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 题:
生死大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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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沧海一粟
时间:
2008-5-20 14:27
标 题:
生死大营救
导读:在北川县城,那些应该有旗杆的地方几乎都发生了奇迹:五星红旗保存完好。即使在被巨石淹没的曲山小学,旗杆基座前的石阶都被推了起来,挂着国旗的旗杆已经倾斜,但旗帜仍然倔强地飘扬着。
倔强的北川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山旭/四川北川县报道
72小时生命线的最后抢救机会,对于那些被埋压在废墟里的人们来说,是生和死的界线
18时20分,太阳隐到了山后。北川县城,这个叫做曲山的小镇静静地迎来了震后的第三个夜晚。
走在空荡的街道上,触目所见,突然中断的生机让人心惊——风吹动着晾晒的衣服,店铺的柜台上放着一叠钞票,细心地话还可以在杯子旁边看到撕去一角的茶叶包。人们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臂裹挟着,急匆匆地赶去参加一个特殊的约会。
死亡显然是这个约会最重要的主题。对于曲山、擂鼓、通口这些安卧在岷山中的小镇来说,惨烈的地震可能会将它们从地图上彻底抹去。绵阳市的一位官员说,重建这些地方的难度要远远高过建设一座新城。
作为北川县政府驻地的曲山镇,坐落在一道峡谷中。湔江从其中蜿蜒穿过,把小镇分成两半。5月12日这一天,强烈的地震,不仅倾覆了城中几乎所有房屋,有半个卡车大小的石块还从两边的山峰上滚落下来,一直冲进城市。特别是城东,依山建筑的一所小学和一个幼儿园几乎被巨石淹没。
在湔江西岸,楼房都裂成了碎片,走了十几米,目光所及竟然没有一块完整的红砖。
哀痛的伤者、遇难者的遗体,固然让人震惊,但走在震后的曲山,是不寒而栗的感觉。向那些倾斜的楼房看过去,黑洞洞的窗口里好像仍然潜藏着某种气息。
这就是自然的强力:能够创造生命,又可以轻易地毁灭他们。
5月14日,北川终于迎来震后的第一个无雨之夜。72小时“生死线”前最后的机会,大量救援人员再次涌进废墟,希望找到蛛丝马迹,唤回那些已经命悬一线的人们。
情绪
要给装满救援士兵的军车让路,从距离曲山镇10多公里处,记者开始在山脚下步行。
和那些衣衫褴褛的乡民同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他们往往会一言不发、毫无表情地走上几公里,没有好奇,没有故事,只有沉默。
家住曲山镇附近的一位妇女,地震时跑到了三四十公里外的安县,可是她最小的孩子当时在外面玩耍,没跑出来。她从亲戚那里借了1000元钱,雇了两个男青年抬着她往回走。灾难的刺激,两天的无眠无休,这个急切的母亲已相当虚弱。
由于害怕被当作伤员而受阻,她每遇到警察就从软床上下来,和回去取家当的农民一起步行。几番折腾,虽然只走了不到1000米,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受雇的小伙子劝她回安县,女子本来黯淡的眼睛里竟然露出凶狠的光芒,疯狂地喊了起来:“我娃在里面!”
女子顿了顿,似乎在攒力气。然后站起身大步走了起来。但是没几步就“通”一声扑倒在地上。她没有站起来,趴在地上哭出了声。
与返乡的人流迎面的,是一群群从震区走出来的农民。更多人在村边等着乘坐政府组织的卡车。不时可以看见男人们拼命把大哭大叫的女人拉上卡车,那往往是因为女人们的近亲在地震中消失了。或许是她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或许是她刚结婚的丈夫,也或许是她年迈的父母。
公路两边到处可见散乱的被褥。据说震后第一夜,很多人就露宿在这里。
在公路转弯的地方,一个张姓的老太太正在洗衣服。她告诉记者,这个远离县城的村子叫建兴。村里不到100人,地震中死了5个。附近生活的亲戚中有20多人遇难。最大的70多岁,最小的只有4岁。有几个孩子正在读书。讲到这里,她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老人说,军队帮他们搭了帐篷,还分到了水。今天一早回来,从已经倒掉的屋子里扒出几件衣服洗洗带走。他们家做点小生意,每月赚几十元钱,这些衣物是目前能带走的仅有的家当。
路边的灾民正在煮方便面,邀记者同吃。面有点苦,但是很香。
急驰的救护车从山上呼啸而下,只是与上山的军车交汇时才稍微减速。就在这一瞬间,听见一辆救护车中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公路最西侧的车道被空了出来,保证救援车辆的通行。一辆面包车刚从拥堵的车队中转出来,就被交警拦下了。司机摇开车窗低声下气地解释原因,交警一把撕下自己脸上的口罩,大吼着:“快让开!全是人命!”
离县城越近,路边停放的军车就越多,也许有几百辆。操着不同口音的军人们急匆匆地整队、报数,军官高声催促自己的士兵戴好钢盔。
从县城的方向过来,十几个武警满脸疲惫地走到自己的卡车前。带队中尉没有列队就喊了解散。一个战士立刻瘫倒在地上,身上的水壶“当”地一声磕在水泥路上。
走了十多公里,几乎没有看到完好的房子。路边抱着竹筐休息的乡民说,马上就要到了。
学校
经过山坎上的许家坪收费站,就可以到达北川县城。警察说,地震当天,许多人离开县城时用粉笔在收费站的柱子上写下自己的去向和名字。就像斯大林格勒战役中,人们会在顿河码头的旗杆上贴上给亲友的纸条。
但是震后连日的暴雨,已将字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前面就是北川中学。走进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恐惧的气味。
三台起重机在同时工作,不久赶来了第四辆。一直等候在旁边的中央电视台记者说,已经挖出了300个孩子,但还有大约500个在下边。六七层的教学楼如今还没有两米高,不可思议地沉到了地下。
废墟朝南的地方,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被夹在那里。他的右手挂在一根钢筋上,下身被石块掩盖着。男孩落满灰尘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睡得很安详。
救援人员在废墟上努力挖掘着可能还活着的学生(图1)。用了一个多小时,挖出了一个女孩子,但右臂已经断开,头部也砸塌了。看到这里,一名壮实的消防队员一脸失望地坐到了石块上。
废墟旁边,人们簇拥着一位带有三星肩章的武警将军。他久久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从身边抬过,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又挖出一个血迹斑斑的男孩。救援人员捡起地上散落的卷子盖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英语试卷,崭新,没有填写过一处。但是男孩永远都不会再为它冥思苦想了。
校园的东南角集中停放着孩子们的遗体。刑侦人员小心翼翼地取走他们身上的遗物,标记后装入袋子。(图2)
角落里,一个带着头盔的武警蹲在那里轻轻地呕吐。从第一次看到这些,他就无法吃下任何东西。说起来,他有些不好意思,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搬运孩子们的遗体。
废墟旁还坐着几名家长。无论谁去搭话,有两个女子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废墟。但是每次挖出人来,她们都没有过去辨认,似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仍然静静地等着。
两名家长一度悄悄地进入废墟。姓张的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她的手还在动。
据说地震刚过后,孩子们就组织了自救。在顶层上课的高三年级的孩子们把受伤的老师和低年级同学背出废墟。几个女孩子还从附近倒塌的商店里找了矿泉水为他们冲洗伤口。这些还没到18岁的大孩子,几乎救出了和他们人数相同的伤员,直到大人们赶到这里。
上午,家长们按风俗为一位遇难的男教师放了鞭炮。挖出他时,身下有4个学生。一个孩子出来后告诉武警,这位姓谭的老师最后跟他们讲,一定要坚持住,就要有人来救他们了。那时候,这位40多岁教师的口中不断有鲜血滴在孩子身下的课桌上。
正在工作的救援队员来自重庆的武警消防部队,许多就是四川人。一个家在江油的战士提起父母,眼睛一下红了起来。他望着西边家乡的方向,久久无语。
石头
去北川的公路上,不时可以看到地震时滑坡滚下的巨石和被砸坏的汽车。频繁的余震,不断使小石块脱离山体。乡民说,县城那里的石头更多。确实如此。
县城东侧,水泥公路上嵌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豆子,随手丢进了沙子里。许多石头一直滚到县城里,冲进临街的商店。
公路中间有一段,石块特别密集,完全无路可走。前后两分钟,两队救援人员在这里接受了考验。
第一队抬着一个6岁的小女孩经过这里(图3)。几名武警不断调整姿势,让担架保持平衡,还不断向她问着问题:“你和谁最好?”“你妈妈叫什么?”“你最喜欢吃什么?”
被救出来时,孩子在废墟下已经躺了40多个小时,此时双眸仍然明亮。武警说她的父母就在同一个房间里遇难。当人们把女孩从废墟里挖出来时,孩子竟然扭过头轻轻向屋里的爸爸妈妈挥了挥手。“她很乖,一点儿没有哭。”说到这里,战士自己掉了眼泪。
另一个小女孩是由一队天津特警抬过来的。看身边的人多了起来,她轻轻地说:“我想喝水。”在场等待他们通过的人们,几乎同时把手中的矿泉水瓶递了过去,孩子笑了,虽然脸上还满是泪花、淤青。
饿着肚子的天津特警们是14日凌晨2点多冒雨到达北川的,到此时16个小时几乎没有休息过,他们救出了500多人。和全国各地赶来的特警一样,他们统一配发了包括破拆工具、手动救援工具组、气割枪等在内的单警装备。此时黑色的警服满是灰尘,唯有银色的警徽依然闪着光。
孩子
走进曲山镇,街道上的尸体都已被抬走,偌大的县城甚至显得有些空寂。
路上横七竖八地停了许多轿车,保持着它们紧急刹车时的样子。街口大广告牌下一排三轮车完好无损,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等着主人去吃过晚饭回来(图4)。和这个城市里的一切财富一样,不知道它们属于谁,曾用怎样的辛苦换来。
从县城的最南走到最北,几乎没有不倾斜的楼房,许多建筑只能看得出屋顶的样子。一路上随时都可能听见废墟下的呼救声。
在移动营业厅门口,几名消防救援人员赤膊上阵,用手指粗的钢钎想在水泥板上打开一个缺口。下面有一名24岁的姑娘,是移动营业厅的营业员。刚跑出单位就被压住。但是她工作的大楼只是倾斜却没有倒塌。
消防员已经轮番砸了4个多小时,还给姑娘递去了葡萄糖,好在她的声音一直没见减弱。一会儿,一位武警中校带来了十几个战士和切割机,他们希望用半小时救人出来。
两个小时以后,当记者再次经过这里时,武警已经撤离,看来那个姑娘已经获救。
依山建筑的曲山小学至少下沉了一层,并且受到了滑坡的袭击,几百个小学生几乎都被压在下面。上午,天津的特警们就在这里救了几十个孩子。但是他们简单的装备对付不了几吨重的石板,听着孩子在下面痛苦地呻吟,这些硬汉忍不住走到空地上放声大哭。
几个小时后,当记者见到这些正在休整的特警时,许多人仍不停地抽着香烟,一言不发。
幸存的孩子们真的都很乖。
一个孩子透过缝隙用甜甜的声音告诉救援的武警,先去救旁边的同学。“他们看不见你们,很着急,我看见你们了,就不害怕了。”武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疯了一样用手去挖砖石。
另一个孩子的同学就死他的身边。等待救援时,他对外面的家长和救援人员讲,不要告诉这个同学的父母他遇难了,“他们会伤心的。”
在一个夹缝里,有5根手指紧紧抓着石板,记者甚至看不清废墟里孩子的脸。他应该在白天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甚至与救援人员进行了对话。但终于,弱小的生命没有支撑到再次看到阳光。
传闻
北川县城里唯一能动的车辆是一辆川AP开头的吉普车(图5)。关于车的主人,传闻很多。
江苏救援人员说,车的司机这一天就救了七个人。而武警说他救了十几个。附近赶来的志愿者则认真地说,有20个。
无论传言如何,大家都肯定,他是本地人,妻子在地震中遇难了,就压在县城南边的一座大楼下。当记者遇到这个有着典型四川人外貌的男人时,他没有与记者说一句话,就急匆匆开车去为发电机寻找柴油。
人们说,第一天见到他时,还是满头乌黑的头发,现在两鬓都已经变白了。
一位30多岁的医生,身上穿着四川红十字会志愿者的衣服。他是一个让大家有些崇拜、甘于听命的人。
有人说他一夜就救活了30多个人,“是救活,快死的人活过来了,不是普通治一下。”一名灾民肯定地说。另一种说法是,他是从缅甸飞回来的救援人员,因为医术高超,被派过去后又被找回来。
这位陈姓医生确实很有经验。他带着记者一家一家商店去寻找蜡烛和清水。奇怪的是,他竟然每次都能最早找到那些放置蜡烛、手电的柜台,哪怕那个柜台只在角落有几根蜡烛。他把找到的清水和成箱的牛奶放在十字路口,使饥渴的救援人员很容易发现。
“我一直在上边分诊,昨天一夜有40多人吧。”他说,实在忍不住了,就下来直接参加救援。不过他经常一动不动地停下来,闭上眼睛把头扬起来站在那里。他说,这是在休息。
北川公安局已经倒塌,门口几辆警车也被砸得破烂不堪。但是一位看守的民警说,大部分幸存的警察仍在值勤,“你看不出来,他们和外边来的警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家里人还被埋着。”
在北川县城,那些应该有旗杆的地方几乎都发生了奇迹:五星红旗保存完好。即使在被巨石淹没的曲山小学,旗杆基座前的石阶都被推了起来,挂着国旗的旗杆已经倾斜,但旗帜仍然倔强地飘扬着。(图6)
四个人
在城中部的一片废墟里,七八名江苏消防的救援人员正在打开一个屋顶。幸存的灾民说,下边有四个人。
先用打桩枪把柏油屋顶打碎。但是记者发现,这引起了巨大的震动,已经有裂纹的屋顶似乎随时都会碎成几个大块。消防队员用手把碎柏油块拿出来,这样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露出了钢筋。
但是没过一会儿,切割机停了。一名消防队员立刻急了,大声责怪同伴怎么突然出问题。同伴委屈地解释,一直在用肯定没油了。
好在机器马上恢复正常。在打开了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缺口后,他们发现下边还有一层,同样的厚度、几乎同样的材料。这时,几个人的水壶就要空了。一直操作切割机的消防队员见到这个情况,默默地坐到了旁边的石头上,闭上眼睛痛苦地扬起头。随即,他就又站起来拿起了机器。
记者后来得到的消息,通过这一个一平方米大小的洞口,四个人都被救了上来。但其中有两人已经丧失了生命体征。
跟在一队陕西武警的身后,记者在黑夜中离开了县城。此时,工程人员正打算沿河岸修一条道路,让大型设备开进曲山。回首身后,被毁灭的县城已经看不出白天的惨状,星星点点的灯光和火堆代表着一个个正在施救的现场。
吃过方便面的军人们跑步进入县城,不时有人因脚下的碎石而踉跄。在黑夜,小城反而恢复了生机。
与记者同行的这队武警抬着一个女孩,几名战士疲惫不堪,走路几乎都不成直线了。但后来带队的少尉发现担架在滴血,大家立刻跑了起来。跟在最后边的小战士是宝鸡人,他们一路由川陕线过来,路过同样受灾严重的宝鸡,却没能看看家里的情况。
下山的路上,在路口仍然可以看到等待车辆的灾民。许多人是在深山中被军队找到,带出来的。一些干部在分发食物,母亲们都把自己的那份给了孩子。
对于这些灾民,对于这些救援者,对于曲山,对于北川,对于绵阳,对于四川,对于整个中国,这又将是一个揪心的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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