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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水仙已乘鲤鱼去》作者:张悦然
那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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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一步步看你走向成功。放心,我不会离开,要离开也要等到你成功之后。”这是优弥在十七岁的时候说给璟的承诺。

  人的一生,能够说出多少承诺又接纳多少承诺呢?璟后来懂得,这进进出出的承诺,就像一场没精打采的网球赛,人们都很不用心,有那么多的球打飞了,没有按照原定的方向飞去。只有优弥,只有她,她是如此兢兢业业的球员,她一定要璟接住这颗球,这枚她用诺言  
制成的实心球从优弥十七岁的时候发出去,从此她的一生都改变了。

  从那时起,优弥就开始全面帮助璟“变得更好”。首先,她决定帮璟治好暴食的病。她开始二十四小时看着璟,不让璟有机会抓住大把的食物。她按时给璟水果以及每天必需的食物。可是璟在暴食发作的时候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坐立不安,不停地抓自己的头发,啪啪地打落在写字桌上的飞虫。终于坐不住了,刷地站起来,冲出门去。优弥一定会跟上来,一把抓住她,死命地拉着她去西北角的树林。那里已经成为她们每次解决问题的地方。优弥要把璟抓过去,守着她,对她说话,或者抱着她,搂住她,不断地安慰她,才能帮她挨过。每次璟都会闹得很凶,和平时那个沉默矜持的她判若两人。她们必须去那个树林,那里没有人,没有人会看到如此狼狈的璟,只有优弥,只有她,用永远带着期望的声音呵斥璟或抚慰璟。

  一个月之后,璟瘦了十斤。她们都很开心,优弥奖励给她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巧克力。

  然而璟很快感到体力不支。大量的运动和不足的饮食让她最终还是撑不住了。有一天和优弥跑步的时候,优弥跑在前面,忽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转过身去,璟已经倒在了地上。

  低血糖。璟被送进医务室挂点滴。睁开眼睛的时候优弥在身边抽泣。她看璟醒了,就抓过璟的手,把一块包着淡绿色糖纸的水果糖塞到璟的手心里:

  “吃吧。”优弥说。小卓仍旧每周来看璟。陆逸寒也来过,可是璟却躲了起来,不肯见他。璟要让自己好起来,再光艳夺目地去见他,在此之前,璟一定不让他看到自己。那次他和小卓一起来。璟在三楼的窗户里看到了他开到楼下的车。她看到他走了出来。他穿着灰色长风衣,敞开的前襟、下摆在大风里舞得这样好看。他手里也拿着大盒子的礼物,蛋糕、糖果和书籍。他和小卓并排着向璟住的楼房走过来。璟觉得他好像很疲倦,眼睛里带着一点灰蒙蒙的阴影。她一直这样看着他,满含热泪。直到他消失在楼洞中——她知道不多时他就会扣响她的门。璟才大  
声叫优弥:

  “快把我藏起来,快把我藏起来!”

  优弥看见眼前这女孩满脸是泪,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对那个男人的眷恋。

  璟终是没有见陆逸寒。看着他来,又站在窗户前面默默地看着他离开。她失落地趴在窗台上,忽然感到生活的无望。她的“好起来”看起来还那么遥远,所以仍要太久的分别和隔绝。

  璟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些哀绝的话。优弥总是喜欢抢着璟的本子看。她是惟一的读者。而她亦是最好的读者,因为优弥读得是这样投入。她亦像感动于丛微的爱情故事一样,感动于璟的爱情故事。感动于璟对她的陆叔叔的感情。但是璟从来没有告诉优弥,丛微书中的男主角和她故事中的男子,其实是同一个人……

  “你肯定会成为一个作家。嗯,肯定会的。”优弥有时看着璟的日记本,便会冒出这样一句。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不似玩笑。她说完,便看看璟,探过头来,笑嘻嘻地问:“想当作家吧,你?”

  “嗯,像丛微一样的作家。”璟重重地点点头。虽然是遥远的梦,可仍是如此希求。她想起从前的紫色日记本,小卓握着它,说一定会印成一本书。那对于她是多么大的诱惑。

  后来璟不断地写着长长短短悲悲喜喜的故事。有关鱼,有关猫,有关彩虹和珊瑚礁……也有爱情,像是清冷冷的水草一样缠人却又难以紧握。璟的一篇有关爸爸和小面人的故事竟然被投去了一份著名的报纸。璟想,一定是优弥干的,优弥却矢口否认。璟一直对于这些从她的笔下源源不断流出来的字格外珍惜,却不知道应当怎样安置它们——璟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它们真的好:是让它们永远像寂寞的标本一样夹在她的本子里面,还是把它们送到很多很多人的眼前,让人品评?所以她一直处于犹豫和怀疑中,它们是不是好,会不会有人喜欢这些心绪紊乱的字。那篇写爸爸和小面人的故事登在报纸上之后居然引起了轰动,同班的同学惊异地发现,这个胖胖的看上去总是很沉闷的女生居然还会写文章,并且文字柔美忧伤。消息扩散,甚至还有其他班级的同学专门跑到璟的班级门口,一定要看看那篇文字的作者。可是璟想,他们一定很失望,因为她和她的文字一点也不像,它们是纤敏而清澈的,可是此时的她,仍旧是个穿着素色宽松大T恤梳简单的马尾的胖姑娘。

  璟让他们失望了,她感到抱歉。

  然而不管怎么说,那的确是个奇妙的开始,自此之后,璟的文字总是在报纸上出现。那些文字总是带着她内心潜在的恐惧和哀伤。它们像清冽的小雪花一样飘进衣服里,让人凛然。

  璟的高中时光是这样忙碌。除了写作和减肥之外,她还要认真对待功课。起先这对她有些困难,因为总是坐立不安,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陆逸寒和小卓。由于暴食的困扰,也无法专注地读书,常常都空掉了上午的课。可是优弥出现,同她一起面对戒掉暴食的问题之后,当她再拿起笔又可以顺畅地写之后,功课亦慢慢好起来。心里因有那个需要不竭的努力才能实现的愿望,并且看着它正向好的方向走着,渐渐地心安。璟尤其喜欢数学和历史。总是觉得有那么多尚且不知道不了解的知识,于是不愿意放弃每一个和它们一起的时刻。并且璟负担起了教优弥读书的责任,于是就更加认真了——优弥真是赖皮的家伙,同样的知识,她非要璟讲给她才肯听,旷课照旧。

  “你比那老师可爱多了嘛。”优弥总是冲着璟眨眨眼睛,做出格外乖巧的样子。璟不得不承认,小小的优弥简直像个精灵。

  大约到了高二的时候,璟已经成为一个成绩出色的学生。优弥对此感到非常开心。她说:

  “你离你的梦想越来越近了,不觉得吗?”

  可是在璟看来,这是远远不够的。

  参加美术小组的初衷也是因为陆逸寒。因为陆逸寒一直把画看成生命中的一种语言,他一直运用着这种语言,精通这种语言。所以璟必须掌握它,才能够毫无障碍地和她的陆叔叔沟通。璟开始学画。这对璟亦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毫无根基,连最简单的素描亦学得吃力。可这是她甘愿去做的事,所以欢喜,因着爱。

  璟买了画板,从大号到小号齐全的排笔,一管一管的颜料。喜欢在日光浓郁的下午坐在校园外面的小山坡上独自画画。其实画得如何画出了什么对她并不重要,她只是喜欢和这些亲切可爱的工具们这样呆着。她喜欢用手指一遍一遍抚摸它们,太阳下面它们仿佛已经不是绘画工具那么简单,好像是会跑的动物,来自很远的地方,在这个生机盎然的午后兴冲冲地跑到璟的身边,撒娇,让她抚弄。璟知道,它们来自陆叔叔。这是一种根本无法断去的牵连,每每璟抚摸它们,就会想起午后她偷偷闯进陆逸寒的画室,小心翼翼地走近去看还粘在画板上的未画完的油画,璟会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排笔,用小指轻轻地碰碰上面还未干掉的油彩。那些都是陆逸寒的,它们因着是他的而得了他身上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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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学会画画,仍旧是一件十分欣喜的事。半年之后璟送给了小卓一幅他的肖像素描。也放在小匣子里,写了和他上次写的类似的话:

  小卓,我开始学习绘画。第一次肖像素描,我拿了你的照片去,画了你的模样。送给你。


  小姐姐

  其实还有一张,上面是个穿着蓝布柔软衬衫挽着半个袖子的男人,拿着画笔,半侧身子坐在窗帘舞动的房间里。可是璟把它放在了箱底。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让他看到了。

  仍旧保持着阅读的习惯,读很多的书。学校虽然旧落,却有个规模不算小的图书馆。璟喜欢旧书发出的宿味,偶尔也会在淡淡发黄的纸页上发现谁给谁写的小楷字的情话。念着,就会莞尔,想他们是不是最终走在一起了。常常坐在图书馆桌子前面看书,春天的时候会有蝴蝶飞进来,因为窗台上放着小盆的杜鹃花。絮状的蒲公英也混杂在浓浓香气的三月的空气里,冒充着蝴蝶的小翅膀。璟看着,忽然动了念头,跑去寝室拎起还在睡觉的优弥:

  “优弥,我们去种花吧!”

  从高二的春天开始,璟和优弥就去学校外面的山坡种花。璟把种花当作一门技艺来学习,因为它亦是陆叔叔喜欢的事。早春的时候,陆叔叔会在院子里种下草莓和凤仙花。到了晚春的时候院子里就满是花香和绚烂的颜色了。璟喜欢看清早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忙碌,挽着袖子,穿着一双结实的旧鞋,有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脸上掉下来。

  优弥当然奉陪。那一年春天她们在山坡上种了很多花。海棠,杜鹃,草莓,向日葵,还有夹竹桃。只有向日葵活下来了。夏天到了,颜色是鲜艳的一片红红黄黄,并且生得十分参差毫无秩序可言。璟看着就感到懊恼,终于明白,她企图把这山坡变成桃李街3号的花园是多么无望。所以后来璟已经感到索然无味了,却是优弥念念不忘地常常拉着她去看。

  优弥还喜欢玩些占卜的小把戏。她精通塔罗牌,还有各种星座星相的知识。她当然常常给璟算,有些预言非常令人吃惊。璟却只是笑,不肯相信。很多年后,璟躺在有浓郁花香的山坡上睡过去,便梦到优弥与她来玩塔罗牌。优弥看尽她的牌,刚要做解释,却好像脖子被人勒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那绳索,大口呼吸,努力想要说出有关璟未来的这个秘密,然而那绳索却越勒越紧,越勒越紧,优弥满脸涨得通红,慢慢倒下了,嘴却微张,好似仍旧做着努力,要告诉璟什么。

  璟醒来便是一身冷汗。那时已是多年之后,璟努力回想当年优弥给她算命时,曾说过些什么。她已经无法记清了。只是记得优弥算着算着,忽然叹了口气,哀怨地说:

  “大概前世我是欠你的吧,这一生便是来还债的,因此你不必为你我之间的事放不下。那自是它该去的方向。”

  再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璟惊奇地觉得,这是优弥说过的最深沉的一句话,带着不符合当时年龄的忧伤和理智。是优弥真的说过吗,还是后来璟做过的梦?璟永远也不知道了。
和陆逸寒开始通信是高二下学期以后的事。之前他很多次来看璟,可是璟一直不见。那是多么艰难的坚持,他也许不会知道。是的,他不知道,每次璟都满含热泪地站在窗口看着他来,一步步走近她,然后慌慌地躲起来,又在他离开的时候,站在那里看着他钻进车子,直至车子消失。他自然知道是璟不想见他,于是渐渐不再来。只是小卓每周都会来,仍旧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令寝室的其他姑娘十分羡慕。他亦总是会说,我爸爸让我代他问候你。璟总是淡淡地点点头,亦从来不问,虽然心里极是牵挂。


  小卓送来的那些甜腻的食物,璟都转送给了优弥。

  小卓与璟常常交换日记。两个人分头买着彩色铅笔,画着带翅膀的小心,眨眼的小星星,以及绵细忧伤的文字,来进入彼此的心灵。这样,即便他们相隔再远,再相见时,亦不会觉得生疏。这是他们之间美好而细水长流的秘密,贯穿在这一段青春期中,像是脚下潺潺流淌的护城河。

  寒假和暑假,璟亦是不肯回家,仿佛彻底和那个家绝缘。转而到了第二年。一直记得陆逸寒的生日就在九月。去年错过了,可是今年又走到这个日子跟前的时候,虽然已经尽了努力想让自己把它抹过去,却仍旧一遍遍念起。

  终于还是决定寄礼物给他。优弥建议璟,把画的他的肖像寄去。可是璟仍旧觉得那是有些私念太强的礼物,隐藏着过多情愫在里面,所以还是决定不送。她拍下了她种的向日葵,一张张贴在一个木质壳子的本子里寄给他。只留了不泄露任何感情的简短的话:

  这是我种的花,没有想到也能这样繁盛。

  生日快乐。

  小璟

  璟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很快回信了。亦是十分简短:

  我在院子里恰好也种了葵花。我们可以比赛,看看谁的长得更好。小卓总是告诉我,你一切都好。这是令我最欣慰的事。

  你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

  陆叔叔

  收到他的信璟是多么开心。她抓着优弥,让她陪自己去再看向日葵。优弥一定很奇怪,璟怎么忽然又对那些已经被淡忘的花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此后他们常常通信,都是简短、零碎的话语,向日葵的长势,最近读过的书,看过的画册。可是这足以让璟感到满足。她变得干劲十足,璟想,她所做的努力亦是有用的。它们让她和陆叔叔走近了一些。

  会一直这样走近,直到她再次走到他的身边。璟相信。

  小卓每周来都用讶异的目光看着璟,睁大了眼睛说:小姐姐,你又瘦了呢。璟只是笑笑,不语。他亦很少提家中的事,他们只是这么坐着,也都觉得不需要说什么,彼此仍旧如从前那般熟悉。有时候这么坐着,璟就恍惚地想起从前他们坐在大沙发上看影碟的情景。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头发软软的,小手小脚好像没有骨头,喜欢用双手抱住肩,一副寂寥茫然的模样。有时又似病西施一样捂着胸口,那是他的心脏病又犯了。现在却长大了许多,好像有了自己的主意,只是仍旧不多话,喜欢倾听。可是璟亦是希望听他来说,对她讲述他的生活。所以他们都在一种等待和企盼中,缓慢地度过了见面的时光。那种状态就像下着一场浓密的小雨,全世界都是刷刷的声音,这是令人感到非常舒服和满足的背景,所以就沉溺于这样待着,充分地享有它,不必再回馈给这气氛本身什么。

  那些日子总是很匆忙,用各种事情把自己填满。学习,跑步,阅读,画画,甚至种花,当然还有写信和思念。不让自己停下来,一刻也不行。深知如果让自己停下来,就会感到内心这样空洞,而所谓希望仍旧稀薄如高原上的氧气。那样的情况非常糟糕,璟可能又会遭遇几乎已经绝灭的暴食念头的侵袭。那就意味着功亏一篑。优弥也竭力地配合她,她从来不在璟的眼前吃东西,她说她的吃相很难看的,会让不饿的人看了也感到饥饿。她亦知道,璟常常饥饿得不行,可是璟却不说。有时候胃痛,亦只是显露出发愣的样子,其实身体里已经翻腾得厉害,而那个附身的饿死的小孩,它一遍又一遍歇斯底里的叫喊都被璟压了下去。每当这样的时候,优弥就会抚着璟的头,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地说:

  “当你想吃东西的时候,你就想,这些东西由优弥负责帮我吃下去啦,反正我跟你那么好——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所以我吃了和你吃了没什么两样啊。”

  在饥饿的折磨和优弥的安慰中,在对陆逸寒的思念和对小卓的盼望中,在对“变得好起来”的漫长等待和追逐中,璟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这变化是这样缓慢,以至连离璟最近的优弥都没有及时发现。

  高三秋天的一个周日,璟和优弥离开学校到市中心玩。她们逛街,看一个一个的店铺。璟很少逛街,因为她是这样害怕人群。人群总是能让她想起小学的时候,那些团团围住她的同学,他们满含恶意,时刻做出准备羞辱她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到了高中好了许多,班级里的人对她一直比较和气,寝室的女孩子又都很温和淡定,况且有优弥总是伴她。其实璟仿佛就是生活在只有她和优弥的一个小世界里,这个小世界不过是校园以及外面的小山坡。现在璟骤然被放进这个大世界,内心有轻微的不安。况且她一直很抗拒去看那些女孩子的衣服和饰物,尽管她是那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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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那个下午,优弥非要拉着璟去逛。她对璟说,那些地方有什么可怕,你去了便知道,应当会觉得快乐才是。在一家卖女孩衬衫和裙子的小店里,璟看到了一件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粉红色的毛线小坎肩,翻出了里面白色绣花的尖领子,下面配着一条湖水蓝色的及膝布裙。裙子很简单,软软垂垂的,旁边坠着两个松松垮垮的小口袋。它们挂在一面墙上,需要把头仰很高才能看到。璟就一直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看着,心里却不停地对自己说,快走开,这不是你穿的衣服,不要再看。然而那压抑了太久的、对于美好事物的渴慕终于无法  
遏抑地涌了出来。璟不想走开,只是这么一直看着它。优弥看到了,就对璟说:“你试试吧。”

  璟慌乱无措地摇头:

  “我穿不下去的,不要了。”璟转身要走,事实上她已经很懂得保护自己。任何事物都有可能伤害她,比如这件可爱的衣服,亦可以成为伤害她的利器。可是优弥却伸手抓住了她:

  “怎么穿不下呢?你现在不胖的,试试嘛。”璟执意要走,可是优弥却拉住她不放,一边已经开口对着店主喊道:

  “老板,拿这件衣服看看。”

  优弥把她和衣服一起推到了试衣间。璟握着衣服,站在那里发愣。衣服在手心里摩挲着,是清透顺滑的棉制,有种安慰人的和气。璟终于把它套在了身上。令她惊奇的是,一点也不小,刚刚好,这样地合身。璟穿好,在门后停顿了几秒,终于鼓足勇气走了出去。

  优弥正在看别的衣服,见她走出来,就抬起头看璟。她的眼睛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璟,眼神充满了惊喜。然后她跑过来,围着璟转了个圈,叫道:

  “天哪!”

  璟慌忙问:

  “怎么了怎么了,衣服太小了是不是,是不是?”璟受了惊一样地,转身要再钻回试衣间。优弥一把抓住璟,笑道:

  “什么太小了?好看得不得了,不得了哇!”优弥忍不住大声说,店里面在挑选衣服的女孩都回过头来看她。优弥把璟拉到镜子面前,让璟看着自己。

  镜中女孩有一张很白的脸,眼睛很大而圆,有黑且浓密的睫毛。略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像露水中浸过的葡萄一样饱满。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是开着的,露出来的颈子很修长。毛衫是紧裹在身上的,可以看出腰肢。裙子下面的小腿亦是活泼和灵动的,没有半分突兀。女孩脑后挽着乖顺的马尾,两只手交叠着搭在身前,露出微微的怯色。

  这女孩是璟吗?这镜子里的脸是璟吗?不是这镜子在说谎吧?

  已经有多久了,璟没有看过镜子。那是被她忽略的脸。或者说,是潜意识里告诉自己,必须忽略。它就像一个粘连在厚厚的纱布下面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不能被提起,不能被揭开。可是就在这一天,她又看到了它。它怎么能康复得这样好呢?好得出乎她的意料,好得令她感到惊奇。

  那是璟的脸,那是璟的身体。它们令璟想起了初春时候在山涧里偶然看到的不知道名字的小花,惊喜而不能尽述的美丽。这是多少年以来第一次穿上裙子。她从来都没有裙子,她亦觉得那对她是多么奢侈。她以为今生今世,她都要把那两条粗壮的腿紧紧裹在裤子里面,不让它们和这轻柔芬芳的空气接触。然而她的双腿现在就在裙子下面,她仿佛看到它们大口地吸着鲜美的空气。

  “委屈你们了。”璟轻轻地对它们说,心里一阵酸涩,就要落下眼泪来。她希望自己可以再矜持一些,可是她已经忍不住了,她看着,就笑了出来。再也不愿意把眼睛移开,要一直把它记住。

  璟买了这身衣服。优弥说,你不要换下来了,就穿着吧,你从前的衣服太难看了,这样的你多好看啊。

  于是璟穿着新衣服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她觉得身子比从前站得要笔直,步子也很轻盈,走得细细碎碎的,像个十分文秀的小姑娘。优弥走在她的旁边,不时侧过眼睛来看她。她看着,就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地说:

  “你变了太多了,你现在真是好看哪。”

  “璟,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她的诚恳令璟感动。璟轻轻地问优弥:

  “我真的好看吗?”

  “那还用说!好看死了。以后再也不要穿那些肥大的T恤。”

  优弥携起璟的手,她们在大街上奔跑。璟的头发散开了,它们已经那么长了,漆黑,带着淡淡的花草的香,一根一根飞在风里面。裙角轻轻地擦着她的小腿,发出细微的亲昵的声音。这个秋天干爽洁净的风钻进了她的裙子里面,它详尽地抚摸着她,仿佛她是它失散多年的孩子。

  优弥,璟想告诉她,那可真的是一种飞的感觉呢,前所未有。是的,我感到我飞起来了,像是在翻越云头,上下起伏着,却越来越高。优弥,我感到一切都将近了。我是说,那些美好的事,我感到它们了,它们也在漫过云层向我飘过来。我感到我就要触碰到它们了。

  那天璟和优弥买了很多很多衣服。从小到大,她从未有过一天像那天一样,对衣服表现出如此大的兴趣。天知道她是多么喜欢那些明快的颜色,这种喜欢其实一直在,就像一种游弋在血液中的元素,终于被蒸腾了出来。她一直那么地喜欢色彩,喜欢视觉带给人的美感,可是她必须一直压抑自己,因为自己离美丽的距离确是太遥远了。遥远得不想再去想和追逐。
璟骤然间拥有了很多条裙子,粉红的,深紫的,豌豆绿的,玫瑰色的……荷叶边的,束带子的,参差不齐的下摆的……璟把它们洗了挂在阳台上,整整一排,像挨挨挤挤的彩色荷叶,或者像是节日里吹着小喇叭升上去的小旗帜。璟从未这样宠爱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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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变化对于璟就好像冬日夜晚悄悄落在院落和窗台上的雪。她一直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沉睡,对于这种变化无知无觉。可是就在这个空气格外清新的清晨,璟拉开了窗帘,外面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它突兀可是友好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它邀请她走出来,探身进去,并且感受。

  是的,璟完全不一样了。那个周一当她穿着新的白色衬衫粉色小毛衫以及湖蓝色的裙子  
走进教室的时候,或者说,还要早,当她清晨穿上它们,仔细地给自己梳好两条细细的辫子,同寝室除却优弥之外的那些女孩怔怔地看着她的时候,璟就感到,一切都不同了。

  所有的人开始重新看她,他们看到这女孩穿着崭新鲜亮的小衣服,他们看到她给自己绑了两条细细顺顺的小辫子,他们还看到,她竟然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恬美的微笑。她还没有习惯这些目光,所以在穿行的时候还是有些羞怯,低着头,眼神闪烁。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好极了,好得令班上所有的女孩子羡慕——

  她功课很好,考试总是前几名,尤其是数学,总是拿第一;她会写文章,文章刊登在校刊上,总是会引起小小的轰动;她还会画画,绚烂的水粉画已经被拿去全市的学生艺术展览参加比赛。她从前总是穿着中性的大T恤,肥大的裤子,头发潦草地挽在脑后,可是现在她完全不一样了,她穿着裙子迈着因为羞怯有些紊乱的步伐,是个漂亮而招人爱怜的小姑娘。

  然而他们不会知道,她在两年多里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夜晚常常因为饥饿不能入睡,平静地坐在课堂上,心心念念想着的,却只是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哪怕一个青涩的苹果或者一块干巴巴的面包。他们不会知道,每个夜晚不管多么疲倦,她都会准时去操场跑步,她从来不会放纵自己或者提供任何合理抑或不合理的借口,每次都要跑到汗流浃背,无论酷暑严寒。她的脚磨破过,又好了,再破,自己再慢慢愈合。她渐渐习以为常。他们不会知道,她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做功课,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以走神,要专注。她给自己设立这样或那样的惩罚,逼迫自己做到。他们也不会知道,那些哀婉动人的文字都是她在深夜一字一字写下的,她常常只睡三个小时,把大半的夜晚用来写作,她的手腕都抬不起了,仍旧不肯去睡,有的时候写到难受得不行,她悄悄地抽泣起来,她必须非常地小声,以免吵醒已经睡去的室友。他们当然更不知道她来自什么样的家庭,有着何种苦痛的记忆,对什么样的人有着自始至终从未改变的眷恋。

  那些都是沉在她心里的事,她现在已经懂得要好好地把它们埋起来,因为袒露就会带来伤害,她深深地知道。她只是想要他们看到,她好极了。

  现在璟分明地感觉到,那些同班的男孩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他们殷勤起来,借给她看新买的书,拿给她好听的CD,甚至帮她拍站在樱花树下的照片。开始有人给她写情书,仔仔细细地折叠好塞进她的桌洞。有人邀请她去看电影,买了粉红色的蛋筒冰淇淋站在电影院门口等她。有人送给她小小的首饰,细细闪闪的小戒指,承载着错愕慌忙的情感。可是他们一点也不能让她心动。他们所做的一切对于璟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表演,她冷漠地看看抑或根本不看,自始至终都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们没有谁让她站了起来,甚至移动半分。

  小卓来看璟,这一次很不同。他看见眼前站着一个穿裙子的姑娘。她低着头,两只脚微微向里面斜。他不能相信,这是他的小姐姐。这是他熟悉的小姐姐吗?她穿上裙子束起麻花辫他却不认识她了。这变化就像沉寂的夜空忽然燃起了焰火,一片热烈的火树银花。他是多么欢喜。而当他走近璟,低声对璟说“小姐姐,你真好看”的时候,璟又是多么地欢喜啊。

  璟请求小卓不要把她的变化说给陆叔叔,并说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在高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快乐而满足的。因为这变化带给璟太多的关注和赞美,这些关注和赞美像是衔住璟的飞鸟,把她带上了天空,让她可以飞。也因为心中装满等待,等待着自己迅速地成长,等待着这一段生活告一段落,可以回到陆叔叔那里。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参加了舞蹈组。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她必须会舞蹈,因为这是曼所擅长的,想要彻底打败她,这是不可缺少的。也许不能精通,可是至少可以带来优雅些的姿势和举止。当面对着舞蹈室的镜子,像骄傲的天鹅一样旋转起来的时候,璟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她的妈妈。璟记得她美好的脖颈,璟记得她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腿。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她在一点一点地接近曼。如此一场值得期待的蜕变。

  妈妈,我就要回去的。璟在夜晚轻轻地说,像是一种宣战,又似不胜悲凉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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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前的两个月,一切都变得紧张起来。学校封校了,不允许探望,所以璟连小卓也见不到了。大家只是埋头读书,怀着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的憧憬,不懈地努力着。璟已经决定报考S大。因为那是陆叔叔读过的大学,也因着它有浓郁的艺术气氛。璟打算报考那里的中文系。想想就要去陆叔叔曾经读大学的地方读书,她便兴奋不已。

  只是那段时间优弥的情绪很糟糕。她知道她的成绩不好,S大是必然读不了的,想到就要  
和璟分开,总是一阵伤感,幽幽地说:

  “璟,我知道你日后必定是了不起的人,不知那时你还记得我么?”

  “什么叫记不记得?我们要在一起的,永远不分开。”璟说。

  “我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在你落难的时候遇到的,所以可贵。你以后一定还会有很多朋友,那个时候我便该离开了。”

  璟一直记得那年春夏之交优弥的话。后来她想起优弥那一刻闪烁的眼瞳,璟想,她真是个女巫。

  炎热的夏天伴随着严峻的考试终于到来了。这个夏天璟总是一阵一阵地激动着。她总是告诉自己,就要回去了。高考结束后,璟也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学校里焦灼地等待成绩。那期间她竟然没有做过有关考试失误的猜测。不知道哪里来的笃定,令她相信,她的确是已经走上了一条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好的道路,已经有了飞翔的姿态,胜利初具规模。而事实也验证了璟的想法,璟终于考上了S大。

  优弥对于自己的落榜并没有过多的吃惊和沮丧。她说那对她一点也不重要,她只要璟记得,要一直和她在一起,她就会感到满足。

  “你永远不许忘掉我。”优弥又强调一遍,璟这次没有笑嘻嘻,她神色凝重地看着优弥。她知道优弥的可贵,并且还有深重的恩情在里面,因此她想,无论如何,今生今世都不会和优弥分开。

  终于到了要回去的时刻,终于到了再见他、再索求他的爱的时刻。那个清晨璟又站到了学校教学楼前面的茶色大玻璃前面。这玻璃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璟仍记得,她第一次来到这里,它带给自己的震撼,它几乎把璟送入了彻绝的冰窟。可是也就是站在这里,璟命令那镜中的脸,要好起来。想想那个时刻,恍如隔世。

  她就要回去了,却慌张起来。不知道应当穿什么样子的衣服,要以如何的打扮出现在他的面前。优弥,优弥,你说我要穿哪件衣服,你说我该梳什么样的头发?

  在即将离开学校的下午,她们把整个衣柜的衣服都铺在床上,一件一件审视。璟偏爱的是冷寂一点的颜色,让人感到冰静,内心会有多一些的绰余。于是她选了一件深紫色的小衬衫,衬衫上有暗色的花案,是淡淡的小玫瑰花。立领,领口和袖口都有薄薄的淡紫色蕾丝,软软的蕾丝像一层轻薄的棉花糖一样缠缠绕绕在衬衫上面。收腰,下端是半圆形收口,穿上像个法国公主。璟又给它配了一条黑色的中裙,纱制,有纤细的银色丝线。很多根抽得紧紧松松的缎带缝在上面,下摆是一个一个圆弧的,亦是带着中世纪法国的风采。搭配一双淡雪青色的短袜,同色的蕾丝花边,然后把双脚伸进一双黑色圆头的娃娃鞋中。鞋子早已被她擦得铮亮,在阳光底下站着就会有一块一块的光斑闪耀。优弥帮璟束起头发。她把前面的头发分在两边绑成细细的辫子,然后把辫子再都归到后面散着的头发里面。用小蝴蝶形状的暗蓝色发卡固定。璟站在镜前,镜中女孩穿得华丽而仿佛时代久远。有点好笑。可是她确实是那么美丽,衣服,鞋子,头发,都织着一层华贵的光芒,她终于蜕变成一个可以扮演公主扮演贵族的女孩,她紧紧地抓住裙角,生怕它们离开。

  优弥又帮璟涂了淡淡蔷薇色的胭脂和无色口红。她说璟像极了精品店门口玻璃橱窗里昂贵的洋娃娃。

  璟要出发了。回她的家,见他。她太久没有见他,因为忙于考试,他们亦很久没有通信。

  优弥把璟送上了回家的公车。她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它们又显得累赘而多余。优弥只是帮她拽拽微微皱起的衬衫,冲着她挤挤眼睛,大声说:“加油啊。”

  璟用力点点头。车子开了,璟看见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瘦小的优弥站在那里,拼命地对着她摆手。

  璟坐清晨第一班公车离开学校。三年里她没有离开过这里,这里就好像她的战壕,她的营地。璟像一个背负着重要使命的战士,在这里练习卧倒射击,一刻也不能马虎。她在这里负伤,在这里康复,在这里学习如何变得更加坚强神勇。三年的时间,现在她终于成为一个训练有素准备充足的士兵了吗?她终于装好弹药要去接受挑战了吗?在摇摇晃晃的早班公车的最后一排,璟探出头去,看到低矮的山坡。正是仲夏,向日葵开得十分炽艳。璟忽然发现,从前和优弥种的很多植物都长出来了,石榴树,夹竹桃。很久没来,这里已经是热闹的花园了。它会不会纪念,这两个怀着憧憬在这里栽种的小姑娘?它会不会怀念,她们牵着手在山坡上奔跑的那份自在?还有她的操场,她的小树林,再见,再见。璟终于,要回家了。

  璟终于又回到了桃李街3号。穿着工整的衬衫小裙子,拘谨而兴奋地站在门口。又看到了满墙的蔷薇。这一年的蔷薇似乎格外茂盛,爬满了整个门,甚至侧面的墙上也满了。大门是敞开的,她就走了进去。又看到了陆叔叔的花园,可是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同。原本以为陆叔叔说过要同她比赛,所以满园的向日葵都会在格外的呵护下长得格外繁盛。石榴树亦到了该结果实的时候,应当是挂满远远近近的小灯笼。然而并非如此:花园里并没有多少鲜灼的颜色。原先栽种的大片夹竹桃,竟在这盈盛的七月就凋残了,萎靡的花朵还心有不甘地衔着一点残落的红颜色不肯放去,仿佛仍旧固执地等待着主人回来,把这一季欠它们的水分都补上。石榴树也没有如期地张灯结彩,宛如遭遇了一场浩劫,心有余悸地蜷缩在墙角,越发地枯瘦了。院子里只有草很高,霸道地四方蔓延,济济地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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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无法形容她的惊讶。这里的颓败使她不敢相信自己回到了桃李街3号。这里曾是多么繁盛啊。璟走到白色的小楼前,看着它,这久违了的小白象,你别来无恙?璟按响了门铃。心中十分忐忑,会不会是她的陆叔叔来开门呢?他看到她会是怎样的表情?璟慌忙最后一次检查一下自己:衣服是不是还算平整,头发是不是仍旧柔顺地束着,唇角是不是挂上了新鲜的微笑。然而很久都没有人来开门。璟回身看,发现陆逸寒和曼的车子其实都不在院子里,所以他们应当都不在。她略有些失望,继续按门铃,开始叫“小卓”的名字。又过了很久,门  
才打开,她看到了小卓。

  小卓穿着墨绿色睡衣,双手沾满了泥巴——他应该是在做雕塑。他看起来很落魄,一定是生了病。他生病的时候,就会浑身冰凉,只是走近他,就能感到。头发很久没有修剪了,已经盖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带着疑虑地看着,有点迟缓,才看清在门外的是璟。他一把抱住璟,却极是小心,两只胳膊夹住她的肩膀,双手悬空,生怕弄脏璟的新衣服。他叫她:

  “小姐姐。”

  他真是凉得让人心痛,简直与手中的石膏一个温度。那不同于他平日里寻常的忧伤。她透过他单薄的身体看到客厅里浮着一层被幽禁已久的灰尘,沙发,地毯,音箱上都是,而那只高颈的玻璃花瓶里圈着一枝已经变成深褐色的马蹄莲,一碰它,肯定会变成一把碎屑。璟迈进了客厅。她从未想到,再进入的时候,它是这样寥落。这就是迎接她的一切,三年后,迎接她的桃李街3号。她真是个傻姑娘,她单是以为全世界都是静止的,只有自己在变,自己要变得好起来,然后再回到从前的环境里。以前她像是一个破坏了整体美观的零部件,而她所做的工作就是把自己从整体中拿出来,然后把自己修好,再放回去。可是璟一直不知道,那机器根本不会在原地等着。她所眷顾的一切,已经向着另外的方向走去,像是没有道别默默离家的孩子,全然不顾在暮色里她沙哑着嗓子唤着它的名字。


  那个下午小卓告诉了璟很多事。原来这几年里陆逸寒和曼一直在争执,频频吵架,而陆逸寒一直在忍耐和维系。这是璟能够想到的,因他那么地爱着曼。可是争执渐渐不再是因为一些琐细的小事,曼不断挑战着陆逸寒的忍耐力,终于,她要让陆逸寒忍耐她和别的男人勾结在一起了。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小卓问。

  璟茫然地摇摇头。

  “记得郑伯伯的吧?常来我们家的那个,爸爸最好的朋友。记得吧?”小卓努力地提示璟。璟当然记得。那个叫做郑鹏的人已经开始谢顶,脸上总是很多油,这种皮脂分泌过剩的特征泄漏了他欲望的泛滥。郑鹏是陆逸寒的朋友,原本常常和陆逸寒在画室交谈至深夜。那时璟还曾羡慕他们促膝长谈的那份默契和亲近,可是自从曼开了那间西餐厅,他便只是去曼那里了。这个人身份颇多,他与陆逸寒相熟因着古董赏鉴和拍卖的生意,而他筹办过舞蹈大赛,后来又开始做电视剧导演。想来,他最后的身份才是真正对曼构成诱惑的。

  郑鹏在筹办过舞蹈大赛之后,决定制作一个讲述舞蹈演员故事的电视剧。他说剧中的女二号是个成熟又不失活力、艳丽又不失端庄的女子,曼正合适,因此他想要邀请曼出演。曼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是真的吗,她将出演一个电视剧的女二号,美丽的舞蹈演员。曼立刻接受了邀请。他们每个夜晚都坐在“曼陀铃”畅谈剧本。于是他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他们并没有因此感到羞耻。相反地,他们还要骗走陆逸寒的钱。郑鹏帮陆逸寒购进了一大批字画,那时因小卓生病,陆逸寒无暇分身,于是全权委托于他。因着他是陆逸寒最好的朋友,并且也是鉴定的行家。然而却是一批赝品,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废物。陆逸寒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的公司破产了。不过璟猜想令他更加痛心的是,欺骗他的是他的挚友和钟爱的女子。

  璟听到曼的背叛,心中并不惊奇,因为她觉得曼从来都是这样的女子。然而事实上,那个时候璟并不完全了解曼。曼并非一味喜新厌旧的人。她对陆逸寒并非没有感情在,甚至后来曼再回头去看的时候,觉得陆逸寒大概是她这一生最爱的男子。曼一生与无数男子交往,每一次走近一个男人,便会觉得失望,在他们身上有着那样多的自私和贪欲。包括她死去的丈夫,亦是令她渐渐失望,曾经亦爱过,但是那爱终究被失望消磨没了,剩下的是十足的厌恶。所以曼对于男人不再有任何幻想,她只是愿意享受那段情浓的时光以及他们所给予她的物质。她以为陆逸寒亦不会例外。自来到桃李街3号的第一天,她便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不敢相信,所以每一天都过得有些心惊。直到后来看了璟的日记,她开始猜疑丛微仍旧和陆逸寒有往来,他们旧情未了。再后来曼偶然间代陆逸寒收到一封寄到桃李街3号的信,是丛微写的,信从美国寄来。丛微说,她想很快回来看他,并打算留在中国。信写得非常简单平淡。但在曼看来,却是无比心惊,骤然间感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在剧烈地震颤,好像顷刻间都会坍塌。

  于是她销毁了那封信,并开始给自己寻找一条妥当的退路。她并非不爱陆逸寒,只是她更爱自己,为了保护自己,她必须未雨绸缪。只怪这郑姓男子出现得恰是时候,又要圆了令她众人瞩目、光艳照人的梦。陆逸寒虽不是乏味的人,然而却是喜欢安静,终究不会理解曼的明星梦。曼亦不会懂得他的内心想着什么,也许他正在想念丛微,也许他正在想着抛弃自己……可是起先曼并没有想把事情做到如此决绝,她只是想以郑鹏为退路。然而曼却不知,郑鹏是个空有大话,实则无能的庸人。他对于陆逸寒的财产早有图谋。曼渐渐发现事情越闹越大,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她最后亦只能随着那个男人走,因为所有财产都已在那个男人手中,陆逸寒已经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至此,作为诱饵的“女二号”的剧本不知下文,曼的明星梦再度破灭了。

  陆逸寒此后便开始酗酒。他夜晚常常坐在客厅里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对着已经是雪花屏的电视发呆。或者开着放出冷飕飕爵士乐的音响,一个人站在窗户前面看外面。或者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机械地调着颜色,一遍一遍,凌乱地涂抹在画板上,然后把画布扯下来,抛弃,再调颜色……他亦不再和小卓一同吃饭。小卓给他留出来的饭菜他亦不吃,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直至变了味道。有时忽然感到饥饿就在深夜起来站在厨房里嚼着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面包片。不再做任何采购,如果不是小卓去,冰箱里必然空空如也。亦不再去照顾花园里的植物,看着它们凋零表情亦是毫无眷恋的冷漠。甚至,第一次,和人有了争吵,为了一件小事对来做工的钟点工大声训斥,最后把那人赶走了。就连他最疼爱的儿子小卓,他亦很少看他,仿佛活在一个完全只有自己的世界,自己和自己说话,安慰自己,却又厌恶自己,决心放弃自己,放任自己。自他的拍卖公司破产后,画廊也关掉了,几乎全部的时间都是这样消磨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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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就是三天前,曼最后一次回来这里——自从她和那郑姓男子的事情被陆逸寒知道,陆逸寒破产之后,她就不再回桃李街3号。那天她回来取衣服搬行李。陆逸寒和她在房间里谈了很久,尽管她帮别人拿走了他的一切,他仍是无法恨她,还是竭力地挽留她。后来曼还是搬着箱子离开了。陆逸寒看着她走出大门,钻进那男人的车子——他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回来,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是这样的心灰意冷,那么多年的付出,最后仍是一场空枉。他目送她走了出去,门在他们之间半合着,他听到砰的声音,她关门走出了他的世界。


  璟轻轻地走进他的卧室。门半敞着。她想敲门的手放下了,那一刻璟百感交集——又见面了,亲爱的陆叔叔。

  陆逸寒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脸背向璟,朝着窗子。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汗衫,圆领,他露在外面的脖子显得很长。他又瘦了很多。应该有几天没有刮胡子了,但是始终觉得,他留起胡子亦不会难看,因为他那苍白的皮肤以及络腮胡子,有一种东欧人在寒冬天气里的气韵。他手旁的烟灰缸扎满了烟蒂,以前那么讨厌烟味的人终于也吸上了。璟慢慢地走过去,跪在他的椅子旁边,碰一碰他。他转过头,才看到是她:

  “你是小璟吗?”他蹙着的眉头打开了,嘴唇从胡子茬中间被动地牵着向上动了一下。

  “嗯。”璟点点头,把手放在他的手上。那双手是璟熟悉的,芦笋般清洁凉滑。

  “我差一点儿认不出你了啊!小璟,你完全变了一个人呢!我们——我们有三年没见了吧?”陆逸寒又惊又喜,他内心深处却还多着一种不安的震颤。眼前的女孩看起来竟然有些熟悉——她像极了多年前的丛微。多年以前那个拿着大箱子来投奔他的丛微。那时丛微亦是如此年轻,站在他的面前,满脸委屈。他曾经的心疼在看到璟的这一刻又都回来了。陆逸寒竟然有种想要拥抱住璟的冲动。

  “嗯。是三年。”此刻璟就跪坐在他的腿边,是这么近,甚至可以听到他起伏的呼吸,像是一种发不出声音的乐器,让人忧愁和焦虑。三年,多么长的三年,他们没有好好地单独相处。璟开始觉得自己不再那么拘谨。妈妈走了,她告诉自己。没有人会再干涉她和陆叔叔见面。璟,不要怕,她对自己说,落下了一行眼泪。

  “孩子,别哭。你瞧,陆叔叔都不认得你了。你真是越长越好看了,是个小美人了。”

  璟只是哭,把脸栖在他的手背上,眼泪弄湿了他的手指,他的衣袖。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头:

  “你这三年,一定受了很多苦。可是陆叔叔觉得你变得好了。变成一个光彩夺目,让大家都羡慕的女孩子。陆叔叔领着小璟出去,多骄傲啊。”

  “不,我还不够好,”璟连连摇头,“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变得更好。我本来想晚些再回来看你,等我能够做出点什么成就来,可是我太想念你了,我忍不住要来看看你……”

  “傻孩子,搬回来吧。陆叔叔最需要的,不是小璟多么了不起,而是小璟在陆叔叔的身边,我们能天天见到。虽然我和你妈妈会离婚,可这并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璟点点头。抬起头来看着他——璟好像从来没有用过这样放肆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话鼓励了她,并且这想念亦太久了。璟问:

  “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吗?”

  “当然。陆叔叔只有你和小卓了。”

  “小璟一直都爱着陆叔叔,陆叔叔知道吗?”璟说出这句话,似乎并无任何障碍,亦没有感到后悔。仿佛一条光明大道,就在她的前面。

  “是吗,孩子?可是你还这么小,甚至都不懂得爱呢。”陆逸寒并无太多惊讶和尴尬,只是很耐心地想要抵挡回去。

  “是。我确定。陆叔叔是小璟从很小的时候就爱着的,这爱一直伴着她成长,一直到了今天。所以陆叔叔也是小璟长大后爱的第一个人。这样的地位,别人不可能取代。”

  “都是些傻话。谁说的呢,你那么年轻,最好的年华刚刚开始,可是陆叔叔,都已经是一个老头了。”

  “不是这样……你在拒绝我。你不喜欢我……”

  “不是这样,璟,陆叔叔很喜欢你。但是这有别于男女之间的喜欢。这个可能包含得更多一些。男女之间的喜欢,总是太霸道自私。”陆逸寒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小璟,你以后会遇到真正的爱人,那个时候,你回头再看,便会觉得现在你所谓的爱,并不是真的爱……”他说着,眼睛却触到璟绝望的眼神,便忽然止住了。他掉转头去,看着窗外的夜色。很久才又说:

  “去吧,小璟,太晚了,去睡觉吧。”

  这是璟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是多么久之后他们可以第一次靠得那么近。璟站在那里,不肯离开。璟想肯定是那些许久以来一直被压在最底端的欲望忽然之间直冲上来,所以必须要求什么,即便那看起来是无理的,又是把自己逼上死路不留余地的。可是那一刻却是无畏而义无反顾,像是一个必然要完成的生命的过程。璟轻轻地问:

  “你要赶我走吗?”

  “不,不是这样,小璟。我不想让你将来再回头看的时候后悔,何况陆叔叔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又怎么照顾你呢?”陆逸寒恍若站在一片废墟里,想要挽留什么却又无能为力。他低下了头。在这间璟曾十分迷恋,充满幻想充满神秘感的房间里,一切都好像逼近静止了,只有寥寥的落在窗帘上的灯影,随着窗帘的摆动,像是盘旋的落叶。时间终于停住了它那残忍的飞奔的脚,而这是不是在给她一个契机?她一直疲于奔跑,只是一味地想着去赢取,去抓住,去持有。此刻有一只手伸向几乎不支的她,她不愿意再把它放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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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璟十九岁,尚未了解生活这条道路上,常常在拐角处潜伏着危险,它会出其不意地冲出来。她也不知道一无所有是多么可怕。她以为只要有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璟的手轻抚他的头发,看到了白色的发丝。他老了。她悄悄长大,却不自知。直到这么近地仔细看着他,才知道,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她钟爱的男人,他在这几年里,像是在渡人生最险恶最艰难的桥,而走到对岸,看过去,人生已走过了半程。璟触碰到他的脸颊  
,那皮肤很凉,它在随着她的手指轻微地起伏。陆逸寒低下头去,他的安静像是一种沉郁的期待,她终于吻在他的脸颊上。

  哦,亲爱的璟,不要害怕,这是你一直要的,你这几年来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来走近他,并且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不是吗?这是璟身体里的声音在说话,很多年过去了,璟仍旧不能知道,那到底是捣蛋的魔鬼,还是赶过来帮助她的神?

  璟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白花花的影子。她很清楚,那是常常在她的幻觉中出现的陆叔叔和妈妈,就在这间房子里,身体的交缠,原来身体可以像藤蔓,甚至比藤蔓更加柔韧,而白色的光芒曾经灼伤了她的眼睛。

  璟也想起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和优弥说到了这些。她们两个懵懵懂懂地讨论着女孩儿的第一次,那该是美好的,疼痛的,飞翔的。她们曾经憧憬又害怕着。此刻璟就像被冲上海滩的贝壳,终于感到自己登上了岸。

  一幕幕就像是生满锈的齿轮,忽然之间,冲破了所有的蜘蛛网和灰尘,飞快地旋转起来。女孩亲吻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和垂下来的睫毛,他的胡子茬和他的鼻尖。在嘴唇将要触碰前的一刻,他推开了她。

  陆逸寒双手握住璟的双肩,把她和自己分开。璟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可能性她早已猜到。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因为这之间实在有太长的时间让她去幻想。所以,这一种,也在她的预料之内。可是在真的抵达的时候,她却还是那么难受。璟自始至终闭着眼睛。房间里有灯光,有拒绝了她的他,还有上一刻还在肆意妄为充满幻想的女孩。而她什么也不想看到,她只是觉得,忽然又要上路了,不能再留在这里。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拿出烟来抽。她仍旧跪坐在他的面前,不肯起来,宛如一个被抓住的小偷。她的确有罪,她冒犯了这高贵的爱,不是吗?

  “我不能,小璟。我不能这样做。在我的心里,你是最宝贝最特殊的一个,而这种独一无二的纯净,是我不想失去的。你懂吗?”

  “求你了,你可知道,要有多么大的勇气,才能让我这样做。我既然这样做了,就不可能退回原地……我以后会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怎么在这里住呢?”璟泪流满面,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难堪的时刻,可是却不想回头,不想就这样掉头灰溜溜地跑掉。

  “小璟乖,听话,这样也让陆叔叔为难。来,快起来吧。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把行李搬回来呢。”

  “不行的,就这样回去,以后再也没有办法面对陆叔叔了,不要这样让我走,好吗?”

  “不行。来,起来。陆叔叔要生气了。”

  “你让我留下来吧,我只是不想一个人睡在房间里。我肯定睡不着。我只是在这里和你说话,好不好?”

  陆逸寒不再说话,好似应允了。他们两个人便这样郁郁地坐着。这时璟已不再有希望,只是想,也许留下来呆上一段会能够把这种难堪消解掉。多么希望回到她刚进门的一刻,她一定不再冒险跨出这一步,让自己困在这里进退两难。

  然而事实上,直至后来璟更加成熟,更加了解自己的性格和感情,她才清楚地知道,那年的那个夜晚,那件事情的发生,是必然的。退回一千次,她亦会一千次那样做。那么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的所爱,完全是她的心性使然。她一直向前冲,像上了无数圈发条的玩具娃娃,过了终点线亦不知该停下来——这爱压抑了太久。

  璟把头靠在陆逸寒的手臂边,抽泣的声音逐渐平息。她就这样变得很安静乖顺,像一只栖在他脚边的猫咪,那么卑微那么眼巴巴地等待着他来宠爱。也许是太累了,坐了大半天的汽车,回到家,又没有吃一口东西,加之见到小卓和陆逸寒的兴奋以及刚才受挫的悲痛,她渐渐地睡去了。

  璟正睡得迷蒙,却感觉有人抱她起来。这似乎是在她此前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抱起来,这该是怎样的疼爱。璟立刻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陆逸寒把她抱到了他的床上,他一边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一边说:

  “睡在地上怎么行?现在你好好睡吧,肯定累坏了……”

  璟知道他是要走出去,却再也没有办法留住他。她忽然又委屈又绝望,腾地一下把被子蒙在头上。她想,这样就可以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吧。大约觉得他应该走出去了,璟才慢慢把被子掀开,露出半个脸,忽然就看到,他还站在床边,正看着她。

  “为什么没有走?”璟惊奇地问。

  “这样的夜晚很熟悉。你也很熟悉,小璟。”陆逸寒温柔地说。这是陆逸寒有些情不自禁冲口而出的话。他在抱着她看着她的时候,便又想起了丛微。很多年前好似发生过相似的一幕。虽然他肯定,这不会相同,但是当再次逼近从前熟悉又亲切的一幕时,他还是感到了温暖。这温暖,在这样一个时候,在他心爱的女人刚刚背叛,在他财产尽失的时刻,显得格外重要。因此他竟然有些失态地沉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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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会熟悉呢……”这把璟弄糊涂了。

  “没什么。小璟的爱很让陆叔叔感动,”陆逸寒立刻回过神来,“陆叔叔留下陪着你,可是你要赶快睡觉,不许胡思乱想,知道吗?”他说着就绕到床的那一边,然后躺上去,背向璟。


  璟翻过身去,从后面拍拍他:

  “你会不会从此以后都躲着我?”

  “怎么会,如果那样,我就不会留下来陪着你了。”

  “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讨厌我?”

  “怎么会,小璟在陆叔叔的心里,永远是最值得珍惜,最宝贵的。”

  “为什么?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吗?”

  “当然不是。因为小璟本来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那你说说看,怎么不同了?”璟从小就有咄咄逼人,喜欢撒娇的一面,只是很少有机会表现。

  “你很勇敢,即便是在自己很不好的情况下,也能反败为胜。当初把你送走,并不是因为什么日记。你和妈妈不和,这个我早已知道,而你对陆叔叔的依恋,我也能看出。所以并不会觉得那是什么大的罪过。我把你送走,是我的确下不了狠心阻止你吃东西,甚至把你关起来不让你在半夜走去厨房。这些,我都做不到。可是也不能继续纵容你,好多年,病都没有好。你其实天生坚忍顽强,一定可以站起来。所以我决定把你送到寄宿学校。我当时也想了很久。真的很害怕你再和同学不和,他们对你不好,令你内心更加痛苦。可是我觉得那总比让你在家里继续呆下去,越来越自闭的好。所以还是决定让你去试试。如果你不能适应,亦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会把你再接回来。”

  他转过身来和璟对视,眼瞳如深亮的潭水。璟靠过去,头枕在他的手臂上。他又说:

  “可是你不见我,令我很伤心。我曾以为离开家的难受令你更自闭了,正想着怎么来改变这种情况,你却写了信给我,托小卓交给我。我看了信,你说,你想用一段时间来证明,你可以变得像丛微一样出色,令我能够喜欢你。我觉得这话很好笑,但是却又有你的力量在里面,让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只是这代价有些沉重,陆叔叔是多么想见到你啊。”

  璟以为身体里面的眼泪都已经流光了,可是它又不绝地涌出来。他用手指轻轻地帮她拭去脸上的泪,又说:

  “后来呢,我就通过你给我的信,还有——你知道吗?你和小卓交换日记的那个本子,我也有一份。你没有想到吧?是因为我跟小卓要来去复印了一份。所以我知道你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就是这么看着你,一点点强大起来。我看着日记,常常特别感动,觉得我的小璟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孩子。你的文章,我也很喜欢。尤其是写爸爸和小面人的那篇。”

  “啊,原来是你把它投到报社去的……”璟终于明白,原来不是优弥。

  “嗯。所以你说陆叔叔不知道你哪里不同,怎么会呢。你和我的女儿没什么分别,所以我会认真地看着你每一步成长。我为你感到骄傲。”陆逸寒说。

  陆逸寒亦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对于璟,他的确不知付出了多少爱。他对她像是对亲生女儿一样地宠溺,希望她能够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健康地成长。而此刻,他发现,璟已经长得这样大了。不再是那个在紫色日记本上写着懵懵懂懂爱情的小丫头。她已经变成一个丰盛的女子,是这样引人入胜。他想,这样的女孩会有很多人爱慕吧?就像当年的丛微。而她对自己的那份爱竟然还在,令他吃惊,却不知是喜是忧。他原本以为,这爱只是小女孩霎时间的冲动,待到这段萌动的岁月过去,便也消散了。但其实他亦知道并非都是如此。丛微不是,现在璟亦不是。他遇到的女孩,都是这样坚决果敢。

  “你希望我成为作家,像丛微一样吗?”璟忽然问。

  “唔,陆叔叔只能说,希望你做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其他的都是命运的事,不必为未来过于担心。”

  “那我可以不离开陆叔叔吗?”

  “当然,陆叔叔也舍不得小璟。你明天就搬回来住,我们三个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

  “好!一言为定。”璟钻到陆逸寒的怀里说。

  那个夜晚仍旧保持了它的纯洁静谧。璟很快睡着了,她好像从未睡得这样香甜。以前经历了太多个噩梦接踵的日子,而这一夜她心里想着陆逸寒,手里还攥着陆逸寒的衣襟呢,噩梦怎能不远离?

  日后想起,璟要感谢陆逸寒,他是不是在努力使自己留在她身上的印记浅一些呢?

  这一次,以及她初潮那天,璟都一直记得。因为这两次,璟能感到她和他是如此靠近。他的娇宠让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小姑娘,花儿一样被呵护着。璟的生命里充满粗糙和荒凉的风沙,她不像大多数女孩那样视娇宠为寻常,对她而言,这是细腻沙滩上璀璨的珍珠。所以,这仅有的两次就足以让她终生难忘。
 然而陆逸寒还是骗了她。他又出去喝酒了。第二天上午,璟走下楼来,楼下一盏灯也没有亮。这片废墟并没有表现出一点重建的迹象。

  小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石膏——他和爸爸出奇地相似,喜欢用关闭自己的方式驱遣痛苦。他觉得外面的一切都是荒谬的,于是躲起来,用窗帘裹住房间,不必在意晨昏。


  他现在看起来是这样憔悴。璟抱住他,发现他在发烧,额头滚烫滚烫的。璟用冷毛巾敷他的额头,又找药来给他吃。待璟忙完这些事,在小卓的身边坐定,他才看着璟说:

  “小姐姐,我忘记对你说,欢迎你回家。你回来了,真好,我好像看到一切都好起来了。”

  璟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她说:“小卓,你好好休息,我来给陆叔叔打电话,让他回家。一切的确都会好起来,都会的。”

  璟下楼到客厅拨了陆逸寒的手机。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待了一会儿,她又拨了一次。这一次终于通了。那一边传过来破碎沙哑、含糊不清的男声:

  “喂?”

  璟的心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只觉得猛烈一震,那是醉酒后的声音。她委屈地说:

  “你骗我。”

  “是小璟啊……”陆逸寒的声音略微清晰了一些。

  “你还在喝酒吗?”

  那边不说话。

  “为什么骗我?你说好我们要重新建一个家的。你答应我的!小卓在生病你知道吗?你是父亲,你是我们的依赖,你怎么能丢下我们不管?”璟哀怨地说。

  “小卓……病了?”

  “他胸口又在疼了,而且还发烧。你回来好不好?什么都能重新开始的。你有我和小卓。”

  “你和……小卓……”陆逸寒还是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她的话。

  “是啊,小璟和小卓会一直陪着陆叔叔。小璟和小卓会和陆叔叔一起在花园里种花,一起画画,一起买菜,烧饭。”

  “是吗?好的,我马上回去。”陆逸寒终于说。

  挂了电话,璟跑上楼去告诉小卓,陆叔叔就会回来了。小卓坐起身子,勉强笑了一下。高烧还是不退,她又给他吃下药,盖好被子。

  璟跑下楼去,开始打扫房间,把所有的灰尘都赶跑,把玻璃擦得铮亮。然后璟出门坐上出租车去了最近的超级市场。她买了陆逸寒最喜欢吃的法式长棍面包,买了新鲜的芦笋,松鼠鱼,碎玉米,还有小卓喜欢的墨鱼丸。她也没有忘记买一束新鲜的马蹄莲——放在客厅的大花瓶里正合适。她用最快的速度做着这些事情,希望能在陆逸寒回来之前把午饭做好。可是回去的路上,因为交通事故,一整条马路都塞车。璟于是中途下了车,跑步回家。她在烈日下拿着大包的东西奔跑。她是多么开心,她要为他们做一顿丰盛的饭,从此给他们做饭,她飞快地跑着,又有了飞起来的感觉。那一时刻,她感到自己那么接近幸福。

  璟回到家。陆逸寒却还没有回来。她立刻跑去厨房做饭。松鼠鱼炖芦笋,柠檬蔬菜蒸墨鱼丸,田园色拉,玉米甜羹。这些都是优弥教给她的,优弥从前在酒店做过女招待,学了几道精致的菜肴打算将来做给她的夫君吃。她把教会璟做菜也列为“训练”璟的课程之一,现在看来真是有前瞻性的。

  璟从未有过这样的满足,在如此宽敞的厨房里,给喜欢的人做饭,是那么的专注。

  璟找出橘色和淡绿色相间的台布铺上——有意选了当中最艳丽的一块,又倒上半瓶清水,把素白的马蹄莲插好。

  然而等璟做完这所有的事情,陆逸寒仍是没有回来。她坐在沙发上等待。桌子上的饭菜也凉透,可是他仍旧没有回来。璟开始感到不安。打过去电话却又没有人接听。只有继续等待,把饭菜小心地用塑料膜罩好。

  到了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小卓从楼上走下来。他惊异地发现,家里焕然一新,亦看到桌上的饭菜,露出欣喜的颜色。可是转而焦急地问:

  “爸爸还没有回来吗?”

  璟摇摇头。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继续等待。璟隔几分钟就打过去电话,可是一直没有人接听。璟坐在沙发上,身体越来越冷。她靠过去,抓住小卓的手,他因发烧而浑身炽热。他感到璟的手冰冷,于是攥紧。他们依偎在一起,守着电话。璟忽然想起他们曾经依偎在这里看恐怖片,转瞬他们已经长大,而长大之后的忧愁,竟然是这样绵长,像是一座一座不得不翻越的山峦。现在他们惟有紧紧地抓着彼此,生怕再走失——他们已经离开彼此太久了。

  渐渐地,小卓靠在璟身上睡着了。

  事情的确奇妙,并且充满玄机。璟的确在电话铃响起的前一秒感到了一阵无端的晕眩。就像在绝望的山顶感觉到一片盘旋在头顶的黑漆漆的鹰群,越来越低地迫近,你能看到很多犀利的带着尖钩的嘴。它们要伏栖在你的身上,要撕裂你,要吃光你,直至见到骨头。

  你已看到它们,可是你根本无法去躲。

  然后下一秒,电话响起来了。她的手颤了一下,像是被巫婆设计的纺锤刺破了手指。璟终于,拿起了听筒。

  陆逸寒死于车祸。他的确曾答应璟要重新开始,然而璟怎么会知道,要重新开始谈何容易呢?璟还不知道,他们所居住的这曾爬满蔷薇种满夹竹桃的大房子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了。拿什么重新开始呢?当然,陆逸寒要感谢璟,因为她描绘了那么美好的新生活给他听。他感到了欣慰,并答应她回家。他于是立刻驾车回家。可是他喝了太多的酒,他的头是这样晕,眼前蒙蒙的一片花。他不顾这些,他必须马上回家。他的两个孩子在家等他。他猛踩油门疾驰。车子在半途与卡车相撞,陆逸寒当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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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在那个时间,正是经过了他的身边。她因为着急回家做饭,中途跃下被塞在马路上的出租车跑步回家。她在那段路途中路过了围观的人群,有交通事故发生,因此导致堵车。可是她脚步丝毫没有放慢。她以为那和她毫无关系,她对看热闹毫无兴趣,她只知道快些回家给他做饭。

  女孩抱着放在纸袋里的长棍面包,抱着一大束马蹄莲,拎着买来的各种陆逸寒喜欢的食  
物,在那条大街上疾跑。那时她心中充满喜悦,她感到幸福像块越来越低的云彩,就要触碰到她的眉角。她就是这样,心中想着他,经过了他。那个时候他躺在血泊里,身体正像一道要永远关上的门一般慢慢合上。他眼睛里的最后一点光辉黯淡下去了,他张开了嘴,他要叫她吗?他感到她的经过了吗?

  可是他们终是错过。他身体完全冷去的时候,她正额头冒着汗珠在厨房给他做饭。她不会知道,他正越升越高,永远地永远地道别了这人间烟火。

  璟和小卓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走远。璟感到身边的小卓喉咙里发出一种迸裂的声音,转头去看他,他已经倒在地上。小卓一直高烧不退,努力支撑着来到医院。他见了父亲最后一面,心脏病忽然发作,然后昏死过去。这昏过去未尝不是好事,可以把突如其来的噩耗暂时搁浅,宛如一场奏效的催眠。所以他也不必像璟一样面对葬礼,不必像璟一样彻头彻尾地体味着这场死亡。

  那日璟站在陆逸寒身边,向他最后道别。她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握起他的手。此刻,她感到陆逸寒的手是湿热的,忽然晃动起来,她仿佛看到那只手向着自己伸过来。那是秋日的午后,她躲在窗帘后面。他走进她的房间,看见她打破了镜子,了无生趣地坐在地板上,自己怨恨着自己。他走近她,伸出他的手,把她拉起来。他看到了她裙子上那片令她惊惶失措的血迹,他说,璟长大了。

  然而他到死都不知道,璟长大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爱他。他不知道,璟长大之后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努力去赢得他的爱。他不知道,璟为了赢得他的爱,残酷地饿自己,让自己变得美丽,她那么刻苦地读书,为了去他曾进的大学。她写文章,画画,学习舞蹈,完全都是为了让自己变成一个值得他爱的完美女子。他不知道,璟那么顽强地一步步走来,变得越来越好,不是为了赢得人群所给予的赞美的言辞和目光,不是为了自己的光芒四射卓然不群,不过是为了赢得他的爱,只此而已。这即是生活的全部依托。

  那么现在,她还可以为了什么延续下去?

  这个时候璟突然明白,幸福的到来,远远没有人们想得那样简单。当你感到幸福在接近,其实不过是那些困顿和苦痛短暂的离席,它们躲在暗处浅吟低唱,然而因着你对幸福过度的渴慕,你忽略了它们的叫声,你以为它们像早晨起床时弥漫的雾,此时已经散去。然而它们定然会再蹿出来,攻其不备。

  璟离开医院后走去电话亭。她拨通电话,对那边的优弥说:

  “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现在可以结束了。”陆逸寒死后第二天,璟病倒了。优弥把她送到医院。连续几天,她都在高烧昏迷中度过。稍一好转,她立即跑去看小卓。出事那天小卓的心脏病发作得很严重,幸亏抢救及时,才脱离了危险,已经没有大碍。只是他的目光总是看着一处发愣,亦会落下伤心的眼泪。他更加依恋璟,总是抓着她的手,让她的手指去摩挲他的额头,他的耳垂,他的手心。

  “小姐姐,”小卓坐在病榻上扬起脸看着璟,“你是不是觉得生活充满愚弄?那天你回  
来,我以为一切就此好起来了,我以为我很快就会获得幸福。可是真相不是这样,完全不是。”

  “是的,他们一定是搞错了。你知道么,小卓,陆叔叔已经答应我了,亲口答应我,他说会为了我们振作起来,我们要重建一个温暖的小家,他真的是这样说的。可是他们就这么把他带走了……我才和他重逢了一天啊。如果我知道是这样,我一定不会躲他三年的,我如此又都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不能给他多一点时间,为什么留下那么多那么多遗憾?”璟前一秒还十分平静,说着这些话忽然就变得激动。

  “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屈辱地活下去,被生活愚弄?”小卓问璟。他终于这样问了,这个关乎为什么要活下去的问题。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在陆逸寒走了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换来她一丝一缕的激情。每天她在做着什么?接受优弥的安慰?机械般地吞咽着食物?失神地流着眼泪?璟被生活愚弄了,可是她无力还手,时间拖着她勉强地向前走。然而事实上她仍旧沉湎于那个下午,她抱着食物和鲜花赶回来做她有生以来做过的第一顿饭。她也仍旧不能走出那个前夜,他温存地抱着她入睡,她那么强烈地感到自己作为女人的欲望。他是她一直以来的全部的梦,惟一的家园啊。

  所以现在当小卓问起,璟以为她根本无法回答,可是令她自己都吃惊的是,她居然非常坚定地回答他说:

  “活着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等我们足够强大了,我们就可以转而羞辱和愚弄这世界。”璟回答得是这样咬牙切齿,她才忽然知道,原来自己内心已有那么多的怨恨。

  小卓微微地抬起头,用迷蒙的眼睛看璟。他仿佛一瞬间被她的话说服。他或者也愿意不动声色地留在这世界上观望,等待反击的机会,可以羞辱、愚弄这世界。

  大约是陆逸寒离开一周之后,璟离开了医院,回到桃李街3号。小卓仍在住院,她打算拿些换洗的衣服给他。璟让优弥陪着她,因她感到没有勇气回到那里。这是家,这是等待或期待的地方,可这也是他的遗宅。

  璟和优弥来到桃李街3号,却发现大门换了锁。她们都进不去了。璟感到十分惊讶,却立刻想到应该是曼回来过了。璟有不祥的预感——她一定收走了这房子。

  璟和优弥开始坐在大门口等。夏日午后,太阳炙烤着地面,这样坐着,就感到脚底在不断升温,好像有巨大的热流要把人从地面顶起来。璟坐在那里,眼睛平视着发愣,一言不发。优弥起身跑到对面的小超市买回大瓶的冰冻矿泉水以及新鲜的李子。优弥执意要璟喝水吃李子,担心她刚刚痊愈又因为天气炎热昏过去。璟也不接水和水果,仍是那个姿势坐着,双手抱着膝盖,咬着牙齿,内心像是在度过一个难关。

  “很恨你妈妈吧?”优弥重新在璟旁边坐下来,咬了一口李子。

  璟听到“妈妈”这个词,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身体轻轻动了动。璟当然恨曼,倘不是曼的离去,这个家怎么会坍塌?但是她同样也气陆逸寒。为什么不能为了她和小卓好好地活下去?难道她和小卓对他都不重要吗?而那个她和他那么靠近的夜晚,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种灼亮如爱情的东西,难道那是假的吗?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给她希望,从前不能,让她远走,现在还是不能,她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却走了……这场她和曼的战争,她彻底地失败了。陆逸寒到最后,都是爱着曼的。

  优弥看到璟紧闭双唇,只是缄默,便又安慰道:“其实有个人恨着未尝不是好事。你不觉得有个人恨着,心里就不会觉得空吗?以前我在西饼店打工,有个长着龅牙的姑娘总是找我的麻烦,我偷吃一块小点心她也要打小报告。我就特别恨她,每天和她打架,偷吃了没有被她发现,我就会洋洋得意,一天都会有好心情呢。就这样,我在西饼店干得很带劲。后来她不干了,一个下午我偷着吃下了一大盒子曲奇饼,然后我觉得再干下去也一点意思都没了。”

  璟微微侧过头去看她——优弥还是很懂得她的。这些日子以来,璟似乎并不仅仅是以不舍的爱来维系着生命和生活,还有恨。妈妈,是她把璟带到这里,可又是她,毁了这里。璟现在站在这里,不知道该进该退。对妈妈的感情,已经宛如身体上的一块死皮,再也不会滋生新的细胞,哪怕你用锥子去刺它,用刀去划它,亦不会感到痛楚。只有这恨早已在那里,一直在,像是一柄高高悬挂的剑,夜色阑珊的时候,她总是会和它对峙。

  其实恨亦是一种缘分。就像璟和她的妈妈,她自生下璟就憎恶璟,而璟在成长中,终于也生出一份相当的恨来回馈她。她们之间所有的感情,用恨连接,倘若不是这份恨,她和妈妈怕是早已成了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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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喝了一点水。优弥就开心得笑了。璟已懂得给那关爱自己的人多些安慰。

  一直到天黑,璟终于看到曼的车远远地驶过来。她站起身来。优弥也随之站起来。

  这是三年之后璟再次看到曼。曼亦看到了璟,于是让开车的那姓郑的男子停车,她走了下来。她看着璟,惊呆了。眼前的女孩,她几乎不敢相认:


  璟穿了一身黑色。黑色的半袖阔领丝织长衫,露出她那两根格外出色的白生生的锁骨,衣服很轻,下摆随风飘舞。而黑色的长裙亦是一番飘逸的姿态,下摆是漫不经心的参差的蕾丝。衣服有几分萎败的气味,和她现在瘦削的身体恰是格外相称。穿着黑色很多条带子的凉鞋,身体微微倾斜地站着,倦怠却又有着当仁不让的矜傲。现在的她有一张尖尖下巴的脸,因着得病和营养不良,脸色纸白。而她那双长而大的眼睛,有着格外分明的瞳仁,令她至为出众。嘴唇带一点苍紫,可是却使人以为她特意配以如此颜色的口红,正有意想不到的美。

  曼已经来不及掩饰,她的脸上流露出因妒忌而诱发的苦楚。这是她的女儿,她厌弃她鄙夷的女儿。她一直以为,这女孩得不到她身上的一点美丽,她是一个失败的产物。可是她错了,三年不见,她已然变成一个美得眩目的姑娘。她亦只能在心里苦笑,感叹时光之神妙。

  而璟,亦是在用直接而锋利的目光看着曼。她仍是美丽。瘦的身体,光滑的皮肤,柔媚的姿态,完全超越了她的年龄。她穿着一件冷紫色大幅下摆的连衣裙,连衣裙刻意地束腰,敞开的领子里面亦露出她美好的锁骨。她们的锁骨是这样相像,像是一棵树木上嫁接出了新枝。可是璟觉得她仍是有变化。大抵生活并不能总是尽如她的意,看起来已经没有了从前和陆逸寒在一起时的神情淡定坦然。衰老也是有一点的,嘴角不似从前那般上扬,轻微地坠下来,或者亦是没有了从前的那般自信。

  璟走过去。车里的男人很知趣地开车从她们旁边经过,先回到院子里去了。璟和曼仍旧站在门口。璟走上去,问:

  “你为什么把锁换掉?这房子不是你的,它是陆叔叔的。你已经离开。”

  “这房子是我的。从前你陆叔叔就把它过户到我的名下了。你们必须搬走。”她说话亦是淡定,似乎早想到有一天会和璟对峙。要说有什么没有料想到的,大抵是璟现在的样子让她很是吃惊。

  “不可能。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小卓是陆叔叔的儿子。”璟气得发抖,嘴上强硬,可心里已经觉得希望渺茫。想到最后自己和小卓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璟心中狠狠地疼了一下。

  “你可以去问律师。”曼说。然后她从璟的身边走过,轻轻地擦过璟的身体。

  曼走进了桃李街3号的庭院。她此时内心很不平静,看到这个她一直厌恶鄙弃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变得如此美丽,她忽然觉得,这是不是报应……对陆逸寒的死,她亦不是不伤心的。她曾深爱过他,也深知他的爱远胜于她。离开陆逸寒当然完全是为自己,她那么害怕失去已经到手的奢华。她想着亦觉得一阵心酸,然而一切终究不能回头。曼觉得生活便总是这样一环扣着一环,有时你决定的是一步,可是却会牵连到所有此后的路,便再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这便是曼和璟的不同。曼每次都能把自己的情感压下去,让她拥有的物质的东西来做出判断和选择,但是璟不能。璟总是用她的情感来作决断。

  我们走吧,璟深知要不回这房子了,蹙着眉转身,淡淡地扶住优弥的肩。优弥正愤懑地看着远去的曼。

  她们缓缓地背向桃李街3号离去。璟听到大门合拢的声音,她想,那一切眷恋,都被关合在里面了。

  璟和优弥去了桃李街尽头的一家咖啡店。优弥给璟买了热牛奶,姜味饼干。优弥说:“你可以去我那里住——我刚刚租了间屋子,小卓出院也让他过去。只是有些远,他上学可能不太方便。住满这个月我们就再找合适的房子搬走。”璟不说话,亦觉得她是惟一可以依赖的人,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低头喝牛奶。一直坐到天黑,几次优弥提醒璟该走了,小卓尚在医院,可是璟仍旧不说话,亦不起身离开。于是继续这样坐着。把盛着牛奶的杯子抱在手心里。直到牛奶冷去,只是看着,却咽不下一口。优弥于是再给她要一杯热的。

  天已经彻绝地黑了。咖啡店里出售简单的晚餐,加热过的三明治以及松饼,空气里弥散着甜面粉的香。璟忽然对优弥说:

  “优弥,我想去桃李街3号看看。”

  “你要做什么?”优弥愣了一下。

  “我只想再看看那房子。想拿一幅陆叔叔的画走。现在我一点关于他的东西都没有。这对我和小卓是不公平的。我得去,我得有一点他的东西。你懂不懂?”

  “嗯,嗯。那么怎么进去?你妈妈肯定不会让你进去吧?去求她?”

  “我不会再求她。我知道一面很矮的墙。”璟说。

  璟的确是太想念那房子里的东西了,那些和陆叔叔息息相关的东西,那些盈满他味道的物件。所以璟终是决定再回去看看。亦不管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桃李街的后面是一个小山坡。她们绕到后面的时候已是半夜。那的确是半面不高的墙,只是因着很少有人知道确切位置,所以很难翻过小山坡找到。可是璟和小卓曾绕到这里来“露营”。房子里的灯已经都灭了,他们应是都睡了。她们就开始垫些大块的石头,优弥先扶着璟站了上去,并没有费多么大力气,就上了那墙头。璟探下身子一跳,就进入了院子。优弥瘦小,擅运动,很轻易就进去了。她们一直摸索到门。璟有些忐忑,心中祈祷但愿里面这扇门的锁不要也被换掉。她小心翼翼地掏出小卓的那套钥匙,插进锁孔。扭转了一圈,门动了一下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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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和优弥进了门。璟带领着优弥摸索着前行。她很清楚地形,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中,仍是可以辨清方位。璟想去画室。璟曾一次一次偷偷地溜进画室看陆逸寒的画。她牵着优弥的手,径直来到一扇门前。这门亦是上了锁,可是小卓的钥匙仍是可以打开。她们进去,关上门。璟打开灯。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这房间里已经变动了很多,应是被曼他们整理过了。地上凌乱的颜  
料,丢着的排笔都不见了。陆逸寒的那些画亦都不见了。只有原来的陈列柜仍然在。璟一阵心酸。走到陈列柜前,上面的大片玻璃隔屏里面是唐三彩,银器,瓷器。每个大抽屉里都放着不同的物件,璟从下面开始一层一层打开寻找。有卷着的字画,有折叠扇子。璟没有找到陆逸寒的画,失望至极。忽然璟看到一块靛蓝色的缎子裹着的长条在那个抽屉的最里面。那缎子看起来很熟悉。她拿起它,打开,里面是一幅卷着的中国画。璟打开,看到它正是从前陆逸寒拿给她看的,他至为喜欢的那幅山水。璟一直记得他拿给她看,说这是他最喜欢的画,画面上是淡薄的远山,青色的静默的水以及坐落在山脚下的草屋。那山高而直入云端,草屋环在云朵之间。他曾抚摸着这缥缈的房子,对璟说,去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多么好。他说的时候眼睛里溢满光辉,那是多么久之前的事,而现在,他是否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栖身下来?他是否已在这样一个白云缭绕的地方住下?璟手抖了一下,却仍旧紧紧握住那幅画不放。仿佛她的陆叔叔已经进到了这幅画里,这不是画,这是一扇门,从这里可以走进去,走到他的那个世界。

  有一种强烈的潜意识在指引着她,令她那么执著地想要回来看一看。然而此刻她站在画室里,打开最上面的一格抽屉,看到那个熟悉的铜制相框的时候,她便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来了。那沉甸甸的铜制相框里面,丛微还是笑意浅浅,还是那少女皎洁如月光的脸颊。这镜框里压住的人,好似不会老一般,仍旧在最好的年华里向外眺望。

  璟轻轻地用手指抚过镜框上丛微的脸。一层尘埃簌簌地落下来。她感到很心痛,想起从前陆逸寒总是隔一段时间就来擦拭这相框,从来不会让她的脸落满尘埃。璟用手指一点点拂去丛微脸上的尘埃,她好像听见镜框里的女子发出了一声叹息。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璟忽然想起这两句。而这屋子里仍旧有他的味道。这味道和她如此接近,好像他就在面前,近得就像那个他们在一起的夜晚,她跪坐在他的椅子旁边,仰面去看他。

  璟拿到镜框,便觉得不必再寻找什么。她要的东西已经足够了。

  璟和优弥原路返回。却在院子里找不到那么多砖石垫起来,以便翻越那道墙。后来好不容易找来几块石头垫好,璟先翻过去,优弥翻越的时候石头却忽然塌了下去,发出一片哗啦的声音。声音很响,璟看到二楼的一盏灯亮了起来——里面的人听见了动静。好在优弥已经越过了墙。她跳下来,她们飞快地奔跑。

  夜色下她们大步奔跑。没有人追上她们。璟抱着画和镜框不停息地跑着,大口地喘气,终于痛哭出来。
 璟搬去了优弥那里。那是非常简易的四层居民楼里的一间小屋子。只有一间,不过二十平米,房屋的顶子很矮,而墙壁是暗浊的黄色,给人很压抑的感觉。有小小的厨房和洗手间,所有的照明工具都是赤裸在外面的圆形灯泡,宛如一片工地一般毫无家的气息。

  优弥在靠窗户的位置摆放了一张单人床。房间里还有一张方桌,一只单门的衣橱。优弥说,等小卓病好了,搬过来,我们就再放一张小床,喏,就放在那儿。不过你只好和我挤一  
张床了。她看见璟神色黯淡,仿佛对这一切根本无法在意起来。于是碰碰璟的胳膊说:“这其实恰恰说明我们伟大的友谊有了质的飞跃——高中的时候我们睡上下铺,现在我们干脆睡一张床了。”

  璟转过身去抱住她。优弥的脸上有一种泉水般的湛澈,她拍拍璟:“我一想到我们要一起生活,白手起家,就感到兴奋激动,你是不是呢?”

  璟和优弥去买了简单的家具,给小卓的木头小床,铺在桌子上的暗花台布,还有三把椅子。璟坚持要买一只落地灯,因为无法忍受光秃秃的灯泡带来的如工地般的生冷。此外是一些厨具,碟子,小锅,还有保温瓶。优弥还非要买三条小金鱼,于是还顺带着买下了给它们当小家的圆形玻璃鱼缸,又买了鱼虫和几棵鲜嫩嫩的水草以及鱼捞——牵牵连连就买了很多无用的东西。

  买了很多的布,深红色和草绿色相间的格子布,浅蓝色带着洋红色小碎花的绒布,深土黄色带着参差的抽线流苏的麻布。布是最便宜而好用的装饰,等璟用这些布把房间贴起来,这屋子仿佛有了一块块新植上的皮肤。把落地灯打开,橘色的灯光宛如狡黠的姑娘流露出灵动目光,亦让人感到可触摸可感知的温暖。鱼缸就放在窗台上。三条小鱼张着柔嫩的红色小嘴,大口地呼吸,贪恋着这白日里炽莽的阳光。优弥说,“三条小鱼代表我们三个。黄色尾巴的是小卓,其他两个红尾巴的是我们两个。小卓生病了,要多吃一些哦。”优弥说着,对着浴缸里的那条黄色尾巴的小鱼撒了一把鱼虫。

  生活终于又重新开始了,它没有让璟等太久,因它知道倘若等待再长久一点,璟怕是不能承担了。所以它派了优弥来,它让优弥在坍塌的时候及时地帮璟支撑起,纵使狂风暴雨,亦是能看到优弥不沾半点风雨的脸,镇定自若,这样稳妥地把璟托起来。

  次日璟去病房看小卓。她已有几日没有去。因着离开了桃李街3号的变动,也因着搬进优弥这里所要做的各种杂事。璟决定去看小卓并告诉他,他们已经失去了房子,她希望他和自己一起承担,这于璟虽是不忍的,可她想他亦是坚强的孩子,何况她可以因着优弥的扶持而恢复生气,小卓亦是可以因着她的存在好起来。他应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璟想,此间的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新的生活虽不算丰厚,却也不乏小的温馨。璟去给小卓买衣服,他的衣服都留在桃李街3号了,她不想再去取。拿着所剩不多的钱给小卓买了一件白色T恤,一条淡蓝色的布裤。买裤子的时候自己亦是陡然一惊,想起原来小卓已经长得那么高,不再是少时那个她可以抚摸他头顶的小孩。

  璟去了医院,没有隐瞒和躲闪地告诉小卓,他们回不去桃李街3号了。他看起来并不心惊。淡然地拿起璟给他买的衣服,到洗手间换上。衣服对他有些宽大了,可是裤子却仍是短了——他竟已生得那么高。他从外面走进来,站定,让璟看。这是第一次,璟懵懵地有了那样的错觉,他是他的父亲。他有他父亲的脸,他父亲的身体。他站在那里,忧郁亦不妨碍他的微笑,眉宇间带着温脉和包容。璟想走过去抱他,可她又怯惧着,因着她并不能确定他是谁。他是他还是他父亲。璟感到他又回来了。和善的眉目,淡然却不冷漠地叫她,璟。她终还是忍不住了。她跑过去,抱住他。

  小卓只是拍着她的背,放任她哭泣。

  璟在医院呆了整整一天,傍晚才离去。已和小卓讲好,明天会来接他。璟慢慢坐公车回家,内心却一直不能平静。她无法说清那是不是喜悦——他回来了。原来他一直都在,他在小卓这里,他在她和小卓之间。璟抱住小卓的那一刻感到了团圆,他们三个终于团圆。

  璟到了家,慢慢打开门——却很黑。优弥不在吗?璟叹了口气,去摸墙上的灯的开关。却听到啪的一声,灯已经亮了。优弥站在那里,笑盈盈的。璟环视房间,优弥在方桌上放了蛋糕。圆形的生日蛋糕,插着几根蜡烛。还有大盘的草莓,她做的几个简单的菜,其中亦有她新学来的红豆双皮奶作为甜点。甚至有一瓶红葡萄酒。已经打开,倒在两只铮亮的玻璃杯里。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是这样地好看。房间又悉心打扫过,床单亦是换了新的。璟惊奇至极,问:“怎么了?”

  优弥说:“给你过生日。”

  璟摇头:“前几天离开学校的时候你不是刚给我过了吗?”

  优弥仍是很坚定,表示自己完全清楚,并非搞错:“当时没有吃蛋糕呀。也庆祝新的开始嘛,一切都不一样啦。”

  璟淡然一笑:“优弥,我搬过来你跟我说,那是新的开始,我们庆祝了一番。买好家具,布置好这里,你又说,新的开始,我们又庆祝了一番。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又是新的开始了啊?我们不能天天庆祝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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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愿意,天天都是新的开始呀。”优弥晃晃头,反驳道。璟这才发现,她剪了头发。原来是和璟相仿长度的长发,束在脑后,可是现在却剪得非常短,后面的头发甚至剪得过分短了,像个男孩子。她一向不喜欢短发,尤其是这样的短。

  璟指着优弥的头发问:“这个,剪去头发,也是为了迎接新生活?”


  “当然!”优弥利落地答道。

  “可是不好看哪。”璟摇摇头。

  优弥忽然很黯然,沉默了一会儿。

  璟于是岔开话题,说道:“我好饿啊,我们可以吃了吗?”

  优弥便又渐渐恢复了欢喜,把璟拉到桌边让她尝那个红豆双皮奶。她第一次做,就十分成功。暗红色的红豆颗粒分明地嵌在雪白的奶膏里面,宝石般诱人。味道甜滑,奶香足溢。

  璟说十分喜欢。优弥便非常开心,要细细地跟璟讲做法。

  “首先要煮红豆,嗯,煮到红豆都烂下去,加上白糖,对于你来说,要少加糖——多吃糖还是容易胖的,然后嘛,继续煮,把汤汁都煮干。”她非常详细地说,像是在吩咐璟,在手把手地教她,“然后你要煮开牛奶,把牛奶冷凉了,再——”

  “好啦,我说喜欢也不用这样急着教给我啊。再说你可以做给我吃啊,我喜欢吃你做的。”璟觉得优弥认真得可爱,亦感到轻快起来。

  优弥却忽然脸色一沉,看着璟,叹了口气,说:“我觉得还是自己掌握比较好。凡事都不能靠别人你说是不是?”璟抬起头,看着优弥,觉得她的沉重亦是因着担心自己,于是点点头。优弥看到璟点头,觉得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转而又变得开心:“喝酒吧。哈哈,我真想喝醉,不过那需要好多的钱。”

  “以后我们有钱了买一大堆酒,喝个醉。”璟鼓励地说,她很少说慰人的话,而优弥却总是给予她安慰,她于是终于开始学着说安慰的话,给优弥一点温暖。

  “嗯,璟,加油啊。”优弥过来碰碰璟的脸,“从明天开始,新的开始,你要记得,我们今天已经庆祝过了。所以你就像被抽起来的陀螺一样,不能再停下来。”

  璟笑着点头。

  璟并不擅喝酒,虽然喝得并不多,却渐渐昏沉。

  再醒来的时候,房间仍是黑的,似乎仍是夜晚。璟感到头脑昏沉而滞重,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她叫了几声优弥,没人应。璟起身,打开灯。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果然是夜晚。她有些迷惘。环视房间,桌上却没有昨日庆祝后剩下的饭菜和酒,应该是优弥已经整理好了。璟前几日换下的脏衣服亦已经洗过,平平整整地挂在阳台的挂绳上。用过的拖把也冲洗过,高高地晾着。没有任何不妥帖。

  房间里整齐得让人有些觉得害怕。仍是头晕。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站在窗台边,看到鱼缸里有条小鱼在激烈地游弋,仿佛是被抓住了被束缚了,在极力地反抗。它的尾巴绝望地甩着,挣脱,挣脱,几乎要一跃而出,离开水面。另外两条小鱼沉默地看着它,茫然失措。璟一阵心悸,却感到自己什么亦无法做。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封信。那封压在鱼缸下面的信。

  璟看着它,心中已感到那漫过来的惊惧。它被压在那透过鱼缸浸了夜色的暗蓝色水体下面。小鱼不放弃地上下跳跃,溅出的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信封上。

  璟还没有看,鱼缸已经代替她落下了眼泪。 优弥说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给人写一封信。她伏在桌子上写了那么久那么久,并且还要叠得平整,塞在信封里。可是我必须要给你写一封信,亲爱的璟,优弥说。

  璟,我在你的酒里面放了安眠药,所以你要睡整整一天一夜才会醒。你醒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个想也没想过的地方,那就是监狱。哦,璟,你别慌,不要害怕,听我说完。你要懂得,当你看到这些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你知道吗?那幅画,就是从桃李街3号拿出来的  
画,是非常非常值钱的名画。那个镜框也是名贵的镜框。那天我们翻墙逃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惊动了你妈妈。他们发现丢的是那些东西,就报警了。你妈妈一定很快就想到是你拿的了。所以昨天你不在的时候,警察来过,来调查。我虽然说得也没什么大漏洞,但是他们掌握的证据不少,有人看到我们翻墙了,而且能用钥匙打开门的,肯定只能是熟人。所以怀疑对象已经集中在我们身上了。他们走之后,我很害怕,也想了很多。后来我决定,还是由我去自首。嗯,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了解你家的情况,我和你那么亲近,所以我去招认说是我拿了你的钥匙去作案的,他们一定会相信的。你就当作对这一切都不知道。其实我想好这些并不觉得有什么为难,我本来就是个碌碌无为的人,没有大学读,整天在外面混日子。不像你,你还要当大作家呢。再说,小卓还需要你照顾啊。真的,你相信我,我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解决办法,一点也不为难。不过我觉得为难的是,我怎么对你说这些呢?以你的倔强脾气,我们肯定会打起来的,谁也不让谁。思来想去,只能用安眠药让你睡,等你醒了,这些事情就都解决了。

  璟,我与你真正走近是因为丛微的书。当我看到你在读她的书,便感到你和我的缘分在那里。我像你一样喜欢丛微,喜欢她的书。我没有对你说,开始喜欢她的时候也曾懵懵懂懂地做着梦,希望将来成为她这样的人。然而我没有那样的才华,遇到了你,才发现,那个能够做像丛微一样的人的,是你啊。我一直觉得心中会对这样的人心存妒忌,然而我却并未妒忌你丝毫,亲爱的璟。我想这是因为爱吧。因为那么深的爱在,能够消灭掉所有不够洁净的念头。我只是想帮你做一点事,因我知道,你将来会是了不起的人,便觉得我这微薄的力量因为你的伟大而放大了,会很欣慰的。璟,今生今世,我不可能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女作家了。但是你可以,并且你一定要。我最希望的一幕,是你和丛微一起出现在一个笔会或者什么地方。然后你们像两个老朋友一样亲切地交谈。倘若以后你当真见到丛微,不要忘记告诉她,你曾经的小姐妹也是那么喜欢她啊。会永远地喜欢她。

  璟,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监狱里了。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我最害怕你跑来非要认罪,非要来陪我。璟,你是聪明的孩子,你想想看,你来认罪,我们谁也逃不了干系,一个是主犯,另一个是从犯,我们两个人都要坐牢,你能帮我减轻刑罚吗?不过是多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可是你在外面,就是希望,你能做好多好多的事情,等我出去的时候,给我大大的惊喜,比方说,你收回了你的桃李街3号,你出了自己的书,你的东西就是我的,我也会特别开心。所以,你千万不要来认罪。你若是来了,我会很生很生你的气,你进了监牢我 也不会跟你说一句话的,璟,我今天攥着手里所有的钱想给你买些东西留在这个家里。我看上一个小冰箱,上面还有热带鱼图案呢,可好看了,可是钱差远啦。我又看上一块地毯,大花的,真好看,也买不起。最后我想,只能买些吃的了。我知道不是你的生日。我就是想找个借口庆祝一下。不过我控制得还是不大好,说话乱七八糟的,还非得教你做什么红豆双皮奶。我其实就是心急,想把我会的所有的本领都“传授”给你,嘻嘻。

  好了,璟,天亮了,我得走了,一封信写了一夜。你好好保重。

  哦,对了,头发剪得是不大好看,不过到了里边这样比较方便。还会长起来的嘛。

  优弥

  璟把信重新放进信封。站在窗台边,忽然觉得全身涌出一层热气,仿佛是被紧紧地束着,捆住了,不得逃脱。璟开始在房间里乱跑,像是意念绝灭的困兽,到处乱撞,要找到门和出口。她在房间里跑,摸索,眼睛里涌出了泪。

  后来璟冲进了厨房。那情景就是一直在她的童年和少年时发生过的。它再次回来了,在决绝的时刻。她拿起了桌台上的剩饭——优弥吃剩下的半瓶牛奶,冷的米饭。璟大把大把地向嘴里塞。心底又有人问自己,璟,你饿不饿?你饿不饿?

  璟大把大把地把食物塞进嘴里,米饭沾满了她的脸颊和衣服。忽然她想起优弥曾说的话:

  “璟,当你想吃东西的时候,你就想,这些东西由优弥负责帮我吃下去啦,反正我跟你那么好——好得像是一个人一样,所以我吃了和你吃了没什么两样啊。”

  优弥,你现在在帮我吃东西吗?你真得吃得很饱了吗?璟慢慢地停下手中吃东西的狼狈动作。

  璟去医院接了小卓。小卓知道定然是出了事,她没有按时去接他。小卓等了璟整整一天。天空下了雨,他撑着伞,他们走进雨里。他并没有开口问她,只是顺从地跟着她走。路过一个集市,璟看到了有人在卖热辣辣的烧烤乌鱼,还有烤香肠以及金黄色的番薯饼。璟知道小卓一定很久没有吃饭了,可是她没有钱。他们装作急急穿过人群的行色匆匆的路人,对两边的食物视若无睹。这让璟想起了小的时候,每一次放学回家,她背着背带长短不一的破书包经过那些小摊,她非常地饿,可是身无分文。璟对于它们有憎恶和鄙夷,想着终有一天可以随便地享有它们。然而十年过去了,十年中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在挨饿。现在她仍是一个被饥饿欺负的人。或者可以忍耐,可是她不能亦给小卓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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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远的路,但是因为没有钱,只能步行,所以他们走过了大半个城市。在快到家的一个路口,璟指着一个粉红色招牌的咖啡店对小卓说:

  “你看到那里了吗?从明天起,我要到那里去工作了。”

  他们都不再说话。雨还在下,而璟忽然发现,小卓为了给她撑伞,左肩整个露在外面,  
已经湿透了。

  璟和优弥从桃李街3号拿走的画,是宋代沈周的山水画,价值超过了六十万。明代镂空花雕的镜框,价值超过了三十万。优弥因为主动自首,被判入狱四年。

  璟去见优弥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制服,踩着一双灰色的布鞋,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鲜亮的颜色。这是璟第一次看到优弥穿深色的衣服,把她整个人衬得那么清楚。璟第一次发现,这个姑娘越来越清澈洁净了,像是一块好玉,渐渐便透出不能掩灭的光华。她生有清楚的眉眼,虽是粗糙的衣服,却反而显得清秀了许多。优弥在璟对面坐下,她们隔着一面玻璃墙。拿起电话,优弥就问:

  “你来啦。”那语气仿佛她在家,而璟是登门造访的客人。

  璟点点头,低声对她说:“我很乖,我没有来认罪。”

  她立刻说:“这才对嘛。好好照顾小卓啊。”

  璟又点点头:“你在里面可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谁能欺负我啊?我在里面过得可好啦。喂,你知道吗?别的女犯都要去编篮子,组装零件,可是呢,因为我做饭做得特别好,我现在在食堂帮忙,嘻嘻,至少肯定能吃饱的!而且,肯定手艺越练越好,将来出去做给你吃吧!”优弥说得眉飞色舞,可璟只觉得她瘦了许多,仍是无法好受半分。优弥见璟不说话,又问:“你呢?你找到工作没有?”

  “嗯,在咖啡店做事。”璟说。

  优弥听了很开心,问:“嗯,他们给你多少钱?”

  “五百块,一半是夜班。”璟说。

  优弥立刻叫了起来:“那么少!还一半夜班,要累死人哪!”

  璟摇摇头,连忙安慰优弥说:“没事,等找到更合适的工作就不干了。”

  优弥这才点点头。在她的心里,全世界的人都会欺负璟,尤其是她不在。虽然璟不想说沉重的话,却仍是觉得有些言语还是说出来才会心安。于是璟终于说:“优弥,我仍是得说,谢谢你。谢谢你一直为我做的事情。”

  优弥愣了一下,旋即说:“啊,这是做什么?好像要跟我算算清楚一样!这几天我呆在这里一直想,嗯,我很满意自己做了这件事情,”她非常得意地说,“我从来没觉得像今天这样,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我觉得我从前过得太没意思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终于做了一件大事情!”

  她所谓的“大事情”就是帮璟坐牢,璟听了无法不恻然,扬起脸,吸住了差点流下的眼泪。

  “我可没说我不求回报的啊。你得补偿我。”优弥看见璟快要哭了,就开始心急,用手啪啪地拍着她们之间的玻璃。

  “你要什么回报?”璟问。

  “红豆双皮奶,嘿嘿,你要做给我吃!”优弥笑嘻嘻地说。

 优弥入狱之后,璟开始了她艰难而辛劳的生活。那个时候她和小卓尚住在优弥的那间小屋。璟永远会记得,那些细微的哀伤,像是皱纹一样,同样是伤口的一种。

  璟成为一名咖啡店女侍。穿粉红色的制服,无限度地微笑。平稳地端热的咖啡或者奶茶再或者花草茶,时刻记得提拉米苏松饼小曲奇饼的价格。工作时间都是站着,没有时间吃饭。常常在半夜下班的时候才能得到一小盒当日过期的蛋糕。她留一半给小卓,剩下的她在下  
班的路上就抓起来,边走边吃。从前因着一直在乎体重,蛋糕这样的东西已经彻底戒掉。可是现在,璟常常感到饥饿,饥饿在心里滋生,就会感到无比委屈。她为了抑止自己的委屈,惟有用食物来添补。而食物已经不是她可以选择的了。

  小卓亦想出来打工,璟怎么也不肯。那个暑假里,他就一个人呆在那间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常常站在窗台边发愣,一遍遍喂着小鱼。不过他学会了做饭,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做不同的饭给璟吃。而璟仍是常常看着小卓感到怅惘,他的长大对璟是危险的事,因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越来越引领着璟回到从前的光阴以及迷恋中去。也许亦是因此,璟不能够和他有过多的言语交流,甚或有时她在刻意疏远他,只是担心内心的错觉渐渐扩大,使他们的情谊变得不再纯粹。

  那死者变成了一条沟壑,横亘在璟和小卓之间。他们谁也不能靠近。彼此沉默地在两岸前行。

  璟甚至不知道,小卓的梦游又变得严重,如今他的爸爸亦变成了一个远不可及的灵魂。小卓原本就是一个一只脚踩进了梦幻虚空中的人,而陆逸寒的死,像是又狠狠地拽了他一把,令他彻底悬浮在梦境中了。不再会为了梦游的事而焦灼,他现今真的盼望着爸爸或者妈妈能把他带走。小卓方才明白物质的重要,他如今身无分文,竟连关心抚慰一下璟,他都做不得——他每每要开口劝诫她不要这样辛苦,便会转念问自己,你又凭借什么来说这个呢?贫穷封住了他的口,一切安慰性的话语都会显得虚伪和滑稽。他惟有日日祈祷自己千万不要生病,给璟添更多的麻烦。他们都变得缄默,犹如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吗?他们曾经不是一起坐在月光影子拼成的“木筏”上,巴望着长大么,因为长大了一切便会好起来。

  他们渐渐习惯了这间小房子,尽管它每隔几天就要停水,倒垃圾亦是要走下去很远,而隔壁住着一个摇滚迷,常常放着非常响的音乐,像一个烂掉的伤口泄放着自己的激情和愤懑。可是这小房子里亦有彩色的墙壁,深红色尤其令它十分温馨,有暖橘色的落地灯像是一个甘甜的橙子,散发着清新和气的味道。有小小的厨房,小卓穿着拖鞋睡衣站在炉灶旁边做饭,小锅子里闷着一锅香甜的水果粥。有茁壮成长的小鱼,顽皮地用尾巴顶一下水草,然后像个闯了祸的小孩,迅疾地跑开了。后来璟和小卓还发现,在顶层的阁楼上,有个简陋的露台,上面养着一群灰色的鸽子。他们常常在晚饭后爬上去看它们。这孤寂的动物,已经失了主人的宠,它们经常在夜晚深鸣,想要一些温存的问候及照顾。璟和小卓带着米去看它们,它们落在手心亦是坦然,仿佛是与他们有着缘分的动物,相处毫无隔膜。

  然而假期结束的时候,璟还是决定让小卓去他所读的高中寄宿。他们现在所住的房子离他的学校和璟的S大学都非常远,况且璟仍要打工,加之学业,应当没有时间照顾小卓。她希望他可以在学校里安心读书,做个简单的小孩。而璟自己亦打算到S大学的宿舍去住,那里会便宜很多,省下的钱可以给小卓更好一点的物质支持。她对小卓说了这个决定,小卓只是沉默不语。璟开始整理房间,把可以带走的东西分成两份,她和小卓分别带去学校的宿舍,但是更多的东西,比如家具等等,只好留下。小卓抱着鱼缸,站在门口。璟说,你要好好读书,没时间养鱼了,我们把它们送人吧。小卓仍是不肯说话。璟又给他整理好衣服,他并没有太多衣服,只是几件璟买给他的衬衫仔裤。她把它们都洗过,整整齐齐地叠好。又给小卓一沓钱,放在书包的内层,提醒他好好保管。

  然后璟说,我们可以走了。小卓还是抱着鱼缸,伤感地看着璟,一动不动。璟叹了口气,心中怪他不知体谅。璟把他的书包拿起来,给他背在肩上,推推他,小卓,我们得走了。小卓仍是不动。璟的心中是这样难过,她感到他这样做是在为难自己,他一点也不能谅解她。璟忽然变得暴躁不安,担心他们这样纠缠下去两个人都跌入颓丧绝寂的境地。于是璟对着小卓大声说:

  “你要懂事,知道吗?我没有时间照顾你了,你知不知道?”

  小卓用失望的表情看了看璟,把鱼缸放在桌上,转身跑掉了。璟心中感到委屈,却已经没有人能给她安慰。优弥不在了,陆叔叔不在了。璟把鱼缸和他的书包,她的行李一件一件搬到外面的走廊上,锁上门。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她就坐在走廊的地板上,等房东上门收回钥匙。

  在走廊的地板上,抱着腿,璟渐渐睡着了。几个月以来从不停歇的劳顿终于让她不能承受了。璟不写小说,不阅读,不逛街,更不买任何个人的奢侈品。她除了在咖啡店上班之外,空闲的时间还要去一家超级市场上班,粉红色制服,深蓝色制服,各种点心的价格,白菜和青豆的斤两,每天的生活都是这些。璟以为她会频繁地迎来噩梦,陆叔叔,优弥,甚或爸爸和奶奶。可是其实她一个梦也没有做过。做梦是奢侈的事,需要端平身体,安静地等待,然后梦才会像一块云霞一样慢慢浮到你的上空来。可事实上璟根本没有那些时间,她躺下不一会儿就要腾地跳起来,跑去上夜班或者接早班。所以她的生活是多么的粗糙,这又或者是它为她精心选择的生存之道,根本不留给她任何凭吊和伤心的时间,正如优弥所说,璟是被抽起来的陀螺,无法再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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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在心里说,小卓你可知道?我亦不想和你分开。璟想起他那张看她的忧惧的脸,他对她是这样深深地怨着。璟就这样睡去,直到后来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立刻醒过来。看到是来取钥匙的房东。璟于是连忙站起来,把钥匙拿出来给他。他愣了一下,对璟说:

  “你弟弟刚才把下月的房租交了,说你们会继续住下去。是这样吗?”


  璟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机械地把那只伸出去给他钥匙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她把钥匙放在口袋里。它一到璟的口袋里就发出哗啦啦的一阵响声,像是迷失的小动物终于被送回家而发出的活泼雀跃的声音。璟不再说话,对他点点头,因着她已经看到,小卓就站在他的身后。

  房东走了。小卓慢慢地走过来。璟问:“你哪里来的钱?”

  “帮人做雕塑赚的。”他说。

  璟忽然想起他常常在家做雕塑,她先前单以为那是他美术班的作业,原来如此。璟不再说话。

  小卓走得再近了一点,对璟说:“小姐姐,昨晚我梦到爸爸了呢。”

  “是吗?他还是偏爱你的,你看,他就从不来我的梦里。”璟酸酸地说,心中有诸多不平和委屈,仿佛真的在和小卓争宠。

  “不,他来是为了你的事。”小卓说。

  “哦?我的事?”璟心中一动。

  “嗯。他跟我说,小姐姐已经太累了,你要好好听小姐姐的话,不要惹她生气。你们要一起生活,相亲相爱,知不知道?”小卓学着父亲的语气。他和父亲本就有着相似的眉眼和表情,他站在这里如此说话,忽然让璟无法分辨他究竟是谁。

  璟终于再次掉下眼泪来,点点头:“你帮我告诉陆叔叔,璟会好好地照顾好小卓,和小卓相亲相爱,不会分开。”

  “爸爸说,他听到了,很欣慰。”小卓很快地回答璟,微微地笑了一下,像个穿梭于两个世界之间的精灵。小卓帮璟拿起放在门口的行李,璟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重新打开门。环视房间,深红色布墙,长柱形纸制落地灯。鱼缸里的小鱼还在不谙世事地欢乐嬉戏,生活于它们,只是一场和睦的游弋,没有欺压,没有隐瞒。所有的真相对它们而言就是水,阳光和食物。

  这是他们的家,它像是在暴雨中无声无息钻出地面的蘑菇,虽然只能抵御微薄的雨水,却亦是可以慰人的伞。璟看到窗台上落下几只他们楼顶上住着的鸽子,它们无限温柔地看着他们,这是他们最亲切友好的邻居,它们要一直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学会不离不弃,相亲相爱。

璟每日奔波于S大学、咖啡店以及位于谷川路的家,每个清早坐第一班公车赶去学校,但是通常只能上完半天的课,然后赶去超市上班,超市下班之后再去咖啡店。咖啡店打烊是凌晨一点,所有的公车都没了,璟步行回家。她不许小卓等她,可他仍然常常等她至下班,起先还走来咖啡店接璟,璟就会很生气,一路上都不理他。于是他只好不来了,可是仍旧不肯先睡,在家里煮好粥等着她。璟却总是催促他上床睡觉。但他仍是坚持陪她坐着,看她喝下粥去。


  然后他们疲倦地睡去,把闹钟设定在清晨六点。

  璟和小卓相处的时间,不过是一碗粥的时间。他们的言语都不多,尽管都知道彼此有很多苦楚,可是却很少倾诉。

  S大在城市的东北角,校园非常大。因为学校历史悠久,校园里的梧桐树都非常古老,脆弱的树皮常常被忧伤的孩子们刻下伤感的言语。樱花树和丁香亦是繁盛,使这校园总是充满女性的温情。很多教学楼都已经多次翻新和重修。璟只是格外喜欢图书馆,它作为不多的旧建筑,一直保留了下来。璟常常走进去,一直踏着漆色褪去、磨得光滑的地板走上最顶层。那里有小小的阅览室,收藏有很多不外借的画册。她喜欢它们陈旧的味道和已经破损的画面。璟一直告诉自己,这里陆逸寒来过,他也许就坐在这个位子上,拿着这本画册翻看。他最喜欢的蒙克和夏加尔。璟抚摸着画册,感到他就在对面,在这个早晨的晖光里看着她。璟伸出手去,手在桌子上,被从外面射进来的太阳光打上了一道明耀的光,对面却是空的凳子。而这早晨的图书馆里只有她一个人,再无其他。

  她只是去上课,去图书馆,除此之外几乎和学校没有什么关联。璟亦喜欢看那些穿得漂亮的女孩,烫着咖啡色的鬈发,穿着斜斜的格子裙以及高领的单色毛衫,浅口的皮鞋中露出纤细的脚踝。她们抱着厚厚的书本,不紧不慢地穿越晨光里的草坪,轻浅的微笑恰到好处地表现着她们的矜傲。有时和心爱的男孩同行,亦把自己的欢喜隐藏好,只是在看似漫不经心的言语中打探着对方的心思。璟喜欢看那些女孩,她曾以为她的大学生活是这样的,在她那每天像赛跑一般的高中生活中,璟无数次想到她的大学,那将来的幸福。她以为她可以成为她们,心思单纯地享有这最美好的年华。然而现在,她连好好照照镜子的时间都不能给自己,何况是那样神闲淡定地漫步校园?

  同班的女生一定觉得璟十分奇怪,总是很紧迫的样子,坐着听课亦感到不安,更多的时候则是非常疲倦,用一只手臂撑着头,渐渐地跌入睡眠。常常忘记带课本,桌上只是放着几张零散的白纸。她如果醒着,大抵会发愣,然后就会有想写一点文字的冲动。于是她从书包里拿出两张白纸,一支钢笔,在纸上凌乱地写字。有时候会突然想到某个细节,就十分急切地写下来。诸如思念起从前的人,或者脑中忽然飞掠过一件旧物。璟把笔捏得紧紧的,飞快地在纸端乱画。这是她惟一可以写的时间,它是这样的宝贵。璟确信她仍旧有着强烈的倾诉欲,在那么多的事情发生之后,总是有太多郁结的感情压抑在她的胸口,她不能说,甚至亦不能写。生活的劳顿使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写。然而仍旧会有字在她的心中聚集,凝结,这好像是璟所特有的一种疾病。在一种几乎没有朋友,没有交谈和倾吐的生活中,写也许是她将这种漫渺的生活延续下去的惟一凭借。

  璟有时候会在纸上写大段不知给谁的话。然后在下课之前把它们都撕掉,扔进字纸篓。有一天璟身后坐着的一个女孩子在上课的时候忽然坐到了璟的旁边,她甜美地对着璟微笑——她是个美丽的姑娘:弯弯的眼睛,微微翘起的鼻子,小小的嘴唇。肤色白而透明,穿着玫红色阔领的绣花衬衣和靛蓝色毛线中裙。应该是非常富有而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孩,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虽然对人亦是十分和气,骨子里却有着不能放下的矜傲。她对璟说:“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随便画画。”璟立刻把纸抓起来撕掉。

  “我叫林妙仪。你呢?”她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她说。

  “陆一璟。”璟对于陌生人始终有抗拒。大抵因为小学时候和小朋友们相处的经历,“同学”这样一种角色始终令她十分警惕。

  “你每天都很忙碌的样子。你不住校吗?很少见到你。”林妙仪热情地询问。

  “我比较习惯住在家里。”璟仍旧冷冷地说。

  “哦,我也不住在学校的。学校的宿舍太糟糕了。我住在桃李街……”

  璟听到桃李街三个字,觉得浑身颤抖了一下。而这个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说,下课了。璟对她说了一声抱歉,就急匆匆地冲出教室。

  每一天都如此,下课后璟一定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背很大的书包,用一根没有花纹的单色皮筋束着头发,穿肥大的T恤仔裤,非常普通的球鞋。

  有时候璟经过一面玻璃,匆促地看自己一眼——她是这样的粗糙,生硬,没有女孩子理应的柔美温婉。如果优弥看到她,优弥一定会叫她不要穿这样简陋的中性棉恤,不要穿这样脏兮兮的仔裤。可是优弥,优弥此刻又在穿着什么做着什么呢?璟似乎看到了她穿着油腻腻的白色宽大制服,站在监狱食堂的操作间里,手上拿着不断淌下热油的铲子。她的脸上掉下大颗的汗珠。可是她的表情是多么认真,充满惊恐的认真,像是刚刚从炉灶旁边爬起来的睡眼惺忪的灰姑娘。璟想到这些就要掉下眼泪来。那个一直喜欢把自己打扮得粉嫩可爱的小姑娘,那个一直那么渴望自由的小姑娘,她现在穿着一成不变的白色或者藏蓝色制服,规规矩矩地生活在铁栏杆圈起的小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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