复她的勾当,而她却一无所知。她想着,感到一阵寒意:她要让璟从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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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对于面对秘密昭然的璟,是多么漫长。璟看着陆逸寒,仿佛是试卷零分的小学生面对已经心灰意冷的班主任。陆逸寒有些失神,掺杂着些许迷惑不解。他的目光还落在本子上,而本子是打开的,恰好落在璟写有关他和丛微的那一页。他的脸上还带着没有散去的窘迫和难堪,璟猜想曼刚才一定用了戏谑的语气讽刺他,这令他很难受。她看到他好几次张开嘴想要对她说话,可是都欲言又止,始终缄默。


  “嗯,还是我来说吧。”曼已经绕到了陆逸寒的旁边,“你们高中在西郊有个寄宿的分校,对么?我和你的陆叔叔决定把你送去那里读书。”

  璟虽然谈不上是曼的情敌,但曼此时已然明了璟的心迹,对她的厌恶更是多了一层,又生怕他日丛微真的卷土重来,璟必是站在丛微那一边和自己对立的。她想到那一场景便觉得害怕,所以现在还是先把璟打发走再说,而此刻也的确是逼走璟的最好时机。陆逸寒虽然一直袒护璟,却并不想璟对他有这样的情感。他对璟自是像父亲对子女的,而一旦知道璟对他的感情是错位的,便只是想着躲开,让璟冷却。所以陆逸寒这时便同意把璟送走。

  终于到了这一刻。璟曾无数次想过这一刻的到来。这一直是她最糟糕的一个梦。它终于抵达了。炎热的午后,璟无助地站在书房中央,面对着陆逸寒和曼,掉下泪。她有一种坍塌的感觉,一切都完了。离开了这里,她还拥有什么?她发现自己的确是个孩子,她怎么能斗过妈妈呢?曼仍旧是个胜利者。她仍旧可以令璟畏惧。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再也不需要畏惧她。可是璟错了,曼还是那么轻易地达到了目的。璟看着陆逸寒,低声唤他:

  “陆叔叔,不要把我送走。求你。”

  陆逸寒抬起头,他看起来亦是充满苦楚。可是他知道事情原则。他想,璟只有离开,忘却他,才能健康成长。这孩子的成长已经有诸多伤害,倘若再无端附加上一段无望无果的情感,日后又该是多么苦?

  于是他亦坚决要让她走。

  可是一直以来璟就像寄生虫一般吸附在这个家,这幢房子里。她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好,她是个一无是处的姑娘,有虚胖臃肿的身体,有暴食的顽症。所以她惟有把自己藏起来,深深地藏在这幢房子里面,才能得到安全。她没有任何朋友,只有陆逸寒和小卓。他们所给予的关怀就是璟所有的养分,她贪婪地汲取,以此延续生命,饥饿地成长。璟不能离开。谁也不能这样残忍地把她剥离。

  璟扑过去,跪在地上,抓住曼的手,摇着,乞求她:

  “我以后一定不再惹你们生气,不再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好不好?”璟拼命摇着曼的手,而她是这样的高,像是石头做的女神像,璟根本不要想能在她的身上得到一丝一缕的温暖。

  曼冷着脸,不说话,甩开璟的手臂。璟跪在地上向前挪动了一步,再抓住她的手:

  “妈妈,妈妈,我求求你!不要把我送走!”璟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眼睛像是打了封条的大门,视线被死死地封住了。“妈妈”这个称呼璟已经太久都没用过,说起来像是一根从冷飕飕的山谷里抽出来的木柴,带着无法消驱的寒意。

  曼狠狠地推开璟,轻蔑地反问:

  “你会来求我吗?在你的心里你妈妈不是个凶狠又有心计的恶女人吗?你妈妈不是从来没有给过你关心吗?”

  璟拼命地摇头,乞求她:

  “你让我留下来,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求你了!”

  “听我的?我从没有这样企盼过。你忘记了吗?你多么恨我啊!”曼从桌子上拿起那本日记,砸在璟的身上。

  “不,不是这样,你让我留下吧,我再也不胡乱写了。这些都是假的。”璟连忙说,她拿起本子,毫不犹豫地撕碎了它,“它是假的,它是假的,是我乱写的,我以后再也不写了。你让我留下吧,妈妈!”璟撕碎了她的日记本,她的紫色的格子的宝贝日记本,为了证明那些都是假的,为了证明她再也不写了,璟亲手撕掉了它。所有的故事都被毁掉了,再也不可能完复。她的奶奶,她的爸爸,她的陆叔叔,她的小卓,她的丛微,所有所有,她深深楚楚的记忆都被撕得粉粉碎。璟像是变了一个空心的人,呼呼冽冽的风在她的身体里穿行。璟看到了曼的快意,这本子上记录着她的种种罪状,并且还带着威胁着她的星星之火,她恨它入骨。现在它终于被消灭掉了,那些记录不复存在,她是多么开心。

  “你必须走。”曼一字一顿地对璟说。然后她扯起陆逸寒的手,离开了书房。陆逸寒迟疑了一下,跟上了她的脚步。他已经没有话要对璟说了,他对她已经再也没有疼惜和眷顾了吗?她写在本子上那么深楚的感情,为什么他就是看不懂呢?

  现在这里很空。只有璟,和她的日记本。可是这日记本已经破碎了,像是一块莫名其妙化成了雨的云彩,零星的棉絮已经不能再拼出她的记忆和眷恋。它在恨璟是不是?它肯定在怨恨她。它做了她的牺牲品,它做了她向那个女人妥协、求饶的牺牲品。可是璟早该知道,这样的求饶是毫无意义的,那个女人怎么可能仁慈地挽救璟于绝望?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把温暖和希望给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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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蓝色的笔迹,深褐色的笔迹,璟三年来所写过的那些为她排忧解难,驱除困扰和苦痛的话,全然不见了。大风进来了,它们像蝴蝶一般开始在地面上飞舞。

  璟长久地坐在地上不起来。面前是再也不能完复的纸片儿。璟的纸片儿,它们真是好看,即便化作了纸片儿,也保有和她最亲昵的气息。她紧紧抓住它们。


  很久之后,眼泪渐渐干了,只是眼神还滞浊。忽然门打开了,小卓走了进来。他也跪下来,面对璟:“小姐姐。”

  “小卓,我要走了。小卓,我要被送走了。小卓,小卓,怎么办?我要离开这里了。”璟喋喋不休地重复着。

  “小姐姐,我去和他们说,不让他们送走你。”小卓说,用双手环住璟的脖子。

  “小卓,你瞧,我的日记本死了。你瞧,它全完了,它死了。多惨呢。”璟又继续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谁撕的?你妈妈吗?她凭什么这么做。”小卓非常生气,他大声说。

  “不,不,不是,小卓,是我自己撕的。我害死它的。因为我得走了,都结束了。我得走了,小卓。”璟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小卓把她搂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任她哭泣。

  “我要走了。小卓,可是我,可是我不知道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你们该怎么生活,怎么办,没有人爱我,没有。”璟忽然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惊恐地问他。

  小卓只是抱住璟,让她把头埋好,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所有的灾难。

  “小卓,再亲亲我。再亲亲我吧,我得走了。”

  那是第二次他们亲吻。嘴唇还未碰上,就已落下眼泪。地上铺满了日记本的碎屑,像是一场道别时分的雪,而他们,甘愿在这一刻里冻结起来,变做两个硬生生寒森森的雪人。

  璟后来想起那四年住在桃李街3号的日子,那时她无可救药地沉迷于一种有实体的爱,来自陆逸寒,来自小卓,它们不是虚幻,不是倒影或者空气,它们都是张开臂膀,有着温度的,它们可以触摸,可以负荷承诺和信任。但是正因为这些爱美好若天使,璟总是患得患失,她总是担心因着自己不够好而失去了它们。于是她掩藏自己的欲念,掩藏自己的索取,掩藏自己的反抗,掩藏自己的仇恨,生怕有轻微的风会吹灭那些她宝贝的火种。

  这种压抑在璟离开那里的时候彻底结束了。最后一天,璟隐隐约约记得,她提着剪刀冲入曼的卧室,把她衣架上的衣服都扯下来,一件件撕破、剪碎,彩色的绸缎布条哧哧地裁下来,像一只乔装的鸟儿散落一地染色羽毛。可是璟也许根本没有这样做,一切不过是和那段记忆一起留存下来的幻想罢了。这就是璟成为了小说家之后的收获,她大胆地给记忆里那个压抑拘束的自己安装上了一双无畏的翅膀,于是,她便成了快意的英雄。 璟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桃李街3号,新学校的位置很荒凉,学生宿舍是非常破旧的小楼。可是璟觉得还不算太糟糕,因着有木头的地板,足够大的窗户可以射进西下夕阳的光芒。她住在三层,和两个女孩同住。璟对此是有些抗拒的,她总是不希望有人靠自己那么近,有人总是可以看到她,注视她。所以去的那天,她放下行李,看也不看她们就走出房间。

  这所寄宿学校也是陆逸寒很花心思为璟挑选的,虽然偏远,却还带着点落寞贵族的气韵  
。校园里有高大的梧桐树,破旧的楼房虽然寥落,却因为有满壁爬山虎作为装点,变得活泼起来。也有曲折的回廊,回廊上也爬满了藤蔓,所以射不入阳光,走在下面感觉是个生冷的隧道,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到回廊两边各种花朵的成长。蔷薇在这座城市很普及,不过这里的蔷薇显然没有桃李街3号的好看,这是理应的事情,陆逸寒对于家中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尽心,他怎么会让爬满大门的蔷薇花不好看呢?总之这里和桃李街3号比起来,就是个太过粗糙的园子,花草都长得那么慌张仓促,好像生怕错过了春夏的好时节,于是也不在乎自己的颜面和姿态,都像赶赴早集一样冒了出来。

  璟就这样在校园里一个人落寞地走着,忽然才发现,自己又在想桃李街3号和陆逸寒了。他在她心里是完美的男子,她甚至坚信连他种出来的蔷薇也会格外绚烂。可是璟却不能见到他了。现在终是知道,从前的时光有多宝贵,即便一天当中也没有几分钟和他独处,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可是看见他便觉得安心。那是他的家,周遭全是他的气息,她在阳台上晾衣服就可以感觉到他的衬衫上充满了他的气息;她在书房读书,就可以感觉到那翻过的一页一页纸张上他的气息;甚至在她暴食的时候,亦是可以感觉到,那些他买来的食物上带着他的气息……那种气息已经混在她每日的生活里,成为她赖以生存的空气。

  而他现在知道了她对他的迷恋,却不能够接受。他轻视了它,他不曾想要善待它。她忽然轻蔑地笑了。你应该知道你是多么的丑陋,你凭什么获得他的爱?他只会喜欢妈妈那样的女人。美丽的面容,曼妙的身姿,优雅的仪态,以及狡黠的头脑。她的确有资本令他着迷。而自己有什么呢?此时她恰好经过学校办公楼里面的一扇茶色大玻璃。她在玻璃面前站定,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璟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自己,镜子和玻璃一直是令她悚然的东西。可是她此时终于决定面对它。

  那是她,镜子里的那个始终睁不大眼睛,眼神躲躲闪闪的姑娘是她。穿一件白色衬衣,衬衣没有腰身,像个纸筒一样扣下去,而整个衬衫都被她的身体撑得紧紧的,系扣子的地方勉强地合着,仿佛随时要绷裂开。一条棉布的裤子,大腿的地方似乎太紧了,裤子勉为其难地承受着,勒出了很多个皱褶。脚上的运动鞋早已被肥胖的脚撑得变了形,像是格外扭曲的脸,让人不忍多看。头发简单地拢在脑后,前面没有什么额发,这却显得脸格外大,腮是鼓鼓的,鼻子上还红彤彤地生满了螨虫。镜中的她是这样猥琐,几乎没有脖子,紧紧地缩着,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这就是她吗?璟慢慢地走近那玻璃,那张脸就格外清晰地透出来:由于脸的虚肿而显得五官十分疏离。仿佛都只是冷漠地各行其是,兀自向着自己喜欢的方向生长去。璟忽然感到这脸会啪的一下碎掉,然后五官向着不同的方向飞出去,只剩下这碟子一样的脸碎成一块一块的瓦片跌落下来。

  璟用双手捂住脸,不,不能再看。这就像一个上帝处心积虑给她开下的玩笑,那么多年,蓄养出一个这样的玩笑。她一直身在其中,竟然忘记了羞耻。璟缓缓地把手指放在玻璃上,轻轻地抚过那张脸,对那正深深陷于羞耻和绝望中的女孩说:

  璟,这就是你,这就是你。你看看你自己,你让陆叔叔怎么喜欢你啊?

  她刷地掉下两行眼泪来。

  真想把玻璃打破。真想把这个羞耻的玩笑毁掉。可是陆叔叔,小璟就是寄生在这样不堪的躯体里爱着你啊。她没有什么亲人,她也只有这样不堪的身躯,但是却这样炽热地爱着你。为什么你不能接纳它,甚或拿出一点取暖的火种,不要把这可怜的姑娘推进如此绝境。

  璟面对着那面茶色玻璃,它像是液态的,像是不断不断漫上来的水,试图帮助她把她的样子她的羞耻吞噬。璟一直这样站着,午后的阳光把茶色涂得明媚了一些。好像一场洗涤,她终于那么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一直站到了傍晚,就这样看着自己。和自己,和她的陆叔叔说话。

  璟渐渐冷静下来,亦忽然懂得了自己要怎么做。她需要把自己变得好起来。只有自己完全地好起来,才可以得到陆叔叔的爱。就像曼那样。也许这是另一种安排和拯救,她被放逐在这里,用这样的一段光阴让自己变得好起来,等到她再回去的时候,变成一个光艳照人的姑娘,那会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刻,陆叔叔会用惊异而喜悦的目光看着她。曼亦会感到震惊,那震惊一定能带给她痛苦。璟非常了解曼,她的妒忌心是那样的强,她不能忍受璟好起来。所以这将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可是所谓好起来,又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夜晚的时候璟仍旧没有回到宿舍,不停地在校园里走,想着所谓的“好起来”。璟告诉自己,她需要首先戒掉暴食的习惯,让自己瘦下来。只有瘦下来才能使自己美丽。还有,她需要念好书,读好的大学——这是妈妈的欠缺,如果她做到了,她就胜了一筹。此外璟还要继续写作,当她的日记本被毁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够写了。可是现在她必须写下去,因为这也许是她惟一能够做得好的事情,它亦带给了她无法替代的快乐。况且陆叔叔一定也会喜欢才情斐然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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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璟站在一面玻璃面前,忽然明白了该怎样做。这仿佛是一场战争。和世界,和妈妈,和所有的人,和自己的战争。

  璟对着那面玻璃轻声说,女孩,战争开始了。
 璟首先要让自己瘦下来。

  在过去那样长的时间里,璟都甘愿地忍受着臃肿的身体。她一直认为这是命定的事情,大约这样消极的观点来自奶奶。奶奶常说血统里决定的事是没法改变的,那些固有的病和缺陷仿佛都是上天对这一家族的惩罚,惟有甘愿承担。比如奶奶是个胖子,爸爸是个胖子,所以璟是个胖子。这仿佛是一道推论题目,得到璟是个胖子的结论是必然的。也许本来她还可  
以置疑,可是后来奶奶和爸爸先后死于家族遗传的心脏病,这的确是最好的证实。并且陆叔叔说小卓的妈妈死于心脏病,而小卓亦有心脏病,可见遗传是多么可怕。不过固执的爱让她愿意去做各种尝试和努力,她必须改变,纵使这顽固的基因种在她身体的最深处。

  她记得上一次称体重的时候是初中毕业体检。很多女孩子排着队,一个一个地跳上磅秤,这是其中必然的一道程序。她很慢地走在最后一个,有意和前面人拉开距离。等到她们都查过了,璟才默无声响地走过去,悄悄地站上那只秤。潜意识里觉得轻轻地踩也许就会轻一些。腿一直在颤。然而仍旧是令她仓皇的数字。

  不管她是多么想回避和藏起那个数字,随着记录数据的大声传达,周围所有的女生都看过来。她们用一种详尽的目光审视着璟,她的头,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的身体,她的腿……天哪,这么重啊!她们一定在心里惊讶地叫着。仿佛她是一个被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通缉犯。璟双手握着她的体检表格,走下秤来。那薄薄的纸上用蓝色钢笔已经清楚地写下了那个数字,成为了她档案的一部分,挥之不去。璟感到所有人仍在注视着她,她们关注她身体的每一部分,因为它们看来是这样好笑。

  璟并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除了挨饿。她开始不吃饭。早上喝一杯牛奶,中午和晚上都只吃水果。她告诉自己,必须和巧克力和蛋糕和冰淇淋道别。尽管陆逸寒给了她足够的钱去买那些,大约担心她因为吃不到那些东西,忽然在这个集体环境里失态,做出什么骇人的事情来。

  璟非常地饥饿,时时刻刻。读书的时候尚好,到了空闲下来,就会感到身体里面不停地叫喊。那个附身的饿死的小孩大声哭叫,撕心裂肺,让她坐立难安。尤其是夜晚,因为饥饿,根本无法入睡。睁着眼睛,总是陷入对桃李街3号对陆叔叔对小卓的思念。暴食的欲念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袭来。连续三天不许自己吃一点东西,到了第三个夜晚璟终于从床上坐起来。又有声音在不知道是呵护还是诱惑地问她:你饿不饿?璟,你饿不饿?那是NND声音,她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她不断涌出冷汗的脸,那声音只是问:璟,你饿不饿?

  璟拼命地点头,涌出了眼泪。

  璟从床上跳下来,冲出门去。门外是木头地板的走廊,还有一盏开着的灯,昏昏欲睡的。她想跑,可是要去哪里呢?她定定地站在走廊中间,惚惚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很久,她才想起,这不是桃李街3号,没有一个厨房让她可以跑去,没有储备了食物的冰箱等着她。这里没有人疼爱她,不会有小卓,悄悄地给她盖上毯子,或者握住她的手心。璟慢慢地蹲下身体,用双手捂住胃。它在她残酷的自虐中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还击。她蹲在地上不断地出汗,是这样的饥饿。却又不是简单的饥饿,那是一种无爱的绝境。她发现食物的确牵系着自己的一切,在桃李街3号的时候,她虽然因为暴食绝望和难受,可是那仍旧是有人关爱的日子。那是充足的、盈满的日子。可是现在彻绝的饥饿使她感到没有人再来爱自己。

  就这样跪在走廊的地板上,才是九月,木头的地板却是生冷生冷的,木头有很大的裂纹,风从下面吹上来,灌进她的睡衣里。璟低着头,像是受体罚的小学生。这令她想起了六年级的时候她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对着日出日落,祈祷自己可以越来越好,飞起来——飞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确切说来她亦不知道,可那应该是很完满的,天上的奶奶看了会欢喜的。三年过去了,现在她跪在清冷的走廊地板上,冷风可以抵达她身体的任何角落。情况一点也没有好起来,并且更糟了。祈祷是有用的吗?奶奶你听见了吗?

  璟慢慢低下身子,披散着的头发一直垂到地板,视野里只有眼前的一小块裂痕斑斑的地板。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天亮吗?

  璟是在等那个穿着温暖的羊毛拖鞋的少年走近她。她在等他叫:小姐姐。

  璟靠在门边,一直等到天亮,学校的大门打开了。九月的早晨,天空下了大雾。仍旧穿着夏天的单衣,三天没有吃东西,这样的冷。璟攥着一把钱穿过学校门前的马路。对面的小食摊刚刚开始做生意。她买了一碗糯米粥给自己。糯米粥还很滚烫就被她喝下去。喉咙被烫得生疼,可是已经无法顾及。只是想着要暖和。喝下去,却仍旧觉得寒冷。不想离开。于是又喝了一碗。可是仍旧无法说服自己离开。无法让自己站起来,走进茫茫的雾里,回到陌生的校园。又要了一碗粥,没有停顿地咕咚咕咚喝下去。璟一碗又一碗地喝粥。像是上了发条,喝着喝着忽然发现碗里落进了水滴,才发现自己哭了。她对自己是多么失望,原来连三天都不能坚持,又坐在这里放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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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跌跌撞撞地从凳子上起身,穿越马路,回到学校。她神色匆忙地返回寝室。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寝室里空荡荡的。她把自己的身体缩在门后面的角落里,像曾经的每个暴食之后的清晨那样。璟抱着膝盖,轻轻地抽泣。忽然有一只手拍在她的肩上。她像是得到了解救的绳索一般伸出手紧紧抓住那只手,哽咽着说道:

  “小卓,别走。”


  这就是璟对优弥说的第一句话。优弥后来说一直记得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就像一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浣熊。”优弥干干脆脆地这样描述,可是她不知道从小受尽嘲笑的璟,多么讨厌“熊”这样的词。

  有关优弥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走近了璟,那么轻易地做了她的朋友,璟一直不能想明白。因为她完全不是璟喜欢的一类人,但无论如何,她是带着祥光的姑娘,像是携着拯救璟的使命抵达了她这里。

  优弥俯下身子,拍了拍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璟的肩膀。那天优弥穿着乳白色的风衣。璟记得她青黑色明亮的眼瞳。她就像那整夜不会熄灭的路灯,不遗余力地把光和热送给璟。

  那天优弥也没有去上课,躲在上铺吃一包番茄味道的薯片,看着叫做《 双星奇缘 》的少女漫画。然后她就看到璟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璟苍白着脸,剧烈地喘息。优弥刚要她和说话,却看到她跑到门后面,坐下,抱着膝盖埋下头去。于是优弥吮了一下咸乎乎的手指,从上铺跳下来,走过来拍拍璟。璟头也没有抬,只是紧紧抓住优弥的手臂,喃喃地说:

  “小卓,别走。”

  然后璟听到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声问道:

  “小卓是谁?” 起先璟对于优弥是很抗拒的态度。因为优弥一看就不是她喜欢的那类人,瘦弱并且思想简单,显得有些幼稚胆怯。优弥的说话声音有一点轻微的发嗲,让璟觉得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所以璟并不愿意和她多说什么。只是借口胃痛不去上课了。

  “你有胃病吗?”优弥果然有着小孩子的纯澈,她好似亦看不出璟不喜欢她,仍旧凑上去问。


  璟不回答,从地上站起来,坐到床上去。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坐在地上的可怜相。

  “可是你看起来很健壮。”优弥眼睛直直地看着璟。她的话也许毫无恶意,但是它还是直接戳伤了璟。璟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决定不去理会这样的人,就从床头拿起一本带来的小说杂志翻阅。

  不过那之后大约一周总有一两个早晨,璟因为饥饿太久,总要爆发一次暴食,然后便不能去上课。优弥旷课也是常事,所以寝室里就只有璟和她两个人。璟从不主动对她说话,她亦不喜欢理睬璟。她在看书,璟也在看书。

  优弥喜欢放非常庸常的流行歌曲,喜欢的亦都是一些柔柔和和的女子歌手,唱的是为赋新辞强说愁的情歌。璟自是厌恶这样的音乐,因为这让她想起她妈妈。曼便喜欢在客厅里放这样的歌,然后慵懒地吹着头发或者涂抹着指甲。在璟看来,这是一群对生活毫无深刻追求,喜欢享乐的简单女子的象征。

  优弥喜欢穿淡色的衣服,浅黄,淡粉,豆绿。她是那么瘦,只有头很大,身体都是干瘪的,好像尚未发育一样。因为身体的过分纤瘦,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璟甚至怀疑,她那些粉粉的衣服都是童装。总之,优弥给璟的整体感觉就是非常无力。璟不觉得她能够思索深刻的事,或者帮上别人重要的忙。璟又怎么会想到,就是这个矮小瘦弱的毫无力量的姑娘,会成为一个对她至为重要的人呢?

  那段日子璟一直处于和食物的战争中。她总是连续几天不吃什么东西,只吃少许水果,然后在三两天之后就会爆发一场暴食。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璟被折磨得精疲力竭,却丝毫没有瘦下来的迹象。只是精神萎靡,脑子一团糟,不能思考。上课的时候亦不能专注,忽然想到陆叔叔和小卓,就会疼得掉下眼泪来。

  一周过去了,小卓第一次来看璟。他买了璟最喜欢的巧克力和黑森林蛋糕,放在精致的盒子里,粉红色的盒子又系了淡雪青色的缎带,打着亲切的蝴蝶结。他还带了新的小说以及童话期刊给璟。还有一个小木头盒子,却不让璟当着他拆开,一定要晚些等他走了才许她拆。他说,他爸爸有事走不开,要小卓代为问候。璟若有所失地点点头。小卓坐在璟的床边,低声问她,小姐姐,你好不好?你好不好?璟看着他,觉得他又长高了,这一年,小卓的个子一直在疯长,细细的脖子撑着大大的头,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小孩模样。璟送他到门口,回身就看到优弥靠在窗边认真地看着自己,璟觉得她的表情很好笑。

  璟不睬优弥,一个人一口气跑到校园西北角的树林里去。她从口袋里掏出小木头盒子,打开来,就看到一个石膏小人头。石膏小人头有圆圆的脸,梳着长长的头发,眼睛深深的,嘴唇上翘,带着一个略带骄傲的微笑。小盒子里面还有一张天蓝色的小纸条。打开,小卓在上面写道:

  小姐姐,我开始学习雕塑。第一次雕刻人物肖像,我拿了你的照片去,雕刻了你的模样。送给你。

  小卓

  眼睛里又起了雾。看着这个石膏小人,月光下她闪着淡淡的白色和光。她是多么骄傲和高贵啊。可她是璟吗?石膏小人一直被璟带在身上,一直到后来被璟失手打碎。当璟捡起它的时候,它已经碎了,从头颈那里断裂开。璟立刻想起了小时候爸爸给她买的面人。面人米老鼠也没有了头颅。连它们也不能长伴她,和她在一起的命运就是夭折。

  璟对优弥第一次说话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操场。璟为了让自己尽快瘦下来,开始疯狂地跑步。晚上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璟放下手上的功课,穿上跑鞋独自来到操场开始跑步。一圈又一圈,直到喘不上气来,倚在一棵树上,仿佛再多一步也走不动了。然后她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有时候发呆的眼睛里会慢慢涌上来泪水。她害怕自己过于麻木,就会忽然大声喊叫起来。在空旷的树林里,如一头发了狂的小狮子。她多年的压抑在无人的时候终于得以释放。这个九月末的夜晚下了非常大的雨,可是璟告诉自己不能中止跑步。她非常了解自己,她鼓足了气做一件事情,就必须用所有的力量维系下去,不间断,倘使中间突兀地打断或者改变了,她便会丢失了那份珍贵的力气,也许再也站不起来。就好像在她的日记本被撕毁之后,她很久很久都不能提起笔。对于这件事心中存有惶恐了,再也不能那么自然地做下去。所以璟令自己必须去跑,尽管下了大雨。璟冒着大雨去了操场。到达操场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雨水蒙住了眼睛,她已经看不清前路,可是仍旧跑。满世界只能听到哗哗的雨声,啪啦啪啦地打在叶子和泥土上,植物发出轻轻的呻吟和动摇。璟只是跑,身子越来越沉重,步伐越来越慢。忽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叫:

  “喂!喂!”

  璟回过头去。是优弥。她撑着一把伞,在后面追着璟跑。璟看到她有点惊讶,步子稍微慢了一点,她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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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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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那么大雨,还跑什么啊!”优弥皱着眉头对着璟说。璟本是可以停下来的,可是她知道停下来今天的跑步任务就没有完成,然而她必须完成,每天都竭尽全力做完,才会心安。所以她仍是不肯停下来。优弥就一直这么追着璟“喂,喂”地在后面叫着。她们就是这样,一人跑一人追地跑了很多圈,璟终于体力不支,停了下来,回身去看,优弥却还好,仍旧“喂,喂”地叫。


  璟站定了,看着优弥。优弥全身也都湿了,尽管手里还拿着伞。身上穿着的藕荷色毛衣黏糊糊地塌在身上。她也站住,把伞给璟撑上。接着她把鞋子从脚上拉下来,倒过来,控干里面的水。她穿好鞋子才对璟说:

  “怎么那么拗的人哪!下那么大雨还非要跑,让人家追着你满操场地跑,你觉得很有趣吗?”璟仍旧不说话。优弥就继续说:

  “喂,你也看在人家跟着你跑了那么久的分上,说句话吧。”优弥的语气有点酸酸的,充满少女的无限娇憨。

  璟便动容了,对她开口说:

  “你跟我来做什么?”

  “早知道你跑步,有几个晚上偷偷跟着你来看过呢。不过今天下那么大的雨,我说,你就不能停一停吗?”

  “不想停。”

  “哦,好吧。”优弥点点头。

  “走吧。”璟说。

  “喂,我觉得你跑步姿势很有问题,这样跑很累的,应该这样跑——”优弥说着,立刻把手中的伞递到璟的手里,然后摆出跑步的姿势,向前跑了三两步。璟看着她,默不做声。

  “你不要不相信我呢,我初中的时候可是田径队的,动作绝对标准的。”优弥不无得意地说。

  “是吗。”璟应了一句,想想她刚才陪自己跑那么久,却看起来很轻松,原来如此。

  “以后我陪你跑吧,我教给你。”

  璟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和优弥走回寝室。

  第二天优弥感冒了,璟递给她两片感冒药。她摇头,说从来不吃药,抵抗两天就好啦。

  但这些并不是真正使她们亲近的原因。当璟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让她改变。可是有一天璟偶然间发现,优弥手里拿着的书也是丛微的。她惊讶得不得了。璟走过去,优弥的位置靠着窗,窗外在下暴雨,洁白的闪电频频送来猝然的、刺眼的强光,照亮了一些璟从前看不到的细节:她的鼻子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像是生机勃勃的蒲公英种子,活泼地在她的皮肤上散落开,这是一种未开启的能量的暗示。她的皮肤在昏暗的房间里,反而变得明艳而富有光泽,那是幽蓝色的肌肤,璟看到的仿佛是一面无波的湖水。

  有扇门打开了,璟想。

  “我也有这本书。”璟轻轻地说。

  “丛微?”她抬起头,却似并不吃惊,只是淡淡地回应了这么一句。

  “嗯,《 暖地 》。”

  “丛微是我最喜欢的女作家了。”优弥这么说,正是璟想要说的话,一字不差。

  “还有一本《 指甲花的十六载 》,你看过么?”

  ……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好似优弥真的是女巫,可以洞知并触及璟那块还柔软,还没有冻结的地方。璟想,她需要一个朋友,她应该有一个朋友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朋友。

  从那以后,璟便和优弥一同去跑步。优弥灵巧敏捷,有时璟觉得她像是一只小鹿。她的确是纯澈而胸无城府的小女孩,情感上对璟十分依赖,可是却又甘愿地要把璟的事情都拿走,她来扛。 优弥是很奇怪的女孩,她看似十分简单,说话简单,读书亦简单。但是倘若你把一些复杂的事情说给她,她亦是都懂得。因此后来璟觉得,优弥实在是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一类人,她其实对于那些深沉的事都知晓,却能够不把它们摆出来,不让它们坏了对未来期待的好兴致。所以优弥总是以明媚的笑脸迎人,与人交往。她那端正的生活态度真的令璟羡慕。但是璟后来再想起这些,只能觉得更加难受。当优弥失去了这最可贵的特质,生活像是对她熄灭了灯。永夜,璟总是能想到这样的词,觉得一阵心酸。


  大约一个月之后,璟和优弥才交换了彼此从前的故事。优弥三岁的时候母亲病死,她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很本分的工人,收入甚微,腿脚又因公致残。于是优弥在读初中的时候开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做冷饮店服务员,蛋糕店的蛋糕师等等。

  “我首先会考虑在食品业找工作,因为这样最容易喂饱自己。”她说,并且讲了怎样在面包房偷吃面包而不被抓到。

  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生活景况下,优弥亦没有失去对生活好起来的信心。她不喜欢上学,功课亦变得很差,但是她仍旧毫无道理地相信,总有一天,上天会眷顾她,她会忽然拥有很多东西。因着这种坚信,她倒是亦不会觉得焦虑,逃课竟然也心安理得。

  少年时代的优弥,若说亦存在饥饿,她的饥饿便在阅读上。她那么地需要书。璟相信,这是因为书里面有太多美好的事情,有太多的奇迹:灰姑娘总是能遇到无所事事的仙女,有求必应地把她从头到脚重新包装,而丢了的水晶鞋子也总能把白马王子乖乖地领到灰姑娘面前;丑小鸭漫不经心地成长亦能成为白天鹅,如果不幸嫁给一只癞蛤蟆,也不必悲伤,说不定第二天就是个王子睡在你身边,告诉你他一直被施了魔法……是它们给了优弥不竭的力量。优弥看书很杂,并非是作为文学来品评,只是单纯喜欢里面的故事,喜欢里面浓烈的感情。优弥常常怀疑,那样浓烈的情感,是否真的存在于现实当中。因她从未有过像样的爱情。她看到丛微的书大概是和璟同年,只不过是一位到她打工的冷饮店来的顾客落下的。她坐在马路沿上看完了丛微的书。丛微是这样独立又爱得不卑不亢,她多么值得男子来爱。优弥被丛微书中的感情感动得不行,从此她便成了优弥的偶像。在优弥心中,丛微完美得简直像是女神。她是高贵的,博学的,矜持的,开朗的,忧伤的,善良的,聪颖的……她几乎具备了所有女子应当具备的优点和美德。

  优弥常常做着遥远的梦,梦见自己有朝一日变成了像丛微一样的女子。可是现实中优弥是个没有任何出众地方的矮小姑娘。她把自己比做简爱。她有过的所有的感情都是不为人知的暗恋,她总是觉得还不到说的时机,于是一次次错过了。可是她却也从不气馁,并且坚信她的王子正一跃身跳上白马,向她飞驰过来。

  “让我们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吧,昨天的生活就像一盆用脏了的洗脸水一样,顺手就泼掉了。”这是优弥的名言。

  轮到璟说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她却失语了。我写给你吧,璟说。

  于是璟终于又重新拾起了笔。这是大约隔了三个月之后她再一次拿起笔。璟去学校旁边的文具店给自己买了个像样的厚皮本子。整个晚上她都在写,居然连一直坚持的跑步都放弃了。璟感到自己停不下来了,就好像飞机一点一点起飞的感觉。而在飞行途中根本不可能停下来。不过那的确也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好像一头钻进了一片温暖的水域,情不自禁就会摆起手臂,游弋起来。是的,那仿佛是她的一种本能。璟伏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夜晚。优弥几次醒来看到她仍在写,都迷迷糊糊地喊她去睡。等到她早晨再醒来的时候,看到璟仍旧坐在桌子前面。本子已经不知道翻过去多少页。

  “天哪,你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要说呀!”优弥惊叹道。璟把本子交到优弥的手中,忽然感到整个人被抽空了,有种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的感觉。

  璟太需要睡眠。她沉沉地倒在床上。这一次就好像第一次她在紫色日记本上写字时那样,在这样激烈的宣泄之后,璟睡得十分安稳。没有噩梦来袭,她甚至还梦到了美好的事——她梦见那一次陆叔叔在院子的花圃里给草莓浇水。璟就站在他的身后,离他那么近,看见他弓下的身子,看见他细细的手指握着长嘴的喷壶。璟走过去,从后面碰碰他的背。突突,她像是在敲他心的大门。他就回过头来,回过头来的时候还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琴弦波动的声音。铮铮作响。

  他为她开门,邀请她进入。

  璟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优弥就坐在她的床边,眼睛红红的。

  “这些都是真的吗?你写得很好。我都要妒忌了。”她酸酸地说。这是优弥惟一一次提到妒忌,对璟的妒忌。

  优弥告诉璟,大概从第一次读丛微的书开始,有了那么一个年轻美好的榜样,她便不止一次地想要写作。但她自知是没有天赋的,只有常常祈祷奇迹出现。她和璟的相遇,令她觉得,事实上这便是她等来的奇迹。上帝要给她这样的荣耀,可她的资质实在太差,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便把这个存在潜质的姑娘送到优弥身边,让优弥协助她,最后把她送上成功之巅。璟非常奇怪,纵然在她最糟糕的时候,优弥亦是如此笃定地相信璟一定会好起来,并且成长为一个大人物。起先璟觉得这是优弥一种泛泛的愿望,就像她也总是盼着奇迹降临在自己身上那样。然而后来璟才发现,并非如此,优弥对她成功的期待是如此强烈,并且那对于优弥,亦是如自己成功一般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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