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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水仙已乘鲤鱼去》作者:张悦然
那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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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看自己,匆忙赶路。

  冬天来到的时候,璟辞去了超级市场的工作,开始在一间书吧工作。一则因着咖啡店和书吧离得近,璟白日里就待在书吧,晚上转去咖啡店十分方便。二则因着书吧里有很多书,外国原版小说,中国小说,还有丰富的杂志期刊,不忙的时候亦可以拿起一本站着看看。这时候他们已经有了少量的积蓄,璟给小卓买了一辆红色的单车,他不用匆忙地赶去挤公车了  
。不过因为上学路途遥远,一路总是很寒冷,她陪他去挑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一双灰色带着天蓝色格子的手套。早上她和他一起出门,他总是骑车带她一段到车站,然后璟跳下来,看着小卓骑车离去,渐行渐远。小卓已经是个一米八二的男子,肩膀宽阔,穿着白色的压着蓝色边角的羽绒服和灰蓝色仔裤,背一只深蓝色的Jansport的书包——那是璟送他的生日礼物,骑着崭新的红色山地车飞驰而过。很白皙的皮肤,眉目清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雅气质,是这样好看并且可以信赖的男孩子。璟喜欢把他打扮得很好看,他是她的全部希望,她要用双手紧紧呵护的小火种。所以她可以允许自己邋遢粗糙,可不能看到他有半点不妥帖。她要让他拥有和其他伙伴一样的东西,让他永远也不被别人瞧不起,甚或可怜。事实的确如此,小卓一直是品学兼优的英俊少年。陆叔叔在高高的云端看见,亦会心安。

  一个略微温暖的冬日,璟在书吧里又读到了《 悲惨世界 》。那时她倚在一个距离洗手间很近的不透光的角落里,读着可怜的女人芳汀的遭遇。她读到芳汀是怎么失去她的一头金发,是怎么心甘情愿地被人打掉了两颗门牙只为了她亲爱的小女儿。璟慢慢落下眼泪。她将是我最好的榜样,璟小声对自己说。

  然而璟的情况却越来越糟糕。紊乱的生活使她的暴食再度来袭,而在此之前,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彻底结束了和食物那如此漫长没完没了的战斗。

  璟渐渐在这样一种机械化的生活里变得缄默和甘愿。白天她总是那么匆忙,没有时间按时吃饭。整个上午都在奔波,通常是在下午从书吧离开的时候才吃一点东西。紧接着是在咖啡店上班的时间,那个时候璟总是感到非常饥饿,可是侍者没有休息时间,也不能消失片刻。他们都说,在咖啡店上班的人渐渐都会对新鲜出炉的面包的香气感到麻木,闻到那种甜腻的味道就想要吐。可是璟却是个没出息的姑娘,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厌倦甜腻的面包香,它们对她是持续的诱惑。璟不知道是不是有顾客发现,这个表面看来十分平静,面无表情的女孩,其实在晚上咖啡店下班之后,她拿着咖啡店分给雇员的当日剩下的牛角面包或者蛋挞回家,一边走一边吃,是冬天,寒风凛冽。走在深夜的人应当紧紧地裹着外套,把手塞在外衣口袋或者厚实的手套里,可是璟却拎着一只塑料袋,一只手拿着生冷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她不能等到回家,她是这样的饿,吃得是这样的狼狈,不想被小卓看到。现在的璟已经不是从前和他彼此安慰的小姐姐,她是撑起他生活的女子,她需要尊严,不会再把那么不堪的形象暴露在他的面前。每次走到家的时候,璟的胃都痛得抽搐。可是她不动声色,小卓坐在桌前等着她,桌上是热腾腾的鱼片粥或者糯软的蛋羹。她不说话,先冲进洗手间,洗净布满泪痕的脸。然后安静地走出来,坐下来吃他为她做的饭。其实胃已经这样地胀,却只是吃,食之无味地吃。可怜的小卓,只是能看到璟冷冷地板着脸,不怎么说话。他也许以为是她太累了抑或他精心准备的晚餐并不能让她满意。可是太多的事情他不能看到,不能得知,小卓所看到的只是璟沉默地闷头吃饭,然后背身而去。

  对不起,小卓,对不起。可是她能够怎样做?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不再是陆叔叔臂膀下宠溺的小孩,那个时候璟吃了一冰箱的食物,缩在角落里难过。其实那个时候她并非绝望,并非一个人。她有小卓,有陆叔叔,有一幢可以藏身的大房子——如果在暴食的第二日发现自己脸庞肿胀,十分狼狈,那么她可以逃课躲在家里,可以把自己藏在落地的窗帘后面,这样便没有人会看到她。那些痛苦会在这个小的空间里自己慢慢挥发,直至她渐渐好起来。那个时候璟亦欢喜小卓的关怀。他会在璟难受的时候忽然出现,静静地跪坐在面前,像是身沐月光的雅典塑像。她也从未忘记,那个冬天的午夜,小卓打碎了储蓄罐,牵着她去买散装的巧克力。然而璟是最无能为力的小姐姐,现在也是。就是这几近简陋的生活,已经让小姐姐几乎透支了体力。所以小姐姐已经没有力气停下来,和小卓说说心里话,那将会是一次彻绝的坍塌。她知道的,她一停下来就再也走不起来了。哦,他不会知道,她在夜里幻想他父亲的怀抱,他亲吻她的额头,他赞许她说她把小卓照顾得很好。

  就这样,璟在暴食和挨饿之间来来回回,她的情绪也随着起起落落。她不清楚谁可以承受她的忧郁和暴躁,所以她只好把自己藏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样的时候,璟顾不得去想这样的隔绝是不是已经离间了她和小卓的感情。日子就在这样的沉默中继续。她和小卓变得越来越无话可说。小卓悄悄看她写小说的本子致使她暴跳如雷。他对她的反应十分吃惊,因为从前璟是喜欢小卓看她写的小说的,她喜欢看着他读那些落在纸上却仍旧深深叹息的字,他的嘴唇轻轻地一张一合,那温软的声音是对女孩不幸遭遇的最好安慰。可是现在却不行,她不能让他知道她是多么脆弱,如果他读出那些文字她将会再也忍不住地潸然泪下。她凶狠地抓起她的本子,把它放在自己的包里。对于小卓委屈而充满疑问的眼神璟只能装作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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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和小卓,都是倔强而内向的人,这种相对沉默的状态倒像是最好的稳定。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年。这一年的变化其实还是不小的:成绩优异的小卓进入了重点班,他那拿去参加画展的油画得了个全国大奖。璟成了一本通俗杂志的固定撰稿人,那本杂志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一季的时装和名人生活的隐私,专栏里喜欢讲授风水或者探讨性生活的重要。但是它的稿费颇丰。璟往往需要写一些影视明星或者歌手的访谈,这是离她很远的事,不会探进她的内心,这让她感到很安全。并且璟对于这样的文章倒是驾轻就熟,常常得到杂志主编的嘉许  
。此外璟用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写的小说登载在她喜欢的文学刊物上,那里面所写到的奢华的庭院是那常常令她魂萦梦牵的桃李街3号。眼睛闪光的那个人是优弥,她在监狱里对着炉灶轻声唱歌,春天又来了,可是她的头发又被剪短了,她有一天对着镜子悄悄拿出璟给她捎去的口红,在裂开口子的嘴唇上细致地涂抹,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她开始喜欢这样浓烈的颜色,因为很喜庆。而这种快乐足够维持她一周的乏味生活,甚至被神经质的老年女犯欺负,她也不会有半点伤心。璟把书吧里的书也看得差不多了,于是辞去了书吧的工作。咖啡店在靠近她家的位置开了一间分店,这样她上班近了许多。为了写稿子方便,璟买了一部二手的笔记本电脑,非常笨重,但是厚实的外壳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何况她只是需要打字。璟总是很迅速地工作,努力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完成。此后的夜间时光,她就可以写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小说渐渐让她着迷,因为它半真半假,那勾兑了虚妄梦想的现实抑或那填充着斑驳现实的虚构总是令她有了离开地面的错觉。在那样的时候,璟总是以为有个人要把她带走。小说于她,字字都像是雨滴,看似毫无颠覆的能力,可是当雨滴悄无声息地聚集在一起,壮大成一块松软蓬松的云彩,璟才发现,她竟已经在云端。这在不知不觉中被送上云端的快感常常令她有一种灰姑娘顺利被王子找到的快乐,并沉溺于此。璟渐渐习惯了在午夜把一行一行字键进她的电脑,机器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像是一种对她倾诉的回应。她因此而感动。 遇到小颜的时候是初春。如果不是她的到来,璟一定还安于那种慢得几乎停滞不前的日子,以为她和小卓就会这样平安到老。

  后来小卓和小颜都说是璟心善,才会救下小颜,可是璟却一直觉得,是小颜天生一副惹人爱怜的模样,让她动容。再后来,璟觉得这是奇怪的缘分抑或是债。她好像停在小颜命运的那个路口等待着她,小颜亦在璟的人生路口张望等候。她们终究会遇上。


  那天她从咖啡店下班,已过午夜,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看到迎面横冲直撞跑过来的小颜。她披散着很长很长的头发,穿着一件旧兮兮的浅灰色的长睡裙,裙子很长,跑起来牵牵绊绊,几次差点摔倒。他们住的一带大都是不怎么富裕的人,丈夫对待妻子往往相当粗鲁。被丈夫追打,在街上奔跑的女人亦见到不少,可是这一次却和之前大不相同。从前的,璟总是相信是家庭内部纠纷,表现得十分漠然;而这一次,当她看到小颜的眼睛时,她毫无原因地相信这女孩一定有着格外复杂和凄楚的境遇。

  那双眼睛,璟一直记得。它们因为太圆太明亮而不像人类的眼睛,倒像是比人类要纯真的动物的眼睛。璟想起了小鹿,当她又看到她那总是蕴着水的大眼睛。那双眼睛,总是让她相信,那是善的,那是最清澈见底的。

  璟注意到女孩赤着脚,三月的夜晚,还十分寒冷,她一定冻坏了。女孩也许就要倒下了,她跌跌撞撞冲上来,正好撞到璟身上。璟扶住她,一只手拉住她的手,飞快地奔跑。璟感到她就要停下来,就要倒下去了,还好这时前面停下一辆刚刚卸下客人的出租车,璟立刻拉着她跑过去,坐上车。车子开动起来的时候,璟回身看到那个追过来的黑影在后面徒劳地追赶。

  璟要车子开去很远的城市的另外一端,为了彻底摆脱那个追赶的人。那女孩坐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喘气,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璟看着她,忽然很心疼。她把璟带回了过去的某一段时间——璟也是这样小小的女孩,彻绝的寒冷一层层包裹住她,更糟糕的是,她感到没有爱,无爱的恐慌像是湿漉漉的蛇一样缠在她身上。此刻璟感到自己像是忽然有了温度,不再是冰冷的固结的。她从包里掏出一把小梳子,然后轻轻放在女孩的头发上,一点一点梳下去。她的头发浓密漆黑,又那么长,跑过之后蒙住了大半个脸。璟帮她一点点梳到后面,一只手托着她沉甸甸、盈满光泽的发丝,心里在想,多么好的头发啊,像为织最好的锦缎而预备的丝线,根根都这样眩目。璟总是会羡慕这样的头发,因为她已经很多年如一日过着紊乱的生活,熬夜,饥一顿饱一顿。很多个早晨她梳头的时候都发现,大把大把的头发掉下来。夜晚她常常在梦里听到头发断裂的声音。头发总是被她一再剪短,所以璟的头发永远是刚刚到肩,半长不长地处境尴尬。

  璟给女孩梳头的时间里,她们都没有说一句话。可是这细小动作已经带着她们跨过了好多年。所以她们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好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

  “谁在追你?”璟问。

  “我的继父。”女孩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璟猜想她一定很久没有喝一口水了。

  “那么我现在要把你送到哪里去?你妈妈呢?”

  “我妈妈死了。我不能再回去了。他们会打死我的!”她激动地说,可是声音却仍旧很微小。璟拍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害怕。她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璟以为她会睡着,可是却发现,她蹙着眉,身体仍旧在不停地抽搐。璟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才发现她在发高烧。璟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说:“不要怕,我们回家去。”

  璟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弱者,现在她肩负着责任,要照顾好这个柔弱的女孩。

  璟就这样把小颜带回了家。璟让她和自己睡一个床,隔几个小时给她吃一次药,做营养丰富的汤给她喝。小卓对这个陌生女孩也十分疼惜,放学的路上买了一束粉紫色的小花插在花瓶里,放在小颜的床头。

  小颜昏迷了三天,璟没有去学校和打工的咖啡店。可是她不许小卓旷课,他只能在放学后来接替她。这三天里,璟忽然感到了已经久违了的世间最简单的幸福。温暖的小家庭,一个人病了其他的人为之忙碌。这套住了好几年的暗仄的房子,好像忽然明亮热闹起来。

  小颜醒过来的时候璟不在家,药吃完了,璟去医院给她拿药去了。小卓在家看着她。小颜有些迷惘地看着小卓,以为是做了个梦,这个高高瘦瘦有着贵族气质的男孩是救她于水火的王子。他们就这样僵着,默默地看着彼此,像是两个悲春怀秋的小动物,在濒临灭绝的森林深处相遇。

  等璟回去的时候,女孩已经坐起来了,和小卓缓慢地聊天。小卓把严严实实的窗帘拉开了,下午正在渐渐变弱的日光照进来,让人怅惘地觉得,阳光是在变得强盛,日子不经过夜晚就将过渡到下个早晨——让日子变得没有夜晚的想法,是璟对于理想生活的一种表述,它源于在桃李街3号的日子。夜晚到来就意味着见不到陆叔叔,意味着陆叔叔会和妈妈在一起,意味着璟又可能夜半惊醒,意味着她又会躲在厨房里以疯狂地吃东西来抵抗自己的恐惧和激动。所以璟总是想,夜晚能够消失,总是白天,她不必因为失眠躺在床上听见钟表滴滴答答就觉得好像是有人在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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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颜看到璟走进来,就把头转向璟,表情怯怯的,可是目光却一点也不游移,璟多么喜欢这女孩明亮而诚恳的眼睛,于是微微一笑说:“我们已经认识了,不是吗?”

  女孩点点头。璟同时看到小卓惊诧地看着自己,他一定是太久没有看到她笑,觉得奇怪了。那天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餐,饭后小颜还非要帮璟洗碗。她们两个便在厨房里一起洗碗。璟和小颜都是不大爱说话的人,谁也没有说话,可是璟想她一定和自己一样,觉得气氛  
很愉快,内心感到平安静谧。

  小颜的遭遇与璟有些相似。不同的是,她的妈妈很爱她,正是因为爱她,才必须改嫁想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只是她选错了人。继父是个粗暴的鳏夫,他迫切地想要娶回来一个女人,而并非对她妈妈有什么感情。起初他对小颜很好,因为小颜长得好看,一双宛如梅花鹿一般的眼睛总是让他春心荡漾。小颜的妈妈嫁过来不久就得了乳癌,恐怕全家倾家荡产也没有办法治好。她于是坚持不住医院,回到家里听天由命。可是她一回到家,就看到骇人的一幕,她的男人压在她的女儿身上。女人疯了一样冲上去,却被男人重重一掌打倒在地。她在此之后大约只活了一周,就死去了。小颜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伤心,她成为男人手掌中任意凌辱的玩具。然而在男人看来,他娶了女人回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自己,既然她早死,那么她的女儿理应代替母亲伺候他。

  小颜的反抗从来没有断过,直到这一次终于成功地逃了出来,距离她母亲的离开已经三个月了。这些事是她在和璟单独聊天的时候告诉璟的,这个和小卓一般大的女孩虽柔弱,却很好强,不想对别人提起她的不幸。所以璟亦从来不再对人提起,包括小卓。

  “你就住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吧,像一家人一样。”璟说。

  小颜走近璟,轻轻地靠在璟肩上,小心地问:“我可不可以像小卓一样,叫你小姐姐?”

  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什么事弄哭,可是这一刻,不知不觉之间,眼睛蒙上一层水。

  以后的日子里,璟和小颜常常一起刷碗,做家务。有个伴总是好的。小颜虽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骨子里却带着一种优雅矜持的气质。而这是璟喜欢的,因为是她没有的。璟首先学会的是怎么抵御一些基本的生活困难,让她和小卓过得舒服一点,还要随时防备那些从生活的街角冲出来的袭击客。小颜会女红,璟不会,小颜喜欢小动物和花花草草,可是璟只是想着赚多一些钱。

  有时候璟会觉得小颜像是从古代工笔画上走下来的女子,每一条轮廓的线都是那么细致,充满了线条变化的柔韧,令人不敢轻易触碰,生怕弄破了这个透明玻璃纸做的小人儿。但是因为她境遇坎坷,却也没有娇纵的坏品性。璟常常感动于小颜的善解人意,因只有她留在家中,她便担当起一些家务和做饭。小颜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而且她亦不问,便很快知道璟和小卓分别喜欢吃什么。尤其是小卓,身体不好,从前又有陆叔叔的娇宠,所以很是挑食,吃得非常少。小颜便每天炖不同的汤给他喝。那些味道浓郁鲜美的汤被小颜装在小小的煲里,盛在小瓷碗里,看着都叫人愉悦。小卓非常喜欢那浓汤,脸色渐渐也红润了许多。璟不得不承认,同样多的钱,小颜便能做出更加丰富多样的饭菜,甚至还用余下的钱买枝鲜花插在花瓶里。小房子一下温馨了许多
 璟和小卓的家离小颜继父住的地方很近,所以璟和小卓总是有些担心,最后还是决定搬家。其实这个地方璟和小卓也住得久了,房间屋顶很低,还漏雨,周围环境也不好,所以搬家几乎是一件根本不必费神考虑的事。

  他们搬去的地方在城市东面,房子虽旧,却非常宽敞。阳台很大,小卓第一次来到阳台上,就开心地回身对璟说,我要在这里种一园子的夹竹桃——他一直记得璟喜欢夹竹桃,喜  
欢摘下它那汁水丰沛的花瓣搽在指甲上,让整双手都流淌着花儿甜美的气味,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晾干,那香味和绯红的颜色会像是永远凝固在指甲上。

  璟看着那个盛满春天阳光的阳台,觉得如果在这里种满夹竹桃会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浪漫,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璟记得在桃李街3号的时候,她刚刚长成一个少女,钻进陆逸寒的书房,像是忽然发现桃花源,一边读那些小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进去,让自己站在那个美好的女主角的位置。她开始憧憬也有那么浪漫美好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在那之后,璟住到寄宿学校,和优弥在一起,如果说还有一点和浪漫沾边的事,也许就是她们在后山种的那片向日葵。在那之后,优弥进了监牢,璟一个人开始照顾小卓和自己的艰难的生活从此便与浪漫绝缘。

  那一天是璟和小卓、小颜第一次去看这新房子,当小卓说要在阳台上种满夹竹桃,璟逆着太阳光看着小卓——他和陆叔叔越来越像了,越来越接近璟第一次看到的陆逸寒的样子,他站在那幢悬挂着巨大的雕花吊灯,墙壁上挂满昂贵的油画的大房子的客厅里,像一个高贵的伯爵。小卓的气质完全像他,虽然后来生活艰苦,可是仍旧有着较之陆逸寒毫不逊色的高贵的气质。

  璟有些失神地看着小卓,想要说,小卓,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从前的一刻,曾经她和小卓并排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看着恐怖电影,两个小人儿越靠越近。然后他亲吻了她。她在那一刻带着小惊惧闭上了眼睛,可是她的心里又有多少的企盼呢。她并不是贪心,想要这两个男子的爱,只是她始终都觉得,他们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人的两面,一个是她可以依靠的,想要始终跟从的;另一个是让她心疼的,让她永远不忍放开的。

  然而璟看着小卓却没有叫出来,悬在空中的那只已经伸向她的手又慢慢放下去。她看到了他鼓励的充满期待的目光,然而璟却仍旧掉转身走了。

  虽然这套房子的租金要比从前那套贵很多,可是璟还是决定租下来。只是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只有想办法再赚些钱了。

  璟很快就和一个名声不大好的书商签了出书的合同,因为房东坚持房租要一次交齐半年的。可是璟确实喜欢这套房子。她一直记得那个阳台,以及小卓那么开心地对她说的话,还有小颜的到来,这些都让她相信,一种新的生活要来到了。所以璟觉得搬到一个满意的新房子,是作为一个好的开端最好的标记。

  而那个书商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是通过璟常常联络的那个杂志编辑找到璟的,璟刚好打算回到咖啡店工作,并且想着要问谁借一些钱比较合适。他约璟在一间叫做“红罗阁”的餐厅见面。璟赶过去的时候还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只是想着见过这个人之后立刻去咖啡店试工,然后还要去借钱……所以穿着随便地就钻进了这家玻璃顶,落地玻璃窗外能看到大片草坪的餐厅。这是璟久违了的环境,记忆中,上一次到西餐厅来是初中的时候,陆逸寒带着她和小卓。那个时候,她也是乍然到这样豪华的地方来吃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也不胆怯。也许是因为陆逸寒在,璟就感到自己也随着高贵起来。在那之后,她和小卓再也没有去过西餐厅,她也终于懂得,灰姑娘的故事永远只可能发生在童话里,自己还是落到了和从前相差无几的生活里。

  西餐厅里那个书商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眼神不太好,看菜单的时候要离得很近。菜单上有半数以上的名字根本无法通过名字判断出来是什么,保险起见,璟只好点了一个Pizza。他的东西很复杂,只看到上面下面都是黏糊糊的奶酪,他用叉子挑起来的时候,奶酪就变成一丝一丝的,但他吃得并不狼狈,也许惟有从这儿,能看出他是体面的人。他说读过璟发表在杂志上的小说,可是当璟问是哪一篇的时候,他却说不上来了。很快璟就发现,他对自己的了解非常少,甚至连她还在读大学都不知道。璟有些失望,因为脑海中所有关于出版书籍的想象来自于丛微。她是多么高不可攀,然而现在出版一本书却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像个孩子的把戏。

  可是璟对于这雪中送炭的人还有什么挑剔呢。

  宽敞的房子以及半圆的阳台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温暖的家的轮廓。温暖的家是璟来来回回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东西。璟像一个渴求毒草的人那般成瘾地需要它。

  书商的要求是,两个月内完成一个长篇。要求写一个女孩子对爱情的不断追求和失落。他答应先付一半的钱。

  璟低头签合同的时候,书商忽然说:你要写得曲折,不能太平淡,比方说,她最后屡次失恋,误入歧途……他没有说完,璟抬起头冷冷地瞪着他。他立刻说,哦,那你先写吧,写完我看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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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璟取完预付的钱,又去房东家付租金。房东对她一点也不客气。由于她暂时只租了半年,他一再叮嘱璟,不能在墙壁上凿洞啊,墙壁刚刷过,用的是很好的漆,你住半年走了人家还要接着住……

  终于忙完了这所有的琐事,璟才坐末班车回家。头很痛,只想回家吃上安眠药就睡。终于走到家门口,却发现,小卓和小颜就坐在楼梯上。小颜的膝盖上趴着一只白底黑花的小猫  
:它那么小,也许一个月都不到。

  小姐姐,我们两个出去买小猫,忘了带钥匙。

  璟不语,径直走过去,打开门,看着那只猫很生气:我们哪里有地方养它?

  不是搬了大房子吗?还有很那么宽敞的阳台。小卓回答得很自然。

  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能搬过去呢?房租多贵你知道吗?你还拿钱买了猫!璟大声说,心里怨小卓对一切都那么想当然,不懂得这之后的辛劳。

  钱是小卓课余时间为学校图书馆打工赚的,小颜小声说,似在纠正璟,他没有花她的钱。

  嗯,是你要他去买小猫的吗?把学习的时间都用来打工,你们觉得我不能养活你们吗?璟最不能经受他们无视她的辛劳,却还要显耀他们自己有多么了得。

  小卓很清楚璟的脾气,所以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保持缄默是他一贯以来消解璟的怨怒的办法。可是小颜却不同。小颜和璟的性格倒有几分相似,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对她的可怜和轻视。她负气地一个人向门口走去,似有一种在敌人面前视死如归的模样。璟更加生气了,对他们大叫:好,你们都走,你们一起走!璟恨恨地说。从小卓的手里抱过那只猫,走到门口,然后把它丢了出去。还站在门口的小颜充满怨恨地看着她,然后夺门而出。璟回过身来,哀怨地看着小卓:你呢,你走不走?你也随她走吧。

  他摇摇头。转身回房间去了。

  璟和小卓各自把自己困在房间里。半夜的时候璟听到开门的声音,直觉告诉她,小卓出门了。他是去找小颜了。此后房间就像坠入深海的船,璟坐在满是残骸的海底,一切逼近暗灭。
 璟每一次去看望优弥,走在路上都觉得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优弥说。她想告诉优弥,她真的觉得很累,常常想丢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不分昼夜地睡下去。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照顾好小卓和小颜:小卓身体一直不好,从前都是吃补品,三餐极为讲究,又要骑车去那么远的学校,来来回回,璟担心他吃不消;小颜大抵是受了刺激一直没有好,有时忽然六神无主,像是丢了魂。璟真的不知道怎么去照顾他们。但是优弥现在连半寸自由都不可得,告诉她这些,除了让她更难受之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优弥希望听到的是自己写作的进程,自己正在  
向女作家的身份步步逼近。优弥似乎亦害怕伤到璟,因此从来不问璟任何问题,只是等着璟来说,并且做出一副饶有兴趣在听的样子。于是璟说她收留了小颜,说小卓成绩很好,亦像陆叔叔一样擅长美术,说小颜是个可人儿,做得一手好菜,她又说大学都有什么课,有什么作业比较难做……惟独不提自己写作的事,她没说其实她只是给一些自己都不愿意再去看的言情杂志写情爱故事。优弥只是微笑地听,有时候表示欣慰和开心,她会说“真好”。但是璟能感到优弥的失望,也许因着她把自己的前程都用来做赌注,所以会那么心切地盼望着璟凭着斐然才华脱颖而出,令人刮目相看。璟于是很怕去见优弥,面对优弥期待的目光,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璟去看优弥的次数开始变少,有书、食品或其他日用品她亦只是去邮局寄给她。几乎相隔一周多,优弥就会收到一个从可爱的小发卡到她喜欢的果汁软糖应有尽有的邮包,单凭这份心思,优弥亦可知璟对她的牵挂从未改变。

  这一次优弥终于盼来了好消息。璟去看她,坐在她对面,努力用兴奋和喜悦的语气说:优弥你知道吗,我可以出书了,已经签了合同,很快就可以出了。璟说完之后,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太重了,怎么亦不能装出喜悦万分的样子,刚才的表情显然有些夸张和矫情了。优弥表现得很开心,她连问,是吗是吗?真的吗?太好了。可是璟感觉优弥心中好似也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这妨碍了她快乐,使她的笑容很僵硬,似乎只是脸上的肌肉被她的指令牵引,机械地运动。璟又想,也许优弥根本不相信她,以为是哄她开心的。

  一时间她们变得很安静。这个好消息并没有给她们带来预想的喜悦,她们已经在喜悦到来前的折磨中倦怠了,体会不到那尚在太远处的快乐。璟看着坐在对面的小个子女孩,她穿制服、戴着编号卡、头发齐耳,说话的时候亦不看人,总是低头含胸……可怜的优弥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她关心的问题恐怕只有如何和几个尖刻的狱友搞好关系、找个合适的机会申请调去做另一种劳动等等。其他的问题,她纵然悲悯,纵然关怀,纵然感伤,亦无计可施。就如璟只是关心着房费价格,书稿换多少版税。这真是残酷——人在努力想同情和理解一个自己活动范围之外的人时,总显得有些生硬和笨拙。

  两个女孩默无声息地坐着,不去看彼此的眼睛。她们终于明白,原来想要掏出心捧出爱给一个人,有时候也会缺乏路径。

  卓找了小颜回来。他们很快便搬了家。大家没有一起商量如何布置半圆形阳台,大家没有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整个家的气氛没有恢复到从前,璟才意识到,她错了,新房子,令人欢喜的阳台并不能构成一个家。而那只猫,被她丢出去嘴巴磕在了楼梯的铁管扶手上,两颗门牙断裂去大半,只剩下参差不齐的牙茬,尖利得可以划破舌头,所以它总是张着嘴,唇边一圈深深的黄色口水留下的印记——璟没有想到它会撞到铁管上,她没有想要它流血和失去最重要的两颗牙齿。

  璟感到自己是个坏人。那个晚上她梦到小卓抱着受伤的小猫来找她。他说,小姐姐,你从前很喜欢小猫的呀,现在为什么不喜欢了呢。继而梦一转,璟又看到自己坐在满地都是凌乱牙齿的房间里,拼命从地上拾着牙的碎片,想要把它们再拼成完好。

  然而璟没有时间去修正这个新家破碎的“牙齿”,她必须开始写那个长篇小说了。于是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写小说,还要完成给杂志的随笔,不然就没有生活来源。开始她对这个故事并没有很多热爱,只是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地对待。它像是她每天面对的一片工地,每天和它相处那么长的时间,她甚至觉得厌倦。

  小颜很愿意做饭,又做得比璟出色,璟便不再去管。她暂时什么也不用管,只需好好面对她的小说。除了小说里的事,璟的确并不知道更多的了。从前订的惟一一份报纸搬家之后就被她中止了,因为这幢房子里夏天有冷气提供,多交的电费要从好几个地方抵回来。璟也不买书——这曾是她慰藉自己的礼物,现在只是每隔几周会买书给优弥,自己亦没有时间去阅读。而这些似乎都是甘愿的,渐渐地璟怀疑自己得了自闭症。

  璟有时候这样关在房间里,隔段时间也会有很强的思念——她如何能不见小卓。从前每日从外面归来,都是小卓做好饭等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中却觉得有他的关爱在,那么所有都是值得的。但是现在,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乏味无趣的璟,脾气暴躁并且神经质的璟,如何加入他们,和他们愉快地吃饭呢。每次看到那只在她的暴戾下失去牙齿的小猫,璟就提醒自己,要尽量少和他们在一起,不要再伤到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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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日没夜地写。太久的时间里,璟只在这间属于她的十平米的房间里。厚实的窗帘关着,看不出白日还是黑夜。二手电脑常常死机,有时候她暴躁地拍打电脑键盘,可是郁怒之后终究还要继续写下去,只好等待它缓慢地重新启动。文件这样丢失多次,渐渐学会一边写一边存,亦不会再感到那么生气——因为璟惟一的生活伴侣就是它。璟喜欢电脑胜于纸,因为在黑的房间里和白的屏幕彼此一眨不眨地对视,它的面色苍白,像是一个多病的女子。与璟彼此惺惺相惜,在死寂的夜晚互诉衷肠。

次日醒来脸是肿的。嘴角有轻微的溃烂。但是她觉得肚子是平坦的,垃圾们没有机会害她。她于是满足地笑了。

  她以为这是向她敞开的一扇门,是救助,再也不用和食物战斗。所以这成为了另一个开始。生活递给她的是一个包装华美的炸弹,可她却浑然不知,还以为是一个可以渡江渡河的救生圈。


  于是开始暴食催吐。每天买更多的东西回来,吃完了就吐掉。吃完了就故作镇定地从房间走出去,径自走到洗手间。打开莲蓬头,装作在洗澡的样子,开始俯下身子吐。事实上,大抵是第一次的侥幸,抑或那个诱惑她上钩的魔鬼,施了魔法让第一次那么顺利,而此后往往一次只能吐出一点。或者很多次的呕,可是都没有办法吐出任何东西。璟透过被水打湿的镜子看着自己,眼睛里全都是血丝,瞳孔扩大,涨得通红的脸是扭曲的。可是还不能结束,不能让身体里留着任何食物,于是再俯下身子继续呕吐。

  这样连续的呕吐一直持续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璟慌忙扭转抽水马桶的把手,让那些耻辱的东西被水冲走。她开始洗澡。一遍一遍冲洗自己的身体。

  璟,这是你吗?这样的事情你不会觉得痛苦和恶心吗?真的只有在这样的折磨中你才能得到愉悦吗?喷薄的水冲刷她的口腔,可是那酸味像是打进了她的牙床,怎么也不能消去。她因恐慌流出眼泪,也终于开始明白,她掉入了一个陷阱,自己已经被控制,做着机械的动作,怎么也停不下来。

  然而每次仍旧如此。尤其是在当她吐出所有的东西,渐渐就忘记了痛苦,胃的清空让她很快陷入一种出发的状态。下一个过程很快开始了。

  那天璟吐完,洗完澡惶惶地回到房间,小卓来敲她的门。她把食物塞到床底下,打开门。

  小姐姐,小卓轻轻地唤着璟。璟把房间的灯光调得很暗,不让他看清自己的脸。

  什么?

  你就要过生日了,我也放暑假了。我们去郊外玩好不好?

  陆叔叔的忌日也要到了,璟说——这两个日子永远连在一起。

  朋友告诉我一个地方,有大片的指甲花,还有木头的房子。可以在那里野餐,还可以拍照。我们还没有合过影呢……小卓轻轻地提醒璟。

  是吗?璟忽然很难受。的确,和陆叔叔,和小卓都没有合影。

  是啊。在指甲花田里拍一张合影,一定很美。然后放到爸爸的墓上,让他看看,小姐姐现在有多好看。小卓微微一笑。

  小卓……

  嗯?

  爸爸也会很开心小卓长得那么高了。璟轻轻地说,怔怔地看着他。这些日子璟就像沉在狭仄的井底,很久没有在夜晚单独见到他。而他,也似完全不同了。他真的那么高了,比他父亲还要高。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蓄长发,头发已经很长,浓黑光亮,他的美好气质已经充盈着每一根头发,还有他那和石膏、画笔有特殊缘分的手指。他灵气逼人,和她在同一个方向逼近着当年的陆叔叔和丛微。她知道,他已经胜于他了。这是不是恩赐。他一直潜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在忽然长大的一天闪出令她信服的光亮,宛若阿拉丁神灯,照耀的那一刻,宣布罹难日的结束。

  璟朝着小卓走过去——她不确定自己的身上是不是还有那股浓郁的酸味,可是已经不顾及这些了。璟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她想附在他的耳边告诉他,可是还未来得及,眼泪已经簌簌地掉下来。自陆逸寒死去,璟几乎从未在小卓面前哭过,连第一次去监狱看过优弥,回来的时候,都没有哭过。亦不懂得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最亲近的人面前,仍旧紧紧捂住那伪饰的面具。

  你总是那么焦灼,总是好像不能停歇。小卓伸出手,撩开璟刚刚吹干、盖在眼睛上的刘海——太久没有修剪了,已经阻挡璟的视线。

  璟扬起头看着小卓,这几年来的沉闷,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吗?没有过渡,没有这其中的不断演变,他们之间的感情像是被冰冻起来很久,终于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们了。

  你坐下,我给你剪剪头发。小卓说。璟完全相信他的技艺,因为曾见过他给高中同学剪头发。他的手是那么灵巧,适合各种细微精密的工作。

  小卓出门去取剪刀,然后搬过椅子让璟坐下。给她套上一件他的旧衬衫。璟听见剪刀和头发发出的嚓嚓嚓嚓的轻细声音,想象着他的手宛如海鸥一样从她头顶掠过。身上的格子衬衫上除了肥皂的香气,还有他的气味。这幽幽漫散开的气味亦会开始令女孩子着迷了吧,她想。

  璟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身上的衬衫,眼泪封住的视线里是他在左边,在右边,在她前边晃的身体。

  很长了吧?璟还在哽咽着便问小卓,因为她不再想让他们回到无话的状态。

  嗯。太长了,是为了把眼睛藏起来吗?让自己永远那么神秘,谁也不会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小卓说。

  璟的心钝然地动了一下。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在小卓的眼里,自己是这样的。

  小卓好像看出了璟的失望,俯下身子,轻轻对她说:我已长大,我们还能不能回到过去那段交换心事、彼此扶持的时光?能不能不要再把自己隔绝起来?

  璟点点头。两人都不再说话。


  璟在小说里写到一个女孩对猫的复杂的感情。它是真实的,关在房间里写作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听到猫的哀叫,非常大的声音,像是有人正要送它去死。但那声音又分明是充满预谋的,像是故意要激怒什么人,闹出点更大的事情来才好。璟很想冲出去把它从阳台扔下去,她很想听听在真正的危险中,它到底是怎么叫的。她的脑中幻化出一幕场景,那只猫宛若洁白海鸥在天空滑过,然后嗖地直冲地面。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厌恶这只猫,甚至总是有要把它扔下去的念头。也许是因为它的眼神。第一次它从楼梯上看到璟,大概就意识到这个疲惫不堪的女孩才是这个家的掌权者,但她看起来那么冰冷,似是再无多一分的爱恋可以分给它。因此它看璟的时候流露出抗拒的眼神,充满本性中的邪气。璟正是察觉了这种邪气,让她觉得它已经脱离了一只猫应当有的温驯依赖的品性,变成了一个小怪物。璟终于明白,并非所有的处于劣势的弱者都能令人同情。

  璟忽然有些明白曼为什么那么厌恶她。她有一种潜意识地反抗曼的情绪,这种反抗,其实已经超出了被欺负时做出的合情理反抗,而是一种充满攻击性和杀伤力的姿态。璟一直努力掩藏自己的这股力量,可是眼睛里的邪气让曼看到了。曼知道璟藏着很大的危险性,于是想要制服她。璟终于相信,所有的感情都是有来有回,爱如此,恨亦如此,她和曼走到今天,定然不仅仅是曼的缘故。自优弥入狱,璟对曼的憎恨到达顶点,但她决然不会冲去找曼吵架泄愤,她知道,这好比做个疯了的小丑,发疯的样子虽让人害怕,但是总要停息下来,那时她仍旧是她,还是小丑。因此,惟有她不再是弱者,她让曼难受、妒忌,那心魔的折磨是最熊熊的火。她承认在心中诅咒过曼,尤其是在优弥刚刚入狱时,她心中时有恶毒的念头产生,压在那里,化作对曼的诅咒,而这些天璟写着这只猫,忽然间心中平和了许多,她想,无论如何,自己再也不需要诅咒了。

  这是璟第一次这样长时间集中精力地写作。她开始初尝此间的苦痛。“比想象得还要孤单。”璟对自己说。这种孤单并非因为远离人群,而是她发现在写作的这段时间,自己根本不能选择间断、中止、放慢,她完全不能融入其他的事情当中,比如谈笑风生地吃一顿丰盛的饭,比如给自己挑选一件心爱的衣裳。她不能集中精力于这些,哪怕没有灵感,她惟一能做的是坐在电脑前等待灵感再度出现。这等待可长可短,无人可知。璟绝望地想,这几乎像是钓鱼,如果你只是做出钓鱼的样子,却心不在焉,鱼竿摇摆不定,鱼一定不会上钩的。但是即便你聚精会神,一动不动,鱼亦未必会被钓上来。璟几乎不能忍受这种死寂般的空等待,她烦躁、不安,听见猫叫就想冲出去教训它。在这样的空虚中,璟再度开始暴食。她有时会忽然去楼下的便利店,买很多零食和方便食品回来。这样,她在那些焦灼的时刻不至于无所事事,茫然若失,她可以用吃东西来填充空虚,令自己显得忙碌、充实。然而她并不饿,吃的时候已经感觉它们恶心,却怎么也停不下来。璟的胃已经在这些年的节食中萎缩了,吃下这样多的食物,根本无法消化。并且长久以来,她用来克制自己的一直是曼。当她想要暴食时,就会告诉自己,这样会变得如从前那样臃肿可笑。你难道忘记了吗,清晨被曼打醒,她鄙夷地俯视自己,烟灰掉进她的头发里。她以极强的精神力量克制自己不听指使的身体,可是这样的精力损耗令她根本无法把小说写下去。

  无意之间,璟在翻看她为之写稿的一本杂志时,看到一篇有关暴食症的报道。里面提到了包括黛安娜王妃在内的五个女子是怎么困囿在暴食症里。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于那些可怕的后果毫不在意,却只是非常深刻地把“暴食催吐”四个字记在了心里。

  璟第一次刻意令自己呕吐是在一个六月中的深夜。那天猫叫得很凶,不知小颜和小卓在做什么,小颜大声地笑起来,她显然没有认为猫的叫声有什么不妥。璟克制自己不要出去制止他们,她也许会伤害那只猫,也许会令小颜受委屈,于是她只能不停不停地吃。在吃下那么多的甜食之后,璟更加没有灵感。而那胀得可怕的肚子时刻都在提醒她后悔。她坐立难安,终于冲到洗手间,在马桶前弯下身子,一只手塞进喉咙里面。手指一直探伸进去,很顺利地,璟呕了一下,吐出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消化掉的食物。她竟然感到舒服很多,这种舒服也许心理上的要多过生理上的。在璟的心里,食物丑恶得宛如垃圾,它们塞满她,还不断膨胀,令她沦为和它们一样的“垃圾”。

  那个夜晚璟在洗手间呆了很长时间。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璟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被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胀得通红的脸吓了一跳。璟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触碰这张惊恐的脸,别怕,别怕。她躺在床上,很快地安然入睡了。这份心安来自璟相信她吐出了所有的食物,她的肚子是瘪的,明早她不会长胖。仿佛在这场和食物的战争中,是她最终取得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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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小卓将她的头发修剪好,提着剪刀转身要走的时候,她才慌忙喊住他:小卓……

  小卓回过头来微笑地看着璟。

  有太多的话要告诉他,想告诉他,她在写一个非常长的小说,可是她一点也不爱它,它只是工作。它让她狂躁,紧张。她需要他的安慰和支持。她要他守着她。她想要告诉他,她  
现在可能比刚到桃李街3号的时候还要糟糕,不仅暴食,而且还会恶性催吐。周而复始,像是着了魔。

  可璟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把身上的衬衫脱给小卓,示意他忘记拿走了。他过来拿了衬衫,忽然顿了顿,探过头来亲了亲璟的脸颊。

  你要记得,你答应我了,不能再隔绝自己。生日那天去郊游,就这样说定了好吗?小卓看着璟的眼睛说。璟点点头。

  那个夜晚的意义非同寻常,它好像把璟带回了从前。璟想,在最恐慌、最厌弃自己的时刻,他还是出现了。他站在他的儿子的背后,他们叠成了一个人,他强大而有力,他再也不会松开我。抑或是小卓抓住了父亲的灵魂,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身体里,令璟没有任何理由不爱上他。

  女孩一直在奔跑,放弃了所有的风景,因为她知道那些都是蛊惑、诱骗。她给自己穿上尖利的盔甲,不让任何人靠近,因为她发现,那么多的痛都是爱施与的。若她收起爱,那么便不再受痛。而最后还是小卓,这个一直潜在她身边的人,解开了她的盔甲,并且让她放慢了脚步。她也可以享受这美好丰盛的生活了吗?

  此后的半个多月时间,应该是璟生命中屈指可数的好日子。虽然大多数时间里,她仍旧在房间里昼夜不停地敲字,却再没有暴食和催吐。她开始喜欢吃饭的时间,因为在这个时间,她能够看到她的小卓。她开始喜欢饭菜,因为那些是小卓做的,充斥着爱的滋味,是这样香甜。她盼望着快点把这个漫长的小说结束,然后可以好好和小卓他们庆祝生日。

  因为已是期末,有时也去学校复习。即便是复习的时候,她亦拎着她的电脑。林妙仪她们都知道璟已经发表过很多小说。有时她们会靠近来询问她在写什么。倘是从前,她一定不会回应,可是这段时间,她一直记得小卓的话,她要努力做到不把自己和人群隔离开。

  一个长篇,璟如实地说。

  天哪,你已经写了十三万字?林妙仪看着璟的电脑文档嚷道——璟现在倒也不再觉得她的喜欢叫嚷有什么不好,如果世人都像自己这样沉闷,该多么令人扫兴啊。

  此后的自习课,林妙仪通常和她坐在一起。她还总是给璟带来冷饮和她新买的书。虽然林妙仪喜欢读的,多是璟毫不感兴趣的温暖细琐的港台小说,可是璟也愿意饶有兴趣地拿过来翻翻。她开始懂得,这并非和她的真实原则有悖。有时她中午需要去附近的邮局取杂志社寄来的稿费,也是林妙仪,在教室替她看守着电脑。虽然她甚至不愿意把这定义为“友谊”,但是她开始接受身边有一个人陪伴。

  那也是她写作飞快的一段日子。因为有了动力,整个故事好像也显得不那么乏味了,似乎从此刻开始,她才真正把感情注入了小说。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开始变得可爱,和那些她爱的人有了几分相似。

  生日前的一天,她完成了小说。小说的结尾她是这样写的:

  “她听到潮水的声音,而事实上这里离海很远并且她从未去过海边。可是那潮水的声音逼真得令她完全相信,那就是海。她猜想,是那个她爱的男子抵达了——他曾打赌他们是心念相通的有缘人。她终于相信了。”

  这是令人怅惘的悲剧结尾。璟喜欢悲剧。写到最后,她才觉得,有些喜欢上这个小说了。有些遗憾的是,前面的情节大都干瘪而没有她的情感在其中。她想休息几天,再从头改一遍。

  但是现在,她只想出去走走。

  很久没有在黄昏出去走走了。走出家门的时候,璟忽然心情很愉快。因为她想到了即将来到的生日。这本书算是她送给自己的礼物。她也要去送给优弥,这恐怕是最能令优弥开心的事。而她最盼望的,就是生日的郊游和难得的第一张合影。

  璟一个人走去菜市场,忽然想要给那只猫买些鱼吃——虽然有时她有惩罚它的念头,但有时亦会觉得它很可怜。何况她已经安排她小说中的猫死掉了,可以算作报了仇。她现在要给它买些没有太多刺的鱼,毕竟掉了牙齿,吃东西都感到吃力。回来的路上,璟买了一份报纸,想看看都有什么事情发生。她走在路上就拿起报纸随意翻看。她喜欢先翻看文学艺术的版面,不经意地看了几眼,立刻看住一条出版新闻。因为她看到了一个她熟悉的名字。新闻上说,一本名字叫做《 笑靥如花 》的小说昨天召开了首发式,场面宏大,预计这本书会成为本年度的畅销书,而书的作者是一位只有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孩,她叫林妙仪。

  林妙仪。她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其实就猜测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但她是多么不愿意相信,于是跑去最近的书店,买了一本《 笑靥如花 》,站在书店门口,翻开了那本书:

  “有关喜然的名字的解释有两个,一个是开心的样子,一个是喜欢大自然。喜然的父亲死得早,她没有来得及问过。可是她想,其实也没有太大不同。开心的样子宛若大自然中的事物。这便是笑靥如花。”这正是璟在两个多月之前写下的小说开头。璟迅速翻了一遍整本书,前面的十四万字和她所写的完全相同。只有最后的一万字和她的不一样。她很快回想起一定是在她去邮局取汇款的时候,林妙仪窃走了她电脑里的文档。而窃走的时候她还未写完,只有十四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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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刻时间里,女孩在大街上疾跑。璟知道上门去找林妙仪不可能挽回什么,也许还会遭到羞辱,可是除却这件事情,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她认识林妙仪家,她也住在桃李街。她曾被邀请去林妙仪家参加她的生日派对,她当然没有去,这是她一贯的冷漠和自闭,并且桃李街,对于她已是一个禁忌。

  她再次来到桃李街。无数梦根植于此,像是召唤她的手臂,终于把她带来了。她穿越桃  
李街3号的时候还是不禁颤动了一下。她侧头不去看那扇门。这个季节,里面的指甲花一定开得生意盎然。

  记得优弥刚刚出事的时候,她发誓,她要把这个房子再买回来。那个时候,她高中毕业,尚未体会真正人生疾苦,她以为一切都去得快,来得也容易。

  林妙仪家的大门虚掩着。和桃李街3号完全一样的庭院里,鼎沸而绚烂。那么多彩色的小串灯像是价值连城的钻石,令璟不敢靠近。她看到觥筹交错的人们,他们大笑、抽烟、意兴盎然地谈论着彼此身上的绣花礼服。

  此刻,璟看到了这炫目的舞台上的女主角。她穿着桃红色吊带的紧身连衣裙,肩膀上的两条带子以及狭窄的裙摆上都有夜光蓝色的蕾丝花边。像天使的翅膀一样令人不能侵犯和亵渎。她的肌肤雪白而微微泛着紫色的光,应是用了某种高贵的香粉。而脸颊上涂着蔷薇色胭脂,宛若花朵形状的云彩掠过。原来华丽的衣服、品质卓越的化妆品就能把不堪的灵魂打扮得如此光艳动人。璟隔着大门的铁棂看着里面的一切,恍然觉得就好像一个卑微穷困的人来这里向高贵的人乞讨,他们美好的裙裾花边,流溢着瑰丽之光的额头、眉角,都让她感到自己的羞耻。

  这是她的欢庆会,大家都把祝福抛给这个前途一片光明的未来女作家。璟心下只是觉得寂冷,想要转身离开。并非因着胆怯,璟的心中总是有一股狂野的蛮力,可是她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下与她争执,不管有没有人相信她,结果都不会改变,人们都会认为璟是一个可怜的人。谁需要他们的可怜呢?难道她是来要可怜的么?

  但是林妙仪已经看见了她,于是缓缓地从人群中穿过来。竟然毫无惧色,下颚微扬,小声对璟说:听着,书稿算我买你的,你不就为了那点钱么?我可以给你。你没什么损失。可是如果你在这里捣乱,就别想要到一分钱!何况也没有人相信你。

  璟看到林妙仪先发制人还理直气壮的样子觉得很可笑,她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结尾不是你写的这样,那么多事情发生以后,喜然和罗烨是不可能再在一起的,你懂不懂?璟说得非常悲凉,好似喜然罗烨并非书中人物,而是她的亲人。

  你听到没有,你如果再不安静地离开,我会找人把你赶走!林妙仪低吼,同时她下巴向右面扬了一下——院子最右边有一张远离人群的小桌子,两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正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地玩骰子。璟鄙夷地笑了,对于像林妙仪这样做贼心虚的人来说,当然已经早有准备,以防备璟上门来搅局。

  你放轻松,不要那么紧张。我没想怎么样,只是告诉你,结局不该是那样的,喜然和罗烨不可能在一起了……

  璟哀怨地一遍又一遍纠正着小说的结尾。在发现小说被剽窃之后,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失去了这笔钱,没有办法交房费,没有办法应对书商。她最难过的是,林妙仪毁了她的小说,那个糟糕的结尾让她觉得心痛。璟忽然发现,她已经爱上了这个小说,这个原本只是为了钱而写,本着情爱纠缠、通俗易懂来写的小说。

  这时,林妙仪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也许他是察觉了这边的气氛有什么不对,便走了过来。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很高大,穿着咖啡色圆领的T恤,深陷的眼窝里有种锋利的光芒。看起来这男子应当与林妙仪关系很好,但林妙仪又似略有些怕他。

  璟凄然一笑,问林妙仪说:你喜欢喜然吗?她像你吗?

  林妙仪说:当然,但这不关你的事。

  璟摇摇头,表示惋惜:你的打扮泄漏了秘密,喜然最讨厌桃红色这样艳丽的颜色,因为她小的时候,她妈妈每个晚上都穿着桃红色衣服出去跳舞,喜然觉得妈妈的背影像一团鬼火。她不仅不穿桃红色衣服,还把妈妈的桃红色衣服剪碎了……

  林妙仪恼羞成怒地打断了璟:够了,你妒忌我的才华还到这里闹事!我绝对不会让你在这里闹下去!她说完就转过头对那两个仍旧在玩骰子的保安说:你们过来,把她给我赶走……

  两个男人倏地站了起来,忽然变得精神抖擞。他们上一秒一定还在纳闷,好端端的一个庆祝会,为什么要把他们两个叫来呢,有钱人真是虚张声势。而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任务。虽然他们看到璟有些失望,原来要对付的就是这么一个小女孩啊。他们两个蛮横地把璟推出大门,他们一边一个夹着璟的双臂,抬她走了一会儿,然后把她放下。这个女孩怎么看也不像来闹事的,她显然太安静了,也不挣扎,也不叫嚷。反倒是他们感到不好意思,对着璟抱歉地笑笑,转身回去,大门被关上了。璟真的是太累了,她没有一点力气争执了。她也的确该走了。

  为什么不下雨。为什么要有灯光。天不能再黑一些吗。她缩着身子,沿着桃李街的墙边走着。好冷,璟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走去桃李街3号,大概只有几百米。可是却怎么走也走不到。她看到有一个人提着蛋糕经过。生日,她想到。明天是她的生日。她的二十二岁生日,她的指甲花田,她和小卓将有的第一张合影,她的第一本书,她的渐渐接近丛微的梦想,她和优弥的再重逢,她将要许下的心愿……
 我要休息一下。我得休息一下。璟对自己说。她掉下眼泪来。她在桃李街3号那里停下来。透过铁门,她看到了大片的花。那些花像是一直站在那里等她,年年都不变地妖冶,红色像是女人潦草涂上去的唇膏,深深浅浅地,让人有晕眩的感觉。

  璟想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十二岁,明天她二十二岁。十年。可是她站在这里,仍旧两手空空。生活是一张千疮百孔的网,把所有激情的水都漏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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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跌跌撞撞走到桃李街尽头的一间小咖啡店。璟不想回家。她如何能让他们帮自己分担,她要怎么去面对出版商,怎么去面对房东。她对于自己内心想要什么已经十分明了。她需要食物,需要酒。她坐下来,点了青柠伏特加以及一块核桃派。

  一个男子过来,看着她问:


  我能在你对面坐下吗?

  为什么?璟眼睛也不抬,仍旧伏在桌上。

  没什么。你看起来很糟,小姐。你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可能生病了——我在路上就注意到你了。

  那你坐下,就能治好我的病吗?

  不能。男子诚实地回答。

  那就快走吧。璟厌恶地掉转头,不去看他。侍应给她拿过来了她的酒。她一饮而尽。

  男人不语,亦没有离开。

  这样吧,还有几个小时我过生日,你给我买个蛋糕我就让你坐下。璟感觉到他没有走开,忽然慢慢转过头,笑嘻嘻地对他说。她才发现,原来是刚才站在林妙仪身边的男子。那酒太烈,而她又喝得迅猛,很快就有了浮起来的感觉。

  好。男人问,还要什么?

  蜡烛呀,你真笨。生日当然要许愿,不是吗?璟笑着大嚷了一声,引得周围的人都回头来看——璟从未有过这样活泼畅怀,她的确是醉了。男人点点头,转身走出咖啡店。璟有点悲伤地抬头看着被带上的门,她想也许男人逗她玩呢,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吃下了那块核桃派,然后又叫了一杯伏特加,一块比萨。她预感到自己又要暴食了。她承认在纵容自己的食欲。可是欲望至少证明了一种尚未衰竭的生命力,不是吗?

  甜腻的食物温暖着胃,软化了她的戒备。而酒的辣,就像乘虚而入的绵针,把身体弄得通透。她开始能听到胃里有风穿过的声音。而此刻她是打开的。

  她喝下三杯酒,男人从外面进来。她尚有几分清醒,看见他觉得很开心,大声地招呼他过来。

  男人提着一个方形天蓝色的盒子,盒子上有粉色的缎带——璟对于这样的缎带有着特殊的感情,童年时她没有好看的发卡,扎头发的就是逢生日攒下来的缎带。看到那漂亮的溢着潋滟的光的缎带,她笑了。

  她开心如小孩一般,伸手抓过蛋糕盒子要解开。可是动作已经颤抖,险些把蛋糕盒子打翻在地。男人慌忙把盒子扶住,帮璟解开丝带。他以为璟要吃蛋糕,就把蛋糕从盒子里拿出来——它长得亦十分奇特,不算太大的正方形,上面像雨后的草坪一样,是潮湿的绿蒙蒙的一层,有着褐红色的斑点如小蘑菇一般插在蛋糕上。上面铺着的奇异果、杨桃,以及草莓使它看起来像个枝繁叶茂的森林。他一直盯住她,想要看到她看到蛋糕时的表情,可是她却似乎对蛋糕毫无兴趣,只是从他的手里夺过缎带,就去束头发。她替换下原本扎头发的那根皮筋——他注意到那根皮筋原本是黑色缠着丝线的,可是丝线已经磨光,露出白色的皮筋本色。她的头发很长了,松开就散落在背后。头发和缎带都很滑,她的手又抖得厉害,怎么都绑不好。她为难地看着他。他便绕到她的身后,帮她绑上。她用手去摸了摸丝带,然后又甩了两下头发,确定它不会掉下来,才满足地对他说:

  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很多年没有人送我礼物啦。她指的是那系在蛋糕盒子上的丝带。

  那不是礼物。礼物在这里。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像果冻糖一样桃红色的手表。

  啊!她叫了一声,从他的手里夺过手表——这太神奇了,她在《 笑靥如花 》当中写到罗烨送给喜然的生日礼物,正是一块手表。穷卑的喜然开心极了,她戴上手表把玩了一会儿,才对罗烨说: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手表,我习惯了猜时间,现在乍然看到这根秒针嗒嗒嗒地滑过去,心里竟然很是惊慌。

  从小到大没有一块手表的,是喜然也是璟。璟亦把手表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像是自语般地说:你比罗烨还要好,送电子表,我就不会看着秒针心慌了。

  女孩抬起头来闪闪带着童真的眼睛。男人的身体颤动了一下,说:

  就要十二点了,插上蜡烛许愿吧。

  好呀。女孩说。

  男子便拿出纤细的蜡烛一根根插在蛋糕上。却听女孩忽然冷冷地问:

  你到底是谁?她吐字骤然清晰而没有半丝笑意,像是邪气逼人的女巫。

  男子没有防备,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回话,女孩就笑起来:

  不用告诉我你叫什么啦,反正我也记不住。

  男人便不说话,继续插蜡烛,又掏出打火机点燃。女孩问男人要烟。她把烟叼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问:可以许愿啦?

  男人点点头。女孩就闭上眼睛。她尝试了好几次,却心绪难宁,睁开眼睛又再闭上。最终她叹了口气,对男人说:我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到,你代替我许愿吧。

  这个哪里能代替呢,男人说。可是他看看璟昏昏沉沉的样子,又忍不住说,好吧。男人闭上眼睛,开始许愿。璟看到男人闭上眼睛的时候,睫毛在灯光的阴影里是那么长。男人尖尖的下巴有凹进去的小坑,脸色很白。她认为这样的男人是极美的。他们的位置靠窗,外面有桃李街的夜景,璀璨的灯火和豪华汽车穿行而过。璟深深地看看男人,微微合上眼睛享受这一刻。
 她好像听见陆逸寒好听的声音,生日快乐,小璟。

  男人努力帮女孩想着愿望,用了很长时间才觉得算是周全。他睁开眼睛,看到女孩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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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十分艰难地醒来,发现自己在一间大房间里,房间的墙壁是晕染的天蓝色,像是整整齐齐裁下来的一块天空。她正躺在一张很软的大床上。猛然坐起来。担心这又是梦。她努力地回想睡着的事,猛然低头看了一下手腕——真的有一块桃红色的手表在。不是梦。下床,急急忙忙走出房间。

  这应该是那个昨晚给她过生日的男子的家。并不太大的三间房子里,非常简单的原木色  
家具。璟极喜欢这样纯简的材质。

  头疼欲裂,应是昨晚的酒气仍未消散。璟走去厨房,看到有凉好的白开水放在隔开的饭厅里。旁边还有洗好的苹果和李子。有张便条压在水果盘下面:

  “你先吃些水果,我中午回来看你。这房子没人住,所以不必感到不自在。”

  璟搬了把椅子,坐在阳台上。大口大口地喝水,吃水果。上午的太阳光一点点繁盛,穿射过梧桐树落在阳台上,留下一片花嗒嗒的灰色阴影,像是凌乱的音符跳个不停。她就这样坐着,心乱如麻。小卓他们一定在到处找寻她。有关夹竹桃和合影的约定都宛若飞入草丛的斑斓的蝴蝶。她不知道小卓会不会如她这般悲伤。

  她想离开,却不知哪里可以去。出版商、房东、尚需她照顾的小卓和小颜,她很久没有给优弥寄东西了,陆叔叔的忌日……

  不能再想。她大口大口饮水,吞食水果。苹果里的酸汁充满整个口腔,她忽然一阵酸楚,连续工作三个月、封闭、沉默、焦躁、暴食、欺骗、掠夺、威吓……这些就像在口腔里变成碎泥的一口口苹果,它们合力凝聚成一股令她不堪承受的酸楚。心中惟一一个愿望,有关那个美好的生日——指甲花田里同自己合影的少年,他们终于确知的爱,可是这一切一闪而过,如天景如海市蜃楼。此刻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去面对他,赖在陌生人的房子里,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离开。

  傍晚的时候房子的主人来了。他好像料定璟不会离开,买了很多食物和日常用品回来。她靠在厨房的门边看着他在冰箱和锅灶间忙碌。

  男子穿棕榈绿的短袖T恤,上面有一些体现剪裁的彩色明线。璟从侧面看着这个男子,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林妙仪那里。男子回答,对她微笑。

  不,不是。

  昨天晚上在酒吧?一起过生日对吧?男人提示她说。

  不,不是……璟又摇摇头。男子实在想不起了,无奈地耸耸肩。他并不会做饭——这很容易看得出,他买的都是非常方便的加工好的食物,比方配制好的汤料,只消倒进小锅中,加热至沸腾。还有三明治,放在微波炉中旋即便可以吃了。但这些对他亦不算太轻松,夏日傍晚天气又闷热,做好的时候他已经满身汗。

  然后他招呼她来坐下。她和他,对坐在方桌的两边。他不是喜欢主动说话的人,只是看着她,递给她一个三明治。事实上她对于人生已近乎倦灭,或者只有对食物的贪恋,令她像低级生物一样存活着。她接过三明治——这中间的三文鱼应是罐头的,几乎没有鱼肉的腥味和鲜美。可是因为咸,外加中间的芝士,当可算有分明的滋味。

  她吃得很快。像是在完成派发的任务。吃完又带着一种研究的姿态对着那个男人看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又迷惑地自语:你是谁呢?

  男子笑,认真答道:我是昨晚陪你过生日的人,你怎么忘了?

  璟听他答得巧妙,就也笑了。他又试探性地问:你昨天是和林妙仪在吵架?

  吵架这个词听起来还是过于亲昵了,好像我们是两个闹了别扭的朋友。

  不是朋友?

  不是。

  那是什么?

  一本书的两个作者。璟说完,觉得他不会相信,自己就自嘲地笑了。

  什么意思?男人忽然认真起来,问。

  如果我说林妙仪出版的那本书是我写的,你会相信吗?除却最后那个糟糕的结尾,前面的内容全是我写的。但我昨天才知道,我是去闹事的,你明白了吧?璟说。男人没有说话,看着她,好像希望她继续说下去。璟于是又说:你是想让我拿出证据吗?我没有证据。但我昨天迷迷糊糊收到你送的这块手表的时候,忽然激动极了,你记得吗?

  男人点点头。

  嗯,因为我想起罗烨送给喜然的生日礼物也是一块手表。喜然从没有过手表,我也是。不过他送的不是电子表,是那种机械表,喜然有时候看到秒针会眩晕——得了,这些其实都没法当做证据,你尽可以来推翻。

  男人认真地说:其实我相信你。

  为什么?

  因为昨天你的脸色太难看了,站也站不稳。谁会在这样的时候跑去别人家大门外那么委屈地看着呢?你若成心去捣乱,早就大喊大叫了。但是你不能做到不顾脸面,所以你也没有吵闹。最有趣的是,你根本没有吵闹,林妙仪的反应却那样激烈,非要把你赶走。你被赶走之后不久,我就出来找你了。我看到你走得很慢很慢,跌跌撞撞的,很伤心。

  看来我昨天没有白白去一次,我挽回了一个相信我的人。璟苦笑了一下,因为这男子的细心和好心而感动。

  但你必须知道,如果你没有确凿的证据,恐怕很难扭转了。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狠狠地闹,把力气那么凭空耗尽。璟努力做出有精神的样子。

  你是她的朋友?

  我说了,我不是。只是同学而已。璟很抗拒用“朋友”二字来形容她和林妙仪的关系,  
如果这个也算友谊,简直是对于她和优弥之间感情的亵渎。

  啊,对不起。

  他们两个人忽然都陷入沉默,各自想着不同的事情。璟觉得自己应该走了。于是她说:我要走了,已经太打搅你了。

  你为什么不问我和林妙仪是什么关系呢?男人一直看着璟站起来,走到门边,才好奇地问道。

  我猜测过有几种可能,朋友、亲人、男友、追求者,或者不是特别熟悉,无论哪种,对于我都没什么分别。我又不是古代的暴君,再恨一个人也不会诛九族吧?何况你还给我过生日,送给我第一块手表。璟笑着对他说——她心中暗暗吃惊,她发现自己与一个陌生人交谈反而能够这样自然,大抵因为不需要彼此承担什么,聚散一场,面对一个可爱的好心人,多说几句亦是应该的。

  你的猜测很正确,但是你忽略了划分角色不止一个角度。我也许真的对于你和她之间的事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男人缓缓地说,狡黠地笑笑。

  璟愣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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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后,当璟回头再去想,她变得非常疑惑。她搞不清哪件事情是因,哪件事情是果。她甚至怀疑,也许从出版商找她出书,她努力地完成这本书,而书稿偏巧被林妙仪窃走了,而她明知道毫无意义还是跑去林妙仪家,而那天又恰好是林妙仪的庆功会……这一件件事都像是铺垫,并且它们都不是重点——是的,她痛失了自己的小说,这也不是重点,而重点是她被领到了这个男人的面前,这个男人便是沉和。


  沉和与八年前的样子相差很多,至少头发剪短了,那时他是长发,一副漫不经心的艺术青年的模样。而现在他变得很清朗,略胖了一点,反而削弱了二十几岁时他尖锐、偏执的性格,显得和气了许多。璟忘记了用运动的观点来看问题,因为除却小卓是与她天天面对、最熟悉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没有在璟的生活中长久驻足。每个人都来了又走了,来不及等到璟感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但璟知道眼前的人是沉和的那一瞬间,非常想念陆逸寒。陆逸寒离开已经很久了,但身体里还是有很大的一个填不平的洞穴,她一直以来都像是缺少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勉为其难地活着。她常常想,陆叔叔既已不在,一切就都不重要了。这好像成了她逃避、宽恕自己的理由。

  然而在对于陆逸寒的缅怀之外,璟还有几分安慰。因为沉和正是林妙仪的《 笑靥如花 》的编辑,而他说,他是的确因着喜欢这本书而编的。

  “颇有几分当年少女丛微的伶俐。”沉和这样评价。虽然书稿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可是有了这两句话,璟亦很满足了。她对沉和说了声谢谢。

  谢我做什么?我也被骗了呢,还帮她出版了这本剽窃的作品。

  不,你喜欢这作品的感情是真的,不管它落在谁那儿,都会被你捡出来。这就够了。

  沉和有点心酸地看着眼前这个憔悴的女孩,她很懂事,亦在真心对待写作。原来她是陆一璟。假若璟不说,他肯定不认得她了。八年前璟是一个稚气的小胖女孩,好像很爱问问题,沉和努力地想,但是的确已经记不清了。陆逸寒的葬礼举行时,他恰好在广西和越南边境旅行,因此未能参加。他赶回来的时候,只是听说陆逸寒已经死去,他也曾路经桃李街3号,心中暗暗感慨一番。他当然不知道这家庭内部的种种矛盾,自然也不会知道陆逸寒的遗孤过着怎样辛苦的生活。

  璟与沉和“相认”之后,一直很沉默。沉和问璟:你在想什么?

  璟说:我忽然想起八年前你来我家,你和我爸爸坐在客厅里,你们都不怎么爱说话,不过不说也不会觉得气氛很尴尬。我觉得很有趣啊,就看看你,再看看他。我觉得你们其实很有默契很欣赏彼此。但是你们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们后来说了什么?男人含着笑意问。

  你说起了你的旅行。你去西藏来着。

  你记性真好,我已经不太记得了。男人诚实地说,又饶有兴趣地询问:还有呢?

  你还说要带我去旅行呢,等我长大了。璟说,这一刻的天真好像真的回到了八年前。

  啊,是吗?我还说过这个?男人呵呵呵地笑起来。

  是啊,历历在目啊。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璟和沉和以当年沉和与陆逸寒交谈的缓慢速度聊了一个多钟头。璟体会到了那时沉和与陆逸寒之间那种梗滞的存在。因为他们之间有个丛微。如果把丛微的话题提上来说,陆逸寒便应该很自然地说到丛微和自己的往事,可是他对此显然有些抗拒。沉和很尊重并且理解,于是亦不提起。所以,他们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若是因为其他原因认识,却可能无所不谈。

  如今璟亦不愿意轻易提起丛微。对于丛微近况好奇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个,然而沉和如果说便早就说了。何必令他为难呢。

  璟起身走的时候,沉和对她说,他会替她去和那个签约的书商谈,帮她把问题解决。然后他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昨天还在为出版了一本自己满意的书而开心呢,现在我却觉得很惭愧,不知道还能帮你做什么,你写这本书的时候应该很辛苦吧……

  他问到辛苦,璟的眼眶就红了。她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提了:如果没发生这些事,我的书在书商那里出版了你也未必能看到,那么我们今天就不可能见面。也许这样的重逢对像你这样的人来说,一点都不算什么,可是你知道么,对于我来说,它真的是很大的事——这些年来我一路走一路丢,到现在我的朋友和亲人都丢得差不多了。璟微微一笑,作为谈话的结束,她走出了他家的门。

  虽然璟立刻就进了电梯,可是沉和还是在门口站着,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闪身进去,带上了门。

  沉和坐在刚才坐的沙发上抽烟。这房子很新,装修的气味还未散去,刚才璟在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可是现在他一个人坐着,忽然觉得冷飕飕的。事情总是盘根错节,一点也不比小说乏味平淡。璟让他再次想起了陆逸寒。对于一个只见过两面、通过几次电话,且每次都只有寥寥几句的人,也许怀念都是个太重的词。可是沉和想起他,心中还是有些不舒服。在沉和看来,陆逸寒那么好,做事有分寸、看事情很透彻,却不能得到上天的眷顾,未免是个遗憾。沉和旋即又想到了自己。璟的事情公平来说,并非他的责任,因此他若是不理,亦可以坦然。可是他现在却觉得非常想要补偿给璟一些什么。并非因为璟的境遇令他觉得可怜,也并非觉得自己于她有什么亏欠,而是一种非常奇怪的使命感,让他非常强烈地想要帮她点什么。但令沉和遗憾的是,这种使命感并非因为他身为编辑的职业道德,这使命感来自人生道路。他决定陪她走一程,不过他立刻跟自己强调,只是走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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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慢慢地步行回家。终于要回去了。算起来不过是离开了一天,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好像又很用力地把那八年重新过了一遍。秋天来了。天一黑下来,就变得很冷。璟缩了缩肩膀。她还穿着短袖衫,半截手臂在干燥的秋天空气里透出青寒的颜色,冷风吹至每寸皮肤,像是插秧一般地令汗毛齐齐地耸立起来。璟忽然很想快快回家,她非常庆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她在如此无望的时候还可以回去。但她忽然发现,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璟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走了几个钟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慢地上楼。内心已经渐渐平复。她想要和出版商说一下,希望他能通融,亦要先帮小卓交上大学的学费。她可以一边到咖啡店打工,一边再重新开始写小说。要去看优弥了,很久没去了,只是怕她问起新书。这样会令她失望吧。但是再给她几个月,这一次她会更快地写完。

  她终于到了家门口。从口袋里拿出那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门。

  深夜的家里一片漆黑。客厅里没有人。小卓的房间紧闭着。她很想念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璟推开房门,摸到墙上的开关。啪。

  那声音像是一声浑浊的叹息。那很闷的声音嗡嗡地绕在耳朵里。璟一打开灯,便看到他们。是他们,不是他。这可能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裸体,在他长大之后。小的时候他们曾一起钻进浴室沐浴,她记得那个时候他的头很大而脖子细细的,像一只小鸭子一样昂着脸。她欢喜他的一举一动,并相信这身体能够变得更加溢满光彩。时间的确应证了她的话,他现在是一个美少年,可以和希腊神话中的光芒四射的神媲美。

  小颜躺在他的怀里,娇柔得宛若将要被揉碎的花。她那漂亮的长发绕着脖颈,一直洒到胸前。他们是这样的缠绵,这样的彼此需要并紧紧抓住不放。

  这骤然看到的一刻令璟几乎眩晕。她已经太久没有想过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她与小卓一起单独生活那么久,自己却总似被严冰包裹着,他们从未靠近或者有这样的冲动。她终究还是把他当作小孩子了。

  璟又忽然想起小时候偷偷在桃李街3号陆逸寒和曼的房间门外看里面的事。那是她童年时天空的一道闪电,如此亮,令人睁不开眼睛。现在便是另外一道闪电,在她如今的天空上划过。这难道是一种不能消止的折磨吗?

  璟退出房间。那个动作,就像是彻底的谢幕。那扇门咯吱咯吱地合拢了,以一种令她和里面那个眩目的世界隔绝的姿势。

  璟用最快的速度逃回自己的房间,不多时小卓便来敲门。璟隔着门对他说,我太累了,事情留到明天再说吧。她听见小卓的拖鞋声音渐小,他走远了。

  那天璟以为自己一定会彻夜不眠。可是奇怪的是她躺下之后,立刻睡着了,并且一直到天明。清晨她醒来睁开眼睛,把这些天的事情从头想了一遍。她对自己说,璟你应该觉得开心才是。别人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影响到你,牵绊你。谁也不会令你揪心,你真的是为自己而活了。了无牵挂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应该庆祝。

  她打开房门,却看到小卓就坐在门口的地上,抱着膝盖睡着了。小卓立刻醒过来,抬起头看着璟。璟欲言又止,径自走去了阳台。小卓跟着她走过去。璟一推开阳台的门,就看到了大片的夹竹桃的红花。一盆一盆的,围了阳台一整圈。应当是小卓为她的生日买的。中间还有一张藤椅,仰面躺在上面一定很舒服。她一阵难过,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昨夜竟下过暴雨——她一点都未察觉,现在看到每朵花上都有水珠,倒是更柔媚了,只有那不能担当负荷的,才会折了。她闭上眼睛想,这样的早晨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阳光还没有变得刺眼,鸟叫声清晰得能够辨别出来自哪个方向。楼下的人在阳台上照料花草,抱怨昨夜的雨太大。

  璟给自己点了一枝烟——这时的璟还极少抽烟,偶尔在难过的时候拿出一根点上,她慢慢在藤椅上坐下,闭上眼睛,晃了几下:这藤椅很舒服,藤枝一点都不扎人。璟轻轻地说。

  是个二手货,很便宜。小卓立刻说。他始终很胆怯,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小卓长大了,懂得省钱了。璟没有睁开眼睛,笑着说。

  小姐姐,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不经过你的允许,就和小颜在一起……小卓的语气像是私奔的小儿女对封建家庭的长辈说话。璟摇摇头,苦涩地说:这是你的自由,你长大了。

  不,我应该先问你的意见的。对不起。小卓垂头丧气地说。

  我不是你的家长。璟烦躁地回答他。她睁开眼睛,坐起来,不再摇晃藤椅,叹了口气说:小卓,你的这个决定没错。只是我觉得我应该搬走了,你瞧,你已经长大,会照顾自己了。璟绝非与他怄气,只是觉得令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似乎做不到。女人的妒忌是最要命的东西。

  不要,小姐姐,不要离开我们。小卓绕到她的前面,抓住璟的手。听到小卓说的是“我们”,璟就黯然笑了一下,旋即又想,自己怎么对个别的字词还那么计较?她眼眶红了,委屈地说:我记得小时候你问我是不是长大就不会被恶鬼欺负了,我说是,你就很害怕,害怕我先长大,丢下你自己走了。现在看来,原来不是这样,原来是你先长大了。
  不是,小姐姐。是你很早很早就长大了,已经走出去很远很远,远得我看不清你了。小卓在璟的脚边蹲下来,迎面紧紧抱住了璟。看到璟不置可否,小卓又说:小的时候,我也觉得,会一辈子和小姐姐在一起,心里不会喜欢其他女孩子。爸爸走后,我便和小姐姐相依为命,成了彼此的惟一亲人。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亲近了。小姐姐看起来是那么高,像云端的塑像,冰冷的,够不到的。怎么才能走近小姐姐的心呀,我常常想。


  璟迷惘地看着小卓,问:是这样吗?

  你像是我的一面镜子,可我从你这里看到的自己,是那么懦弱无能,我不能帮你分担任何忧愁,看着你那么憔悴沉默,但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给你更多的麻烦。小姐姐,你知道吗,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自己生病。我知道那很贵,而且也会让你更加辛苦。

  璟一阵心绞,哽咽道:你做到了,小卓。自从陆叔叔离开我们之后,你一次也没有生病。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没用。你是令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

  但我并不是你真正需要的人。你喜欢我的爸爸,不是吗?他让你觉得安全,温暖,不是吗?你在寄宿高中躲着不见他,努力去做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他不是吗?爸爸死后,我很难过,但他一直没有离开我们。他在我们中间,因此你常常把我当成爸爸。小卓虽然语气淡然,可还是让璟愣了一下。她和小卓从未涉及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但她必须承认,当她和小卓靠得很近的时候,她就能感到,陆逸寒也很近。但她还是否认道:不,不是这样的。小卓,我没有把你看做他的替代品,我能够分得开。

  我不是替代品,但我这里也没有你的爱情。小姐姐,你喜欢给我买天蓝色的衣服,但你从来不知道,我不喜欢天蓝色,喜欢天蓝色的是爸爸啊;小姐姐,你以为我最喜欢的画家是蒙克,可喜欢蒙克的是爸爸而不是我;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怀旧的家里,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是爸爸喜欢的……但你永远都不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小卓说着,酸楚难当,埋下头去。

  小卓本打算好好地给璟过一个生日。那日他给璟剪头发,与璟约定要她打开自己,令周围的人可以靠近。璟答应的时候,小卓很开心。然而那天下午她却失踪了。没有电话,没有任何留言。他们不能想象,只是去散步,怎么能那么久。而他们准备了野餐的小竹篮、午餐肉和金枪鱼做的三明治,小颜准备了好大一块橙色格子的餐布,铺在地上像一只小船。

  诺亚方舟,小卓说。小颜就不禁抿嘴笑了。她凑过来,亲吻了一下小卓的脸蛋,然后轻轻说:那么我们就坐着诺亚方舟逃难去吧。

  他们还有借来的宝丽莱照相机,是为了拍合影准备的。手里攥着去郊外的大巴车票。可是一直等到深夜,才接到她的电话,嘈杂的声音,只说不回来了,便挂断了。小卓和身旁的小颜回身去看了看他们那条生动娇艳的诺亚方舟,相濡以沫的念头就在那一刻变得更加深楚。再打过去电话,才知是酒吧,已打烊。

  房东来要房费,开学了要交书费,还有一个出版商莫名其妙地来问姐姐要稿子……他们应对着这些最粗鲁直接的事,无依无靠彼此安慰令他们走得更近。

  事实上,小颜是一个颇为早熟的孩子。她的情又来得浓烈,对于爱因为匮乏变得谨慎而计较。她必须说出来,不会隐藏。她亦需要回应,回应是荒原上的一堵围墙,能够让她听到声音,抵挡内心的惊惧。能够不再冷。

  那个晚上他们看电视也看到了恐怖电影,但是这时小卓已经不会害怕,他是男子汉了。反而,他要护着小颜,张开臂膀让害怕的小颜依偎。看完后他们互道晚安,回房间去睡觉。可是忽然小颜抓住了小卓的手:可不可以去你的房间,我害怕。

  她钻进了他的被窝。她咯咯地笑了。小卓看着她的笑感到迷惑。可是这迷惑是天下最美的蜜糖,没有人能够抗拒。当她把舌头塞进他的嘴里,小卓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小颜浓密的头发像是一片溢满香气和爱欲的森林。

  小颜与你不同,她看起来是那么娇弱,令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她也是一面镜子,但反射出的我,是真的我自己,长大的自己,没有爸爸的影子叠在那里。小卓说。

  璟只是觉得之前很久所做的,自己以为很漂亮的,原来都是错的。她努力给他最好的,令他感到充足,原来这些并非他想要的。她一直在强加给他,直到小颜来了,解救出他,他才快乐。

  既然小卓快乐,那便是好的,而我也自由了,解脱了,不再为了别的人活。璟闭上眼睛,重新荡起了藤椅。

  隐约中,她听见楼下的人在放昆曲《 游园惊梦 》,那女子的声音像是搪瓷盆的碰撞一样尖利又情谊不绝。她倏地想起很多年前,奶奶喜欢听这些。奶奶坐在灯前给璟缝过冬的棉衣,小收音机里就是昆曲。现在想来,那是NND动情时刻罢,心中仍是未灭的期许。她想起奶奶不声不语,年轻便守寡,半生都是孤单一人,心中亦有许多哀怨。早早被梦惊醒的人自是难当黑夜漫漫,可是与其仍旧眷在那里佯装入梦,倒不如起身,尚且留得下半夜的清简自在。如今她觉得自己的梦也醒了,那么她也要洒脱起身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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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伸出双臂,对小卓说:再抱一抱我吧。

  小卓久久地拥抱着她,在这一片充满废靡的夹竹桃香气的阳台上,她失声痛哭,隐隐听到楼下的《 游园惊梦 》唱到了最哀婉处,小卓轻轻地抚着璟的头发:小姐姐,我是多么爱你。可是这爱是一条怎么也不能抵达你的绳索,半截的梯子。我在下面仰望太久,都无法触摸到真实的你。所以最终放弃了。原谅我的懦弱。


  璟只是哭。这钻入云端的高,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多么可笑和虚假。她在多么低微的地方,她在寻期的又是怎样寻常淡泊的情谊。可是终究不能得。

  楼下的昆曲戛然而止,像是提醒璟,该走了。璟的心惊了一下,忽然觉得世事不过转瞬几年,奶奶听过的曲子,现在已经到了她这里。而那对命运的渐渐松手渐渐冷漠,是与生俱来并随之繁衍的。

  璟的坚持离开令小卓他们都感到为难。可是终是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她走。她整理自己的箱子,才发现,几乎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几件衣服,几本书。多么可笑,我们的璟。搬家到这里的时候觉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搬也搬不完。可是要走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什么要带走。

  璟只是用上学背的大号书包,装上衣服,一双拖鞋。然后把她所拥有的几本丛微的书放进去。就是这些。她走到门口。转头对随她过来的小卓说:

  我走了。房费水电费我会帮你们付着。你们生活用的钱我也会打到小卓的存折上。有事你可以给我在的杂志社写信,我便会收到——她有意留这样曲折的联系方式,是想他们大概不会再联络,却又担心着他们,希望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知道。现在她该交代的事情都已经说完,可以没牵挂地走了。然而她的心里是多么不舍。如果一切是做一些事便能挽回的,她一定会竭力去做,她又对小卓说:待我再搬去一个有大阳台的房子,你要帮我去种指甲花呀。

  璟凄然一笑,踏出门去。那日璟离开家,就到山上去拜祭陆逸寒。沉和正在那里等她。他们一起在山顶的大风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下山。沉和说:我已经帮你把那个书商的事情处理好了。他没有看过你的书稿,所以不会知道你写得那么好,因此只是给他些钱就应付了。

  谢谢。我会尽快还给你。璟觉得这“尽快”显得有些虚渺,但还是如此说了。


  你若想报答我,就用心写下一本书。我向你保证,它会改变现在糟糕的一切。沉和坚定地说。

  你这样相信我?璟轻轻地说。

  到了山下,璟与沉和道别,沉和问她是否回家,可以先送她回家,也可以见见小卓。璟说不,我不回家。我要另外去找个地方住。沉和问为什么。璟说,小卓长大了,他有女友了,我是个多余的人。璟说完自嘲地耸耸肩。沉和说,你暂时住我那套房子吧。那里没有人住。璟摇摇头,说:不用了,谢谢。我一生中好像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日子,没有任何约束。刚才在荒凉的山上站着的时候,我忽然想,如果我哪里找个隐秘的地方死掉,又没有人在意我的失踪,一定很久很久才会被发现。好了,让我走吧,我从来没有尝试过这样自由的日子。

  璟背离沉和而去。

  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她能隐隐地感觉到沉和在后面跟着她,但她亦不回头去寻究。那个夜晚璟就像风尘仆仆的女侠客。她先是游荡到了曼的“曼陀铃”。她想,我竟然从来没有进去过。于是她走进去。好比一根弹簧,超过了极限负荷,便没可能再恢复到原有的状态。她现在好像完全打开了,任凭这样,不再防范,不再紧张。她从无这样闲散,竟然可以坐在酒吧快意喝着烈酒,大口吞吃芝士蛋糕。

  呕吐。她很快陷入她的暴食循环。璟把自己关在酒吧的洗手间久久地俯身抠喉,想要吐出吃下的所有食物。然而在陌生的环境里,在那么炽亮的灯光下,羞耻也是加倍的。门的把手被人来回地扭转——有人试图进来。她发不出声音,她是这样地惧怕自己发出声音,惧怕门没有关好。那么这将是一场最没有回转余地的被捉被示众。她更怕在这里遇上曼。似乎是因为很久没有吐了,这对她变得更加艰难。喉咙像是一个锈住的阀门,怎么也无法冲开,哪怕她那么猛烈地去撞击它,却仍旧不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晕,血都冲上了前额,头顶,几乎令她失去了知觉,她只是感到眼睛肿胀,泪水机械式地涌出来。

  女人们扭不开门,在外

  面有轻微的怨怒。

  璟终于再也无法吐出任何东西,倚在马桶对面的墙角休息。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站起身到水池前洗脸,她用喷出的水把脸埋起来,不断不断地冲洗,忽然抬起头——对视镜子的那一刻,她惊吓得险些叫出声音来。她看到自己的一只眼睛里充满了血。这种血,并非平日的充血,并非她已习以为常的血丝,而是鲜红的血液,整个裹住了眼球。她吓坏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未看到过这样的眼睛,像是瞳仁被放了把火点着了。

  她捧起水浇在眼睛里,她很快发现,想要淡化稀释那红色根本是徒劳的。那血液并不在眼瞳上,而是在视网膜里面( 虽然她的视力还算清晰 )。她甚至伸出手指想要把那红色驱散,可是仍旧没有任何效用。璟忽然觉得很有趣,这里是妈妈的地盘,她果然不该来。曼一定在这里下了诅咒。

  璟在放弃一切努力的同时,想到了“报应”这个词。她一次次告诫自己,要放弃暴食催吐,可是却一次次存有侥幸心理地想再做最后一次。这和一个戒不掉毒的人并无区别。然而这一次,她终于迎来了暴戾的,令她终生难忘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还能不能好,会不会忽然迸出血来。

  璟跌跌撞撞地打开洗手间的门,从两个等在门口的女子中间闯过去。她把头努力地压低,只是看着迎面涌过来的一双双脚。头发散下来,蒙住了整个脸,带着耻辱的红眼睛的脸。她径直就向大门口跑,忽然被侍应叫住:小姐,您还没有埋单……

  她仓皇地站在那里,急急慌慌地去掏钱,头仍旧低着。忽然有一只大而有力的手从右边揽住了她,另一只手很快地付了钱,拥着她快步走出了“曼陀铃”。

  出了门,沉和问她,你为什么这样慌张,出了什么事?

  璟抬起脸,用那只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任谁看到那样一只眼睛都会心中一怵。沉和立刻问,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和别人打架了吗?

  璟无助地摇摇头,喃喃地说:我中了那个巫婆的诅咒。

  沉和看她神智不清,亦知多问无益。于是拦下出租车,拉扯她去医院。璟不肯去,沉和便哄哄吓吓,终于带她坐上了车。

  璟被诊断为“结膜出血”。原因是脑部血压过高,冲破了眼睛里的血管。那些破碎的小管子里的新鲜血液涌了出来。血液迅速流窜到整个眼球上面,可是却找不到出口。于是它们就淤在角膜里面。但因璟什么也不肯说,医生无法判断出血的原因是什么。可能是与人打架,也可能是酗酒过度、呕吐等等……这些血没法清除,只有等它自己慢慢消失。末了,医生总结性地说。

  璟浑身酸痛地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又在沉和那套房子里。她想起自己的眼睛,腾地跳起来,跑去镜子前面,真希望那是个梦。可是右眼的眼球却真的像是一颗红色玻璃球一样突兀地嵌在眼窝里。这时沉和推门进来,看到她醒了,说:我想这只眼睛发生的问题是对你的肆意妄为的惩罚。并且我想它也希望你留在这里养病,而不是带着血红的眼珠走到街上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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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留在这里。璟沉吟道,此时她已决定留下,但竟有点贪恋他为挽留她而说的话,想要多听几句。

  都是什么事情,告诉我吧,我代你去做。沉和说。

  要开学了,你要代我去报到,领书本,帮我去杂志社索要稿费,然后寄东西给我的一个  
小姐妹——吃的,她爱吃小核桃,嗯,是带着壳子的,还有开心果,话梅也要的,嗯,带核的那种。另外要给她买奶粉和麦片,我等下给你她的地址,你帮我寄过去。你若是有空,再帮我去看看小卓……璟毫不客气地说,看着沉和努力记住的表情,她一阵感动。

  璟在沉和的这套位于公寓十一层的新房子里住了下来。她重新坐下来安静地写小说。沉和下午来,晚上走,陪她吃饭,给她带来许多书。沉和又给璟买了一副墨镜,这样,她可以遮住自己鲜红的眼睛,在傍晚的时候与沉和一起出去散步。有时他们一人一只手柄对着大屏幕的电视机打游戏。两个人都很进入状态,像是雌雄大盗,一路横冲直撞,无所顾忌。每次通关之后两人默契地击掌庆祝。这简单的游戏竟能让人如此快乐,璟想。抑或一起看影碟,整个房间便是黑的,两个人都借着屏幕上暗淡的光偷偷看彼此。她从来好像都不懂得如何“娱乐”。生活对于她来说,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写作对于璟来说,似乎不再是一件那样紧张的事。没有时间的限制,跳出了“情爱故事”的框框,她轻松了许多。并且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当脑中产生一个新的构思的时候,就会特别想要说给沉和听。她并非要让沉和给什么意见,只是那份喜悦特别想要与他分享。渐渐地,无论什么时候,她想到好的构思,如果沉和不在,她就会打电话给他。有时候是夜很深的时候,她亦不假思索地拨过去,沉和已经睡下,声音含混地应声。璟其实并不介意他是否在认真听,她只是想告诉他。就这样简单。有一日拨去电话时又很晚,璟自己说了很多,那边沉和都只是睡意蒙地应声。璟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沉和,对不起。我已经过多地进入了你的生活。这并非我本意。她叹了一口气,挂上了电话。

  沉和连续几天下午来的时候都见不到璟。他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等。近午夜璟才回来。她穿着一件水红色吊带裙,没戴什么首饰,脖子上空空的,有股清冽。大概璟很少穿这样的衣服,整个身体在裙子里不自在,透出小女孩的笨拙。高跟鞋也不适合她,它们令她一颠一倾的,几欲摔倒。但她是这样动人,沉和想,却又怨她:早知道留给你钱,你就去喝酒,我不会给你了。

  黑暗中,沉和看见璟的眼睛中的血斑已经褪尽,而那颗瞳仁倒像是被打磨了一般,格外地亮。她有些醉了,坐下来脱鞋子,笑着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第一次去跳舞。你知道吗,沉和,小的时候,我妈妈常常在夜晚打扮得很漂亮出去跳舞。我透过二楼的窗户看着她走远,她很美,像一只狐狸,跳跃着不见了……我偷过她的裙子穿,还有白色蕾丝胸衣。因为我没有,又不愿意开口求她,就悄悄地拿她的来穿一穿……

  沉和看到璟流出眼泪,默默地走过去,把璟拉起来,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像是哄小孩似的哑声道:嗯,我知道了。这是璟的第一次,不责怪。

  璟挣脱开沉和:你与我走得这样近,会后悔的。

  沉和不说话,但仍把璟紧紧地拉过来。抱住她。璟又絮絮不止地说:我不像正常的人,有爸爸有妈妈,有很多朋友,爱是分成很多份的。可是我不是的。我只有一份爱,所以如果给,就会那么紧紧地抓住别人,依赖别人。那么重的爱,你要得起吗?

  我不知道。沉和坦白地说。他已经过了说甜言蜜语哄女孩开心的年龄。他亦不再若莽撞少年那般激进,对于没有把握的事,他就会说不。但实话总有些残忍,璟觉得一片凄冷,她转身走进睡觉的房间,关上了门。

  沉和点了一根烟,又坐在沙发上。周围是一片厚实的黑暗,穿也穿不透 璟说,其实我常常梦到丛微。沉和心中凛然,与璟相处多日,好像都对丛微避而不谈,但她终于还是提起了。沉和一早便知道璟会提起丛微,她们像是被很多条微细的线牵着,走着走着定然会遇上。

  梦到她什么了?


  梦到她跟我讲陆叔叔和她的故事。

  那故事是怎样的呢?

  不记得了。我当时很努力想要记下来,却还是不记得了。

  嗯。

  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吧。璟忽然恳求道。

  为什么要见她?好奇?

  当然不。她是我少女时代的偶像。我知道陆叔叔喜欢她这样的姑娘,因此要像她一样。

  为了让你的陆叔叔喜欢你吗?

  嗯。

  你和她,的确有一种神似。

  真的吗?

  真的,如果陆逸寒没有死,也许他会很喜欢你。沉和感慨道。

  璟忽然想起最后那一晚,陆逸寒迷茫的眼神。他看着璟说,我觉得很熟悉。原来如此。她如愿以偿与丛微相像,但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赝品。璟叹了口气:但那是一个梦了。

  璟忽然又问:你对丛微的感情又是怎样的呢?

  很多年的好朋友。

  你一定也喜欢她,因此你收留了我。璟似玩笑非玩笑地说。

  她比我大七岁,我很敬重她,也很珍惜她的才华。沉和没有生气,淡淡地回答。

  她是你一个没有抓住的梦。

  渐渐进入冬天,这座城市的污染很严重,早上那黏稠的冬雾让人绝望。璟偶尔去学校——已是最后一年,同学们已然开始各觅出路,璟亦看到过林妙仪,有一群低年级的学妹跑过来让她签名,她一脸好脾气,柔声细语。那几个女孩在和她讨论《 笑靥如花 》中的情节,说她们很喜欢喜然,纵然处于逆境,也总是很坦然,心中没有记怨。璟缓缓走过去,她只是微笑地站在她们旁边。待到她们尽数散去,林妙仪立刻转了一张凶狠的脸,问璟,你到底想干什么?璟笑着说,其实我只是想听听她们是怎么评价那些小说中的人物的。你知道吗,这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可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璟说完便怡然而去。

  而璟和沉和,他们除却写作之外,似乎只剩下有关陆逸寒和丛微这一个话题。璟和沉和都感到了那重令他们不能靠近的阻隔。他们中间总是有陆逸寒和丛微,沉和总是觉得璟仍旧紧紧抓住有关陆逸寒的记忆不放,而璟觉得自己无论对于陆逸寒还是沉和,都是一个可悲的替代品。骄傲令他们轻视彼此的感情。于是他们有时因为这份计较就吵起来。

  比如一个好好的晚上,璟念这些天写过的小说给沉和听。沉和称赞道,不错,这些写得很好,让我想起了丛微写过的……

  璟打断他,冷冷地说,你只会喜欢写得酷似丛微小说的小说,对吗?

  沉和怔了一下,没有,我只是说出我的感受。

  璟说,是的,这感觉是最真实的。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沉和说,你有些不讲道理了。你不是也很喜欢丛微吗?

  赝品没有权利不喜欢真品,不是吗?

  沉和觉得再说下去亦不过是更加伤人。他站起来,夺门而去。他接连几天都不再来。璟亦不怎么出门,她有时告诫自己说,璟,你要写一本比丛微还要好的书。可是她对着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渐渐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到了下午,她常常跑出家门,坐在楼梯处孤单地抽烟。地上是黄色白色长长短短的烟蒂,像是雨后冒出的一片毒蘑菇。

  沉和几天后再来,璟不在。他坐下等她,过了不久,璟便提着蔬菜、鱼和熟食从外面回来了。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她亦好像忘记了吵架的事情,笑吟吟的,认真告诉他,晚餐打算做什么菜。那样的时候,沉和亦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丛微陆逸寒书稿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他们不过是世间一对寻常的小夫妻,日子充满了油烟味和小口角。

  但她不与他做爱。每一次他吻她,都这样长久,像是要把从前她所欠缺的都补回来。他带领着她,穿过荆棘,遨游云际。并且,他还想要她。可是他们来到床边,她忽然非常恐慌。她的脑中如一闪一闪的闪电,掠过曼和陆逸寒做爱的情景,小卓和小颜睡在一起的情景。那些肉身碰撞出的欢愉只带给她无以复加的痛苦。她的眼睛已经被那些白光所伤。伤口像是沟壑一般无法填平。她忽然好像被击中一般,猛地挣脱开沉和。她连连后退,缩在墙角哭泣。沉和无限怜惜,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拉起来。然后让她在床边坐下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让她不要害怕。她把头藏在他的怀里哭泣。夜晚他们只是相拥而睡,抵足取暖。

  璟的性情越来越阴晴难料。也许是因着童年少年时一直都在压抑,而今却不再需要,便漫纵地生长。沉和必须承认,这漫纵,自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然而却亦毫无章法,完全都在掌控之外。有一次吵架,沉和发现璟用刀片在手臂上画上了记号。他心痛地问她为什么,璟却笑嘻嘻地说,丛微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干的呀——她是指丛微小说里的将名字刻在手臂上的事。沉和非常忧心,他感到璟和丛微越来越像,不仅迷人的地方像,就连这骇人的地方,也如此相像。沉和终于对璟说,我想我应该带你去见丛微。等到你写完这本小说,我们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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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璟终于完成了她的“第一本”书,《 良辰好景 》。里面的男主人公叫梁辰,女主人公叫郝景。其实,“景”和“辰”是分别取自她和沉和的名字。沉和很聪明,立刻参透了璟取名的用心。然而有诗词云“良辰好景,只是虚设”,“良辰好景奈何天”,璟念起来,心中一片怅惘,觉得这是冥冥中对她的暗示。

  沉和对《 良辰好景 》亦是倾注了颇多心血。他总是很尖锐地指出一些缺点,璟嘴上  
虽不服气,心中却是认同——最懂得她的,还是沉和。一直到书稿送去印刷厂,他们才松了一口气。那天他们狂欢庆祝,夜晚走到了桃李街3号。璟和沉和站在铁门外面。这房子已经很多年,现在有些破旧了。璟看到二楼亮着的灯,那曾经是陆逸寒和曼的房间。璟对沉和说,你相不相信,一个人的灵魂会被种在一处,绕来绕去,都离不开。璟又说,迟早,我要把这房子要回来。璟忽然想起房子背面墙上的缺口,那里葬送了优弥的前程。她一阵心痛,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向着那白色的楼砸过去,玻璃哗啦地碎了一地。璟拉起沉和的手说,快跑。他们像是逃犯一样地拼命奔跑,璟这才注意到,桃李街已经矗立着很多座金融大厦,她的中学夹在中间像个沮丧的矮子。

  璟觉得这样的奔跑很熟悉,与几年前的一样。她好像一直在奔跑,只是周围景物变迁,牵着的那只手,亦不再是同一个人的了。

  这本书收到好的反响,虽然是在沉和意料之中,可是反响之强烈,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良辰好景 》讲述了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孩女孩,他们童年的时候都经历了一些不寻常的经历,给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而这创伤一直在,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了亦时时出来作怪。他们两个彼此疗伤,自幼,直到成年之后。“也许这不是最奇妙的爱,可是对于一些幼年受创的人来说,这是有奇效的爱。”沉和知道,这本书其实暗藏着璟的一个梦:她曾以为会和小卓交换能够疗救的爱,亲密无间地一起长大。璟把两个孩子因童年受创而改变的性格写得细腻感人,每一分心灵小小的触动、感伤都那样动人,没有如此经历的人,恐怕永远也不能写得如此真切。沉和觉得,如果说丛微像是傲慢自恋的水仙,那么璟就像夹竹桃,在野地中,即便无人关怀,亦能艳放。

  读者和评论家一片盛赞,璟一夜间变成最引人注目的文学新人。全国的报刊、杂志都在竞相介绍璟,很多出版社找上门来,希望与她合作出版下一本书。璟变得很忙,她需要接受采访、参加座谈会、到各地签售……

  璟终于可以带着这份礼物去看优弥,她知道优弥一定很开心。

  优弥果然很开心,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封面。那个时候璟太高兴,忽略了优弥的感受。她急于把此刻她心中那份巨大的成就感告诉优弥,特别是她获得的荣誉,她拿出那些介绍自己的报纸、杂志,跟她说自己都参加了如何盛大的活动……她太急于分享,却忘记对优弥说之前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发生了多少事。她们太久没有见,优弥不会知道,璟的第一本小说被剽窃时的绝望,她也不会知道璟离开小卓时的心灰意懒,她对于这段时间的璟一无所知。她只道璟是太忙碌,无暇来看她。可是那么多日的毫不联络,优弥是多么为璟担心啊。璟完全忽略了一个毫无人身自由、把她当作精神支柱的姑娘,多么盼望能得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如今的璟变得那样高,宛若在最耀眼的塔楼顶端,并且无可攀援走近之路,优弥只能仰望璟,对于这样一个光鲜动人的璟,她一无所知,惟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的璟不再需要她。那便是璟最后一次在监狱里见到优弥。优弥坐在璟的对面,还是齐耳短发,还是那样瘦小,穿着一件蓝色褂子,套在原来那件土黄色毛衣的外面。毛衣洗得很旧,线络已经不能分辨,倒似硬邦邦的麻片。璟觉得非常难受,对她说:我下一次来看你给你买件新毛衣。优弥摇摇头,笑着说:不用的,反正是套在里面穿。如果你真要买,就给我买些毛线吧。我在这里太空闲,自己织还可以打发时间。

  璟说好。璟又兴奋地对优弥说:我现在住的房子很好,十一层,能看见很远以外的景色。等你出狱,我接你去住。并且,迟早我要把桃李街3号要回来。还有还有……我很快我就能见到丛微了,现在我终于能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去见一个女作家了。

  优弥微笑地点点头,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璟开心地说,是的,优弥,我一定要让你住在好大的房子里,过最舒服安逸的生活,无忧无虑。优弥说,真好。

  走的时候,优弥忽然叫住璟:璟。

  此时她们隔着一张桌子,能够触摸到彼此。她们双双站起来。优弥伸出手,轻轻地拂过璟的头发:你的生活可以慢下来了,不用再像打仗那样风风火火的。你瞧,头发都乱了。

  璟的心在优弥触碰到她头发的瞬间狠狠地收紧了一下。她想起从前优弥给她梳头,站在她的身后,轻轻地,梳齿滑过她的头发,像是最温柔的小风。璟忽然感到,这感觉已经忘记很久了,它显得这样陌生。

  她们这样坐在那里,而中间那曾经千丝万缕的牵连却断了。此后她们越来越远,终于归于两个世界。璟对沉和说:如今你该带我去见丛微了吧。

  沉和说:好。但你要知道,我带你去见她,并非因为别的,只是你和她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可能正沿着她从前走过的路走,她或者可以让你有所领悟,也许很多事情就此放下了。


  璟疑惑地问:放下什么?

  沉和耐心地说:放下过去。你不觉得,你一直都不肯放下过去吗?你太累了,亦不会快乐。

  璟说:也会连累身边的人,对吗?比如说你。

  沉和说:我决定帮你,鼓励你写下一本书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但我不怕这个,我只是心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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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沉和带璟去见丛微。他告诉璟,丛微就在这座城市。临去,沉和叮嘱璟说,别对她说陆逸寒已经死了,她并不知道。

  璟一脸疑惑:既然她就在这座城市,为什么不去找陆叔叔?又或者她回来的时候陆叔叔已经去世了,那么她应该已经得知。


  沉和摇摇头:她受不得这个打击,你记住,不要说。

  璟说好。

  丛微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璟对她的印象,是从陆叔叔那里看到的照片里的少女模样。十几年,丛微一直没有露面。在她后来的书中,只有黑色粗笔凌乱勾勒出的一个梳着乱髻的女子的侧影,高高的鼻骨,眼角很尖——据说这样的人是挑剔的。她穿着一件高领的衣服,因为脖子长而十分好看。她一直仍旧那么神秘,那么若隐若现。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她是否结婚,她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璟对此有过各种猜想。她猜丛微没有结婚,还在国外一个人独居。她的脑中总有这样的画面:丛微穿着长至脚踝的浅灰色风衣,头发松松地在头顶挽个髻,面色白皙甚至有点苍冷颜色,穿一双细高根的鹿皮靴子,踩着深秋时节地上厚厚的枯黄树叶,走过一个欧洲城市的广场,身后一群白鸽飞起来。璟想,也只有丛微,可以这样澹定地走在孤独里。

  那天当她真的要去见丛微时,变得兴奋又紧张。丛微虽是她与沉和之间的一道阻隔,她亦感伤于自己是丛微的赝品,可是她对丛微却仍是十分敬重、迷恋。是的,她觉得丛微是一个美丽的谜,倘她是男子,亦会喜欢丛微吧。

  那个冬日,璟跟随沉和去见丛微。就要到达目的地时,璟以为沉和疯了。因沉和带璟去的是这座城市郊区的一座盖在山坡上的疗养院。沉和对璟说,丛微就在这里。璟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此崇敬的偶像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直躲在精神病医院里,是一个犯起病来就得被关在有铁棂的房间里,不能照顾自己起居的疯女人。

  沉和带着璟走过暗仄的走廊,璟看到四周有头发散乱的女病人冲她嬉笑,还上前来要抓她的头发。有个护士仓皇地跑过来,抓住那个女病人,拿出橘子剥开给她吃,才哄着她回了病房。璟此时已经几乎无法思想。她想象中的丛微应当是优雅的,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比如喜欢出游、独自看书品茶等等。她只是觉得天空很低,有那么沉重的东西在迫近。她不能想象拐角另一边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忽然冲出一个疯子……可是,可是这些与丛微有什么关系?丛微在这里吗?

  沉和不说话,只是带着璟继续向前走。

  但一切都在变得更加糟糕,倘是时间能回还,璟定然选择掉头不去见丛微。因着那个一直活在她精神最高层的美好偶像,根本不能和一个住在精神病医院的人画等号,这她是知道的,她定然见到亦不能接受,为什么还要去见。

  可她曾是璟少年时的偶像,她是陆逸寒爱的女子,她亦是令沉和动容的女子。所以她一定要见她。

  在二楼狭窄的走廊里,他们停了下来。就这样,璟看到了丛微,这是她梦到过很多次的场景,只是她从未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精神病医院二楼的天花板低矮的病房里。那天是元旦前夕,医院在清扫卫生,给病人剪头发,换新衣裳。丛微坐在那件漏风的小房间中央,乖顺地让她身后的护士给她剪头发。她是那么邋遢,穿一件灰兮兮的单色长褂,敞着大领子,里面露着很低的一截绒衫。那绒衫像是跟随她很久了,烟色,已经像是线绳编织的那般,没有柔感,不再蓬松。她亦不知道冷,裤脚挽得高高的,赤裸着一双青色血管凸出的脚,就这样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脚踝突出的骨头似乎有些错位,没有血肉,只有梗出的骨节,像是老妪的双脚。头发若柴草一般干涩。她的眼睛无神,青色眼袋十分明显,边缘处的皱纹像一根根参差显露的明线。丛微这一年不过只有四十出头,比曼还要年轻几岁,可是与曼相比,却是衰老太多。当护士撩起她前额的头发,璟看到了那么多隐藏在下面的像蚯蚓一样的血管,松懈的皮肤犹如松软泥土一样任它穿梭。而她的手,那就是她执笔写那些书的手吗,就像庙宇里几根占卜用的签子一般纤细而诡异。屋子里用一只破收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 何日君再来 》。由于接触不好或者收音机的故障,音乐伴着很大的噪音,还有不断插进来的蹩脚主持人的新年祝福语——璟蹙了一下眉,只觉得这冬天的寒意好像在一天里全部倾出,她这样地冷。

  这便是这些年璟的偶像吗?这便是令陆逸寒和沉和都着迷的女子吗?璟打了个寒噤。

  收音机停了一段时间,便开始响起了邓丽君的《 人约黄昏后 》。璟看到丛微笔直地坐在那里,吃吃地笑起来。她应当很喜欢这首歌罢。

  邓丽君绵甜的嗓音唱道:

  “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璟感到事实上丛微就是一个逃兵。她永远躲在自己记忆的一隅,沉湎于“去年元月时”。此刻,璟觉得丛微欺骗了她,欺骗了所有的人。她用她的小说在璟的心里建造了那么富丽堂皇的城堡,然而事实上,这是虚假的,是一个弥天大谎。原来丛微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她杜撰本领之高妙,她是最伟大的童话大师。璟对沉和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像一个骗局。

  沉和问她:那么是谁设的局呢?是丛微?还是你自己的幻想?

  璟痛苦地摇摇头:沉和,你不知道,没有见到她的时候,我的确妒忌她,因为她得到了陆叔叔的爱,亦令你那么敬重、关爱。可现在我见到她这个样子,更加难受,你知道么,我  
很难受……我情愿她真的好得天衣无缝。我情愿去妒忌她,亦不要去可怜她。

  沉和握住璟的手说,我在带你来之前下了很大的决心。并不是单单因为保护丛微,也因为我知道会令你失望。你把她看做目标和对手。但我希望你能试着理解,亦不要像她,沉溺在过去不能走出来——她很害怕生人,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她。璟点点头,站在窗外看着沉和走进去。沉和从护士手中要过梳子和剪刀,对护士点点头,示意他会为她剪头发。沉和轻轻地蹲下身,把丛微脑后的头发平平地梳下去,同时问丛微:

  你把鞋子弄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哄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丛微显然对他十分熟悉,幅度非常大地摇头——或者应当说是拼命地晃,如此危险,沉和根本无法剪了。丛微神经质地说:

  有蛇,有蛇,刚才这里有蛇!我在打蛇……

  沉和抚着丛微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不要怕,没有蛇,你忘记了吗,上次我们两个人已经合力把蛇打死了,所以你不要再扔鞋子去打它,这样光着脚才会引来蛇呢。沉和假装很紧张的样子,吓唬丛微。丛微啊地叫了一声,把双脚抬得很高,身体向后一仰,然而却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压在了沉和身上。沉和坐在了地上,但全力护着丛微。护士连忙把丛微扶起来。沉和这才站起来,却一点也不生气抑或烦躁,他很耐心地继续给丛微梳头发。反复折腾了几次,终于剪完。他四下找找,都没看到鞋子,于是他跟护士出门去领一双新鞋子。他刚出门,璟就注意到,鞋子被丛微塞在衣服里面了。她站起来的时候,腰间就凸出两个椭圆形的印记,璟刚要喊住沉和,就看到丛微倏地坐在了地上,非常兴奋地抓起碎头发屑塞进嘴里,一边塞还一边说:这里有蘑菇,采蘑菇……璟震惊了,她闯了进去,抓住丛微的手,阻止她吃。谁知丛微一看到璟是陌生人,就大叫起来。她一边叫,一边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然后她跌在地上来不及站起来,就向一个墙角爬过去。那姿势生蛮若一个原始人,璟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好在沉和这时候赶来,跑过去抚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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